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最先听到流言的是悦来客栈掌柜,他见大家在客栈一楼边吃饭边高谈阔论,撂下一句:“何小公子在拜师前,在我这客栈的上等房,对,就是那个快一两银子一晚的房间,连住了七晚。”
食客们登时愕然。
€€€€就是悦来客栈那个常年空置的上等房?!
木雕店去的人少,赵麦掌柜稍微晚一点才得知此消息,也坐不住了。
“说什么何小公子攀高枝儿呢,人家在县城租了一户宅院,身边还有个书童伺候,不要看籍贯就说人家泥腿子啊。别的不说,往上数三代,谁不是泥腿子出身啊?啊?”
此话一出,县城里议论的风气又少了些。
后来,大家还从一位喜欢喝酒的书生口中得知,伺候何似飞的那个书童,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掏钱买卖身契时,何似飞眼睛都没眨一下。
所以……
何似飞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凤凰男’?
晚上,县衙的衙役在吃酒时听见坊间的议论,只觉得莫名其妙:“何小公子胸襟胆识过人,前些日子要不是他来敲登闻鼓,你们可都要被堵死在县学那条小路上€€€€以以往经验来看,这种情况一般都会死人,那天就因为何似飞敲登闻鼓早,你们别说死人了,伤都没受一下,这会儿怎么对何小公子如此口出恶言?”
衙役们全都是明白人,一个说完另一个接话:“对啊,何小公子拜师余老,就跟你们让孩子考科举一样,那都是实力,这跟运气可不沾边,你们现在这么说何小公子,日后若是身边有人考中进士老爷,当了官,你们还要说人家吗?”
至此,这段在余枕苗看来可能要酝酿一段时间的流言居然在一天之内完全消弭掉。
何似飞因为那天白天在学习,晚上在家里温书,什么都不知情。
余明函老先生自从知道他那点四书五经基础都是四年前打的后,并没有失望,相反,甚至还有些欣慰€€€€这样他就可以从头教起了。
他给何似飞立下的规矩是每日卯时三刻必须出现在学堂内,先温习昨日功课,等到辰时余老过来,会挨个考教何似飞昨日所学内容,不能立即回答上来掌心就要挨板子。
前面那句话是余老给何似飞立规矩时候说的,但何似飞倒是以自己的实际表现,一回板子都没挨过。
考教完昨日的功课,余老便会教下一篇章的内容,他讲课进度不快,甚至讲述的知识面也不算太广,只是特别喜欢讲典故,甚至讲完后还会告诉何似飞€€€€“这个童生试不考”。
一向不喜欢做无用功的何似飞倒是没有微辞,就算童生试不考,但这些典故也有助于他理解原文意思。
不同于上辈子学习完一通后,书本新如刚印刷初来,这辈子何似飞在认真的记笔记。
只要是老师讲过的东西,他都会在课后做好漂亮工整的笔记,如果笔记简短,何似飞会记在书上的边角处,如果长了,何似飞就写在纸张上,夹在这一页。
总归,他要在温习时能看到自己的笔记。
何似飞记得上辈子先生说过,古代科举考试,来来回回就是考四书五经,里面每一个字、每一个断章都有圣贤为其注解,而且不同时期注解不同。
古代的学生基本上幼年启蒙时找秀才学一遍四书五经,等到考中秀才,再请举人教一遍四书五经;再到考中举人,那就得拜师当时的监考,可能是五品侍郎之类的官职,看着他们的注解,还有当时朝廷的风向,再学一遍四书五经。
其后就是考会试,最后殿试€€€€那是根据当时皇帝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再写答卷。
因此,曾经有一位三十余岁的二甲进士,他在二十岁那年,转到另外一个县城才考过童生试€€€€只是因为他在自己籍贯的县城考童生试屡试不中。
这已经不是他水平如何的问题,而是他当时对四书五经的理解与县太爷想法不符。
何似飞上辈子听先生说起这个故事,只当消遣,现下自己到了古代,也该这么一步步循序渐进着来。
经过这几日的上学,何似飞发现,自家老师所讲的内容的确是比较浅显的,毕竟是连中三元的人,自然深谙科举考试规矩,并没有一上来就给他讲圣贤大道理。相反,为了帮助他理解这些意思,老师讲了很多有意思的典故。
作为十二岁蒙童的何似飞,听得津津有味。
自家老师能对这么多典故信手拈来,不愧是花费三十年编撰了史记的大家。
一想到这里,一想到老师真的在认认真真教自己启蒙,何似飞就一刻都不敢放松,午间在老师家里用饭后,回去就开始温书、练字、背书,整理笔记。
