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花被风吹走, 何似飞微蜷着手指,虚虚拢着那朵花。那双颇有距离感的眼眸里正带着浅浅的笑意。
何似飞这会儿才看到身边的晏知何, 展平手指,将花递到晏知何面前:“知何兄,可要簪花?”
簪花是书生们的习惯之一。
不过不是不分场合和时间的簪花,一般情况下,考中科举会簪花、骑马、游街,参加诗会时作出好诗会簪花,偶尔蹴鞠拔得头筹收到姑娘家丢过来的花,也会捡起簪在鬓边。
不过木沧县众学子玩得没这么花,大家都比较朴素,何似飞还没簪过花。
但这些小习惯他都是知道的。
刚才花如锦来,有人立刻折了一枝海棠,在争得他同意后,为他簪上。
晏知何定定的看着何似飞的手,还有掌心那朵半开的海棠。
花蕊是浅浅的桃红色,花心则是藕白色,但向外延伸至花瓣尾端时,好像由古典水墨颜色由浅至深的晕染开来,美得稠丽。
唐悦山装着抓耳挠腮的苦思冥想,其实是写下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咏海棠》,还不忘调侃何似飞。
“何兄,送人簪花哪有送一朵的道理,你个儿高,折一枝最好看的给晏兄啊!”
乔影现在要是还感觉不出来书生们互称‘兄’只是一种常规的交往模式,那就是真的傻了。
何似飞说:“这朵€€丽,与知何兄眉眼甚符。”
乔影被夸漂亮虽然很开心,但却知道何似飞是不喜欢折枝。
这人方才一路走来,遇到枝桠横斜的海棠树,都是轻轻抬起,让他先过的。正是因为走在何似飞身边,乔影才能看到这人对待海棠树那堪称温柔的动作。
就连这朵花,也是树上掉下来的。
但乔影很喜欢。
他想,何似飞这人,看着最是疏离冷淡,心思却又最是温柔。
不过他倒是没像那花如锦一样让别人给他簪花,他知道自己哥儿的身份,不应和男子拉拉扯扯举止亲密,于是从何似飞手心拿过那朵花。
兴许是受到何似飞影响,有兴许这花是何似飞送的,他拿的动作很轻柔,将其别在自己发带处。
唐悦山装模作样的写了一句诗,又抬头看那俩人。
原本想要再调侃一句,可看着海棠树下的两个人,他突然有点不忍心破坏这氛围。
那边钱世义也不想写得太快,显得把这首自己‘即兴创作’的诗背得很熟一样€€€€于是他也看向那俩人。
何似飞的个头稍微比晏知何高一点点。他们一个穿着扁青色长袍,另一个则是比海棠花色更深的辰砂色长袍,腰间挂有一块玉€€,稳稳压在膝上部分。
此刻,辰砂色长袍的少年发顶别着一枚小巧的半开海棠,他似乎有点紧张,微微上扬的眼尾处飘了浅浅的红晕,目光正一错不错的看着扁青色长袍的少年。
唐悦山暗搓搓的戳了戳钱世义的腰眼,低声道:“像不像霜雪覆盖下依然挺拔又朴素的兰草与一朵娇生惯养金枝玉贵的人间富贵花?”
钱世义:“?”这都是什么奇怪的比喻。
唐悦山叹了口气:“果然这就是年纪大了,不懂得欣赏美了么?”
钱世义心道你这个没眼色刚刚随便开人家名字玩笑的小少年还敢说我不懂欣赏美。
何似飞觉得高手知何兄特别喜欢看自己,那双眼睛好像特别期待自己说点什么。
第一回被这么看,何似飞主动上前打了招呼;
第二回,他同知何兄站在一起,互相道了名姓,来处;
第三回,他把自个儿看了许久的海棠花送给知何兄;
这第四回……
何似飞莞尔:“我作首诗给知何兄,可好?”
乔影手指在身侧蜷了又蜷,就见何似飞举步走到书案边,捻了一支笔,蘸饱墨水,挥毫落纸。
《春暮游熙园€€赠晏知何》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1」
何似飞人生得清隽,此刻又写得不慢,不似其他人抓耳挠腮的样子,有几个人便围了过来观看。
有人更是轻声念出来。
“好诗!”
“兄台文采绝艳!”
“好一句‘一从梅粉褪残妆’!”
“我觉得那‘开到荼蘼花事了’才好呢!”
“等会儿,晏知何兄台是哪位?不像是咱们府城的书生。”
“落款,何似飞……啧,何兄同那晏兄的名字都可以连成诗。”
“晏兄在哪儿呢?”
心中方才矜持片刻,纠结着该不该收男子诗文,就被隔绝在人潮外的乔影:“……”
太气人了。
尤其是听到这群人一边念着给他写的诗一边问他人呢,乔影想要挥鞭子的心都有。
这会儿乔影已经忘了他最开始觉得何似飞是一个冷心冷情不会作诗的人来着。
最后拔得头筹的诗作自然有何似飞这首《赠晏知何》,他婉拒了仆从们为他折枝,说自己的海棠已经折到,并送给晏知何兄了。
听到这话后的乔影下意识伸手碰了碰自己发带处的小花,见它还在,登时放下心来。
熙园的事情很快传到时时刻刻关注着乔影的乔初员耳朵里。
他在房间里踱步三圈,都不知道此事该如何解决€€€€要说那何似飞是登徒子罢,他又不知道自家少爷是哥儿,且书生们簪花、赠诗,都是常有的事,李白还写了那么多赠汪伦呢。
乔初员觉得这个道理没错,但他就是下意识心慌。
等到后半夜,还没睡着的乔初员终于想通了其中关键€€€€关键是少爷居然收了!收了那花,那诗!
