不得不说,陈竹是真的手很巧,这双鞋不是何似飞想象中的‘白底黑面的老北京布鞋’,这双布鞋的样式更像是他曾经见过的手工缝制皮鞋,脚趾上一圈做了‘挑高’,再与脚面布料缝合在一起,针脚整齐,一看就是花了很多心思。
陈竹稍微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书生们都穿这种,唤做‘履’。第一回做,特别慢,没赶上你去县学参加考教。”
“无妨,多谢阿竹哥。”何似飞诚恳道。
见何似飞收下,陈竹眼睛发亮,“你喜欢就好。我这儿最近布料不多,再给你缝几个香囊,初九城南有集市,我再去买些布匹给你裁一身衣裳。”
如同陈竹不曾拒绝何似飞送他的东西,何似飞也不会谢绝陈竹的好意,“嗯”了一声答应了。
翌日清早,何似飞是给陈竹了二两银子,说:“咱们俩的开销暂从这里出。”
语调沉静,让陈竹下意识不敢摇头拒绝。
吃早饭时,陈竹提起另一件事:“似飞,你觉得自己考教通过的几率……大吗?”
何似飞目光从豆浆上移开,初晨的光穿过院内槐树枝桠,从打开的窗户倾泻而入,碎光落在何似飞脸上,其中一点泛金的亮光不偏不倚点在何似飞眼瞳里,照得少年人眸光璀璨。
“挺大的吧,对于动机信,我有几分自信。”
陈竹愣了愣:“动机信?”
何似飞给他解释:“就是写自己为什么想拜师。”
何似飞没有千篇一律的写‘拜师、考中科举、当个好官、造福百姓’€€€€他读过余明函的诗集,知晓余明函早年意气风发时的狂傲;也从赵麦掌柜口中得知过余明函的生平,知道他中年至老年的隐忍;更知道余明函在大殿上抹了天子颜面,可见他隐忍的外表下,内心那种‘天教分付与疏狂’的傲气不曾减少一分。
对朝堂政见不一致、余明函为何遭到贬斥的部分何似飞不清楚,便没有发表这方面的言论。再说,他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如果对朝堂政事夸夸其谈,未免太过浮夸。
因此,何似飞在‘动机信’中恰到好处的表现了自己的理想€€€€位极人臣。
不管是肱骨之臣还是恣睢之臣,他总要当一个。
何似飞亮出了自己的锋芒。
€€€€正好与余明函对弟子的所求所想完全吻合。
又过了两日,巳时。
县衙门口的告示牌两边各站一位虎背熊腰的衙役,等着放榜的百姓从衙役面前排队到大街上,不管家里是否有孩童参加此次考教,他们都想看个热闹。
站在县衙门口的衙役敲响铜锣,“锵啷”一声,震得离得近的百姓耳膜震颤,眼前发晕。
就在这一刻,两边把守的衙役倏然撤下挂在告示牌伤的红绸!
随着红绸缓缓落地,百姓们一个个激动的眼眶发红,拼命想去看那能被县学录取的二十一位蒙童到底是何来历!
就在此时,客栈里,何似飞落下最后一刀,他对着光打量着自己最新的作品,确认没有丝毫差错。
随后,他用帕子轻轻擦拭木屑,将其掸干净。
陈竹则没何似飞这么能沉得住气,他们这间房子不临街,他都能听到外面热闹的欢呼声,可以想像县城的百姓们有多激动。
€€€€那可是县学有史以来第一次收蒙童!
陈竹甚至听到他们这家客栈院子里有人议论:“根本挤不进去,稍后再去看吧,也不知道哪家小娃娃能有这个荣幸,能小小年纪就去县学念书,那以后考中秀才、再考举人,不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嘛!”
“可不是,只可惜县学教谕有限,只招收二十蒙童,这恐怕比童生考试还难吧?”
“应该了,我当年考童生就没怎么费力,只可惜怎么都考不过院试,哎,现在只能看我家儿子能不能入选了。”
陈竹听到这里,下意识看向何似飞,何似飞依然在不紧不慢的掸木屑。
少年眉目低敛,全神贯注的看着手中木雕,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
即便知道做木雕是个磨人脾性的精细活儿,太急躁的人做不了这一行。但陈竹还是觉得似飞太能沉得住气了,他原本在缝荷包,这会儿已经下不下去针了。
正想着,客栈的门突然被敲了几下,陈竹一愣,赶紧放下手中针线,跑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居然是此店掌柜。
陈竹最近不怎么出门,但掌柜和小二的脸他还是能记住的。
掌柜的笑容比前些日子都和善,他问到:“何小公子可在内?”