其中温书、背书、整理笔记用不了一个时辰,主要是练字,何似飞一天写十张大字€€€€因为老师让他照着书本上的字练,故此,何似飞刚开始写得会很慢,比较消磨时间,一般练完就到晚饭时间了。
当然,何似飞练字时认真归认真,却也没有一直写,人站久了还是得活动活动,不仅是腰腿手腕,还有眼睛和脖颈。
何似飞可不想小小年纪就近视,这时代估计也没有后世的眼镜带。
陈竹这些日子担起了书童的责任,日日接送何似飞上下学堂,为他拎着书篮€€€€是的,因为笔墨纸砚等余管家全都准备好,何似飞这边只需要带自己上学就行,因此,不需要书箱这么繁琐沉重的东西,带着书篮装书本或者适口的小点心即可。
除此之外,余老基本上每日都会留何似飞吃午饭,偶尔来了闲情逸致吃完后会教何似飞背韵脚,指导他作诗。
同时,余府也少不了陈竹的午饭,跟余管家一个水准,都是一个锅里盛出来的的。
很快,七日过去,高成安所说的带家书的人前来。何似飞买了信封,将自己的书信封好,带着陈竹前去小院找高成安。
这些时日过去,陈竹身上再也看不到刚离开陈云尚的怯懦,相反却多了一道温柔€€€€如果说以前的陈竹是胆小,那么现在就是喜欢操心弟弟衣食住行生活起居的哥哥。
第46章
因为这份对何似飞的温柔和挂念, 给了陈竹去面对陈云尚的勇气。
陈竹想,真要算起来,何似飞比他还小三岁, 何似飞才是那个第一次离家出远门来到县城举目无亲的……他自己好歹上回陪同陈云尚参加科举,来过一次县城。
他不能一直安于似飞少爷身后,看着似飞少爷一个十二岁身形尚且单薄的少年为他遮风挡雨。
何似飞听到陈竹的决定,正在搁笔的手顿了顿, 抬眸看过来。
陈竹被他目光扫的有些羞赧,下意识想要低头, 余光一瞥,才发现何似飞少爷眸中并没有像陈云尚一般的戏谑,他甚至也没有惊讶,只是像个普通的十二岁小少年一样, 开心的看着自家哥哥。
陈竹被这目光看得勇气都增加了两分。
€€€€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可以做到面对陈云尚时挺起胸膛说话了!
何似飞检查了一下信件内容,确认无误后, 同陈竹一起去往小院, 路过主街时还顺手买了一份街边刚出锅的糕点。
登门拜访, 又是请人带信, 不好空手过去。
陈竹接过糕点拎在手里,稍稍落后何似飞半步,尽职尽责的当好书童。
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比普通书童与主子的关系还是要随和且亲密不少, 陈竹没压下心中好奇,询问:“似飞, 你去见高少爷, 也要带礼品上门吗?”
“嗯,”这种与人际交往有关的细节, 何似飞毫不吝惜,同陈竹详细解说,“他虽是我表哥,且我与他一同来到县城,但我同他也是来县城前几日才真正见面认识,关系并不亲密。即便是我们没搬出来,我请他为我捎一封信都得送些礼物。”
顿了顿,何似飞面无表情,继续道:“人情债,如果能用钱来解决,再好不过。”
陈竹愣了愣,他缓了一会儿才明白何似飞的意思:“似飞的意思,不牵扯人情,是要……专门同高少爷生疏起来?”
“不算生疏,只是不想太过熟稔。”
这纯粹是何似飞自己待人接物的习惯。此前认真当高成安书童,分文不收的照顾他起居,也是为了还人情债。
他本就不是一个热络的性子,从上辈子到现在,交心的同龄人几乎没有,就算是他母亲都经常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唯有几位见过世间风浪的老先生能将他看得通透,后来他们之间才渐渐有了深谈。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拐向小院这条巷子。
行至此处,陈竹话也立即少了起来,说到底,终究是很难忘却曾经受过的伤害。
越往小院这边走,嘈杂的声音就越明显,何似飞甚至还看到几个略微有些明晰的大了一号的草鞋印子。
看这些鞋印的方向,是朝着小院去的。
高成安与陈云尚恐怕自打出生起就没穿过草鞋,这肯定不是他们的,他们交往的朋友伙伴估计也不会穿这玩意……
何似飞眯了眯眼,心中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正在他回头要对陈竹说让他把糕点递过来,自己先回去的时候,小院门突然被推开,里面嘈杂的声音没了阻拦,清楚的传出来:“陈竹那个贱货居然敢背叛少爷,我这就去找到,把他腿打断!”
陈竹当即愣在原地,呆呆地不知作何反应……
这声音他听了足足有十五年,熟悉到听了后浑身紧绷,呼吸急促€€€€那是他亲爹的声音啊!