乔初员打听过,此前在京城,少爷‘恶名’还没传出的时候,因为出身显赫,眉眼精致,漂亮的张扬肆意,给他写诗文的男子不在少数,但那些人,绝大部分都被少爷抽了,用鞭子抽的。
被抽得最狠的就是那位长公主府的嫡子。
后来他凶名在外,这些纨绔们再也不敢把心思打到自家少爷头上,有几个被抽得惨的,见到自家少爷就绕道走。
乔初员‘腾’地一下从床上做起来,不顾自己还穿着单衣,就要给京城写信。
小少爷这回收了那何书生的诗文和簪花,不会、不会是动了心思吧!
他深知自己几斤几两,完全不可能插手小少爷的婚恋之事,只能尽快禀告给京中乔府,由老爷夫人来定夺。
就在乔初员信件送出去的第三日,行山府突然传来一道不亚于晴天霹雳的消息€€€€先皇殁了。
太子不日将登基。
几乎在顷刻间,整个行山府大大小小的门户前都挂上了白幡,百姓们与天同悲,出门不再穿颜色鲜丽的衣裳,姑娘哥儿也不再带各种环佩珠钗,整个府城从前几日的姹紫嫣红陡然成了黑白两色。
不过,科举乃是国之大计,先皇遗诏,一切科考按时举行,不得延误,不得有徇私舞弊现象出现,违者重罚。
何似飞做俯卧撑的时候想,老师现在应该动身去京城了吧。
现在气候回暖,希望老师一路顺利。
那边乔影自从收到何似飞送的诗作后,整个人闭门不出,甚至好像下意识的回避与何似飞接触。
何似飞对此并无感觉,他趁自己空闲之余把府城的主要干道又走了一圈。不同于第一回逛,这回,因为他的诗作在府城文人圈中出了点小名气,偶尔碰到一些陌生书生,他们都会对何似飞打声招呼,有些直接给他下了帖子,约府试之后再继续交流。
何似飞来者不拒。
这种约定本就履行无期,只是日后若能京城相见,才会重新正儿八经的叙旧,再开始一段交往。
乔影这几天在房里偶尔看一看何似飞写得诗,偶尔又心烦的把那张纸用毛毡盖住。但盖住后过不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拿出来继续看。
还有那朵小海棠,被乔影用一个价值数十两银子的镂空小木盒装起来,现在已经有些枯萎了。
乔影原本想将这朵海棠保存的久一点,却不知该如何做。要是他身边那俩丫鬟在就好了,她们一定懂得怎么保存。
直到先皇驾崩的消息传来,乔影的小心思才收敛了。
他虽然跟姐姐不算亲近,但姐姐是先皇的贵妃,先皇驾崩,她该如何?能不能顺利成为太妃?
第74章
陛下驾崩的消息总算把乔影的心思从那朵半开海棠和那首《春暮游熙园€€赠晏知何》上转移了出来。
他先是一懵, 后来满脑子都是大姐。
大姐怎么办?按照当朝律法,先帝的妃子好像只有一个可以升为太妃或者太后,其他的要么在尼姑庵度过余生, 要么就得……殉情。
不管是尼姑庵还是殉情,这结果都是乔影所不愿看到的。
虽说乔影这个年纪,很难理解挚爱之人去世的悲伤,也很难共情, 但他是真心担忧大姐的处境。
在那个家中,没有什么人是真心对他好的, 甚至他的出生都是经过缜密算计的。自从祖父过世后,家里的人基本上都对他不闻不问,只有奶妈照顾他起居。
反倒是这个才见过寥寥数面的大姐,只要给家里寄信或是赏赐东西, 总会有乔影的一份。
这些乔影都记在心里。
乔影与大姐年岁相差颇大,他刚出生那会儿, 大姐已经及笄了。随后, 大姐因为钦慕襄王风采, 远嫁襄殷, 那是襄王的封地。
可以说,小小年纪的乔影第一回意识到自己真的有个大姐,还是襄王登基,大姐回京的时候。
即便乔影无论如何跟大姐也称不上‘感情深厚’, 但相比于家里其他人,乔影还是比较喜欢自家大姐。
算算年岁, 大姐在十五岁及笄时就嫁给已经三十八岁, 且有两个孩子的襄王做王妃。当时,襄王大儿子, 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已有七岁。
襄王是个痴情种子,到了封地后喜欢上当地一位太守之女,八抬大轿娶为王妃。没想到两人成亲十多年还没有子嗣,可襄王又不肯纳妾,最后女方为了给他留下孩子,铤而走险,服用了虎狼之药。
结果,孩子是有了,还是龙凤胎,但王妃在生完孩子三个月后便撒手人寰。
乔影的大姐乔静是在十三岁那年,随着祖父出征时遇到的襄王€€€€一见钟情。可能男人的深情总是有时效性的,在两年的边塞生活中,襄王终于抵不过这个笑容可爱小姑娘的纠缠,抛却了为‘前妻’守节的念头,答应去她家下聘。
襄王心胸豁达,身为孝宗长子,当不了太子就甘心当一个闲散王爷。他知道很多有趣的民间传说,知道哪儿的鸟儿好捉,知道哪一家苍蝇馆子的面条好吃,总能带给小姑娘乔静一些新奇的体验€€€€成亲后,两人确实过了几年快活又肆意的日子。
直至,京城内的皇帝和皇子们都死完了。
襄王不得不携妻带子回京,入主皇宫。
这时候,襄王开始忌惮乔家的背景,他没有立乔静为后,只是封为皇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