“在。”何似飞的声音从内间传出。他这会儿已经将木雕擦拭好,包裹了起来。
掌柜的见他出来,立刻拱手,语气尤其客气:“恭喜何小公子成为连中三元名满绥州余明函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第42章
掌柜略带恭维的道贺响在耳边, 纵然是心中已有六成把握能拜师成功的何似飞,这会儿也不免惊喜。
真的,成功了?
何似飞还没说话, 比他还要高兴的陈竹已经顺着掌柜的话脱口而出:“恭喜少爷!”
外人面前,陈竹还是叫何似飞少爷的。即便是他,因为在陈云尚身边呆过一段时间,也知道‘连中三元’的含义€€€€那可是普天之下无数读书人的终极梦想。
少爷即将被这样的大人物收为弟子, 陈竹怎么能不激动。
何似飞请掌柜的进屋,陈竹给他们倒了热茶, 站在何似飞身后。
掌柜的没有卖关子,直接道:“今儿个县学放榜,县城里人都跑去看,我见客栈暂没什么生意, 就差遣了一个伙计去打听消息,这不, 他刚才回来。”
顿了顿, 他继续说, “木沧县牧高镇上河村何似飞, 蒙童,十二岁,全都对上了!何小公子,日后您就是余明函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了!”
何似飞笑着道谢, 同时还让陈竹包了点碎银送给掌柜。
即便何似飞没经历过这等事,但上辈子先生说过, 在古代, 考科举的学生若是中了,是要给前来送喜报的官差喜钱的。‘金榜题名时’可是跟‘洞房花烛夜’一样, 并列人生四大喜事,既然成亲时要给道贺孩童散喜钱,那么‘金榜题名’也该给报喜之人银钱。
掌柜的接过荷包,随手捏了捏,心头愈发欢喜,当即免了何似飞与陈竹以后几日的房钱,这才笑呵呵的出门。
又过了半日,县衙门口的人群才渐渐散去,何似飞同陈竹在楼下大堂用午饭,周围吃饭议论的百姓不少,他俩听了一耳朵。
原来,悦来客栈除了何似飞之外,还住了几位想拜师入县学的蒙童及其家长,掌柜的早知晓此事,一早便让伙计前去打听了。回来后自然挨个报喜。
除了何似飞之外,还有两位被县学招收的蒙童,掌柜的免除了他们接下来一半的房钱。
陈竹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理解后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似飞,掌柜的免了咱们接下来所有的房钱!”
虽说他们接下来只剩下两日会留在客栈,而且喜钱也有多一半房费了,但陈竹就是特别开心€€€€比他前几日得知自己被似飞少爷救下,并且收了他的卖身契还要开心。
吃完饭,何似飞回屋换上爷奶为自己准备的布衣还有陈竹做的履,即便头上依然扎着双髻,看起来仍旧稚嫩年少,却已经透着一股读书人的矜贵气质来。
好像当真是清贵人家培养出来的孩子。
何似飞写了一封拜帖,认真折好。他趁现在天热人少,先去县衙门前确认掌柜的并未说错,上面写得确实是他本人。
今儿个在旁当值的依然是上回放何似飞进入县学的那位衙役,他显然也记得何似飞,见到他就笑了起来:“小子,真好样的,你爹娘如果泉……会为你开心的。”
“多谢老爷。”何似飞双手拱与身前,与胸齐平。这是前几日参加县学考教时,跟着诸位蒙童一起对教谕行礼时学来的。
那衙役见何似飞行礼,自己居然也抱拳回礼,说:“得以拜师余老,何小公子前途必不可限量。”
道别后,何似飞因为在榜上未曾看到余老先生宅院位置,只能先去县学送拜帖。
在何似飞记忆中,拜师非常讲究,首先是时间,拜师时间必须是在清晨,不然显得不够诚心。除此之外,前一日得先寄拜帖,得到回应后才能登门。而且,拜师时还要束€€六礼,以及一笔不少的束€€费。
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拜师,何似飞决定严格遵从礼仪制度来。
可能因为知晓今日会有蒙童前来拜师,县学大门并没有如往日一样紧闭,相反,门口还支了一张桌案,桌案后坐了一位教谕,负责筛选登记大家的信息。