此时又有另一道声音传出:“陈少爷,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家似飞才十二岁,还不懂那档子事儿,他在村里连哥儿和姑娘家的手都没牵过,不可能对您的通房有想法啊。”
何似飞:“……”他爷爷怎么来了?
“成安少爷,成安少爷啊!当初你们来县城的时候,你说好会照顾似飞的啊,现在他搬出去都没跟我们提一声,要不是陈竹的爹娘找上来,我们还不知道似飞居然已经搬……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搬到哪儿去,还带着一个十五岁的哥儿,他们俩……”
“爷爷,奶奶,我回来了。”何似飞上前两步,没理会刚才打开门作势要找到陈竹且打断腿的陌生男人,只是拉着陈竹的手腕进入院子。
陈竹经过那男人时明显瑟缩了一下,却因为手腕上传来的力度,很快安心下来,跟着何似飞走进去。
男人下意识想在陈竹面前表现自己‘一家之主’的威严€€€€即抡起胳膊打人。却见拉着陈竹的那个少年穿着一身书生长袍,眉目冷淡,目光自他薄薄的眼皮下延伸出来,带着明显的疏离与碾压。
背着目光扫过,他只能讪讪收回手,面上甚至还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随着何似飞跟陈竹的走进,这下,小院里的人全齐了。
何似飞的爷爷何一年见他没有缺胳膊少腿,甚至还因为最近吃得好个子好像都高了点,终于放下心来。
奶奶则疼孙子心切,上前一把抱住何似飞,隔着衣服摸摸他的胳膊和背,心疼道:“似飞又瘦了。”
一直想要尽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陈竹听到这话,当即深深反省起来€€€€似飞少爷又瘦了吗?一定是他做饭没做好,都怪他。
等奶奶调整好情绪后,何似飞才得空看向陈云尚。
不用想,这一切肯定是陈云尚做的。高成安前几日还跟他说他这里没有给家里送信的法子,得等到家里托熟人带信过来,才能顺道再让这人带信回去。
既然高成安无法通风报信,那么就只剩下了陈云尚。
被何似飞这么看着,陈云尚仿佛又回到端午节那天晚上,小院里同样有很多人,何似飞同样是用这种冷淡的目光看着他。
那日的羞耻仿佛再一次加之于身,陈云尚只感觉心脏‘嗵嗵嗵’直跳,热血涌上脖颈、脑袋,不过须臾功夫,方才还气急败坏的陈云尚便涨红了脸,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心虚。
何一年爷爷毕竟在洪水前是当过一大家子‘一家之主’的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初来第一个说话最为合适。
“成安,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此刻,他已经没把高成安再叫成安少爷了。
高成安之前还在担心何似飞以为这一切都是他搞的,正酝酿着怎么解释,陡然听到问话,只能垂着头把何似飞买陈竹的经过讲了一遍。
这下,就算是刚才扬言要打断陈竹腿的男人都愣在原地。
片刻后,他关上院门,直愣愣杵在陈云尚面前,不敢置信的问:“陈少爷,这、这是真的吗?您要带我家陈竹去青楼?”
庄稼汉是穷、是憨、是没文化、是喜欢用打孩子来彰显自己在家里的权威,但同时,他们也少了很多花花肠子。
这种人把青楼视作洪水猛兽。
一听到陈云尚要带自家孩子去那种地方,在院子里一直一言不发的陌生女人嚎啕大哭。她缩在院子的最角落,和陈竹一样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此刻却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高成安尴尬解释:“但自打到县城以来,陈竹一直也很照顾似飞表弟,最后似飞表弟才把陈竹买了下来。”
陈云尚的不做声,已经在另一方面佐证了高成安没说假话。
陈竹爹敢去质问陈云尚那么一句已经是鼓起了所有勇气,他到底畏惧陈云尚的背景,陈家可是有一位里正大人的。他们庄稼汉都很怕当官的,不敢惹,更不敢得罪,只能打落了牙齿和着血往肚子里吞。
他甚至不敢再多替陈竹在陈云尚面前讨个小小公道。
何一年用一种欣慰又赞赏的目光看了何似飞一眼,先不管他家似飞是哪儿来的钱,总之,要是他们家有哥儿或者女孩被带去青楼,他定然也是心如刀割。似飞能在小小年纪就救下陈竹,必须得夸赞一番。
只可惜现在不是时候。
何一年继续说:“既然如此,事情已经算了结了。为何陈竹爹娘收到陈少爷的信,说我家似飞带了陈竹离开?我们一路给陈竹爹娘解释,说似飞十二岁,还不懂男女之事,其中定然有误会,但他们不依不饶,只能两家人一起来了县城。还请成安与陈少爷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