何似飞说明来意后,教谕仔细审阅过他的身份文书,让陈竹在外等候,说:“你且进去,找一位余姓先生,他是余老府中管家,会教你如何行拜师之礼。”
何似飞拱手道谢。
说来好巧不巧,余枕苗所在的屋舍,正好是五日之前何似飞见到那位京城哥儿走出来的房屋,他这回得以进去,才发现这房屋可能是县学为外客所准备的。
余枕苗虽说只是管家,但因为长期跟在余老身边,又偶尔能得到余老指点,周身气度完全不输县学教谕,甚至更胜一筹。
要知道,现在还能留在县学当教谕的,可都是举人出身。
余枕苗年纪不轻,眉心眼尾处皆有深深的褶子,一眼看去颇为严肃。
只是,何似飞比较善于观察人,一进去打个照面,何似飞先抓住了余枕苗全身上下最有特征的点€€€€眼睛。
这人虽然面相严肃,但眼尾却是下垂的,目光中没什么锐气与精光,应该是个温和的脾性。
何似飞介绍了自己,随后将拜帖从怀中掏出,双手呈给余枕苗。
余枕苗接过后,打眼一扫,先是被这字惊艳一番。
虽说他见多识广,这些年来跟在自家主人身边没少见过字迹出色的,但何似飞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且他的字又着实漂亮€€€€在这个年岁写这么一手好字,除了勤学苦练外,天分必不可缺。
光是凭着这一手好字,余枕苗就再也对何似飞生不起任何其他心思。
以他的资历,看不出这一手字是否有名师教导,但他能确定,自己写不出这样的字来。
余枕苗将这一点归为天分。
其实,在看完所有报名的蒙童表现时,余枕苗原本心中是有些不平之意的。
主人待他极好,偶尔会指点他,再加上他自己也小有天赋,曾经也动过拜师念头。只是主人听完他的请求后,略一摇头,道:“天赋,时机,皆不对。”
在余枕苗心中,他家主人隐忍三十年编撰史书,一定是个极为淡泊名利的主,因此,他一直不知道所谓‘时机’是什么意思。但天赋二字他明白。
他觉得……这木沧县的蒙童,一个个十二三岁,有些甚至已经十四岁,单单是四书都背得不算多好,并且在最后教谕让他们阐述自己所背段落意思时,有八成之人都忘了自己背了哪些句子。
这天赋……看起来着实不怎么样。
偶有几个表现好的,不打绊子能背出来的,也都各有各的差错€€€€余枕苗记得,第一日第八组中有一个少年不管是从心态还是流利程度方面都挑不出毛病,但这少年没背过《中庸》。
十二三岁的少年,《中庸》都不能做到倒背如流,在京城会被学生们嘲笑到抬不起头来的。
偏偏这样的学生,在木沧县城中,居然已经算出挑了。
还有一个学生余枕苗印象很深,他从背诵到释义都没出错,但他居然一出学堂,就晕了过去€€€€不管是身体素质不好还是心情激动紧张,这都不行。考到乡试之后,就得九日不能出考场,这学生估计撑不过去。
之后学生们写的‘动机信’余枕苗没有资格看,全都是余老一个人在仔细审阅。
但余枕苗私心里把这些学生来回挑两遍,都不觉得哪个有资格成为主人的关门弟子。他甚至当真觉得,那位乔初员的少爷乔影,天赋要比这些蒙童们好了数倍不止。那样的人要是男子之身,才足以当主人的学生。
但余明函还是挑中了一位€€€€在这些余枕苗都不大看得过眼的蒙童中。
可此时刻次,余枕苗看着这墨迹未干的字,突然明白主人为什么选何似飞了。
单单这一手字,已经超出京城无数学生了。更别说,何似飞身上没有局促不安之意,小小年纪身上已有大家气度。
他家主人这回、或许、真的能收一个正儿八经的关门弟子了。
余枕苗放下思绪,道:“拜帖我会呈给主人,明日一早,你到城北千户街余府便可。”
道别后,何似飞并没有急着回客栈,而是先去正街仔细挑买了束€€六礼,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每样何似飞都挑了最好的去买。
陈竹见何似飞这一下就花出去四两银子,暗暗咋舌,这也太贵了。
不过陈竹倒没有多问,毕竟当时陈云尚拜师陈夫子,家里也给他们带了六礼的。只不过牧高镇的物价要便宜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