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悦来客栈门口不远处的何似飞漠然与五人目光对接,开口:“我不去了罢。”
陆英有些急:“县市时你不买书可以,因为就在咱们县城考试,县里平日有个风吹草动咱们都知道,答题点就不会歪。但府城……说到底咱们不是府城人,还是得循着大人的想法写答卷啊。”
白姓少年说:“是啊,知府和学政大人可是要出题评卷的,现下未曾开考,咱们不晓得另一位参与评卷的学政大人是何人,但至少得把知府大人的著作都看一遍,说不定还能凑巧押对题呢。”
见何似飞依然有点不为所动,赵姓少年也开了口:“似飞兄,我们都知道你府试考中肯定没问题,但……你是咱们木沧县的案首,不止咱们县,其他四个县肯定也都等着你的府试名次呢。这回一定得好好考,给咱们县争光。买书是有点费钱,咱们六个一起去抄,每人最多付几十文钱,估摸着半日就能抄完一本,回来传阅着看便是。”
他们说的逻辑严谨,条理分明。
可……
何似飞说:“我身上连几十文都没了。”
€€€€抄书也是要给钱的,他没钱。
不等几人开口,何似飞又说:“我这客栈有吃有住的,你们不用给我匀钱。”
他们的钱还是找何似飞借的,那些钱只能满足最低生活标准,指不定抄书的钱还得从口粮钱里克扣。
钱是一方面的问题,另一方面,何似飞觉得府试内容同县试一般,只是略比县试难些,按理说不需要这些……考官著作。
所以他态度比较坚定。
几人只能离开。
结果,不消片刻,他们全回来了。何似飞当时正在吃晚饭,见状让小二把余下的送进他屋子,自个儿则出去见陆英他们。
这几人哭丧着脸。
“抄不了书,《太守全集》这本书太火了,我们连问了四家书肆,说原本准备数十册都卖光了,现在只有一家有,而且快断货了,他们现在不给抄,只卖€€€€一本八两银子。”
何似飞:“……”那确实买不起,买了就得露宿街头。
见几人商量着要不一起露宿街头两晚,也要买这本书,何似飞心道这可真是个敛财好手段。日后他要是考中科举,当个知府,他也出书去。
想归想,现在燃眉之急还是考中科举。
府试与县试考题相当,只是难度略微上升,何似飞原本觉得有县试的经验在,他应当可以顺顺利利在府试也考个好成绩,因此,并不打算买那《太守全集》。
可见四家书肆都把这本书卖断货了€€€€
假设一家书肆有三十册,四家就是一百二十册。现在第五家也快卖完了,还不知道其他书肆有没有。
而府试考生人数为一百八十到两百人,也就是说……这书几乎人手一本了。
人手一本。
何似飞:“……”
这会儿,即便是他,也不敢对这书不闻不问了。
他沉默片刻,说:“我能想办法赚些钱来,稍后我去把书买了,明日你们来找我借书吧。”
其他人同何似飞私交不多,还欲多问。陆英则不敢让他们再耽搁时间,赶紧拉着同伴们走了。
一个问陆英:“哎,陆兄,你说何兄怎么赚钱呢?”
陆英摇头:“不晓得。”
另一个少年说:“我记得刚才好像听到有人说上月末在熙园举办了海棠诗会,何兄拔得头筹€€€€他应当在府城也有朋友吧,借些钱恐怕不难。”
“可那也是八两银子啊,太多了。”
陆英说:“似飞兄还借给我们十九两银子呢。”
“似飞兄侠肝义胆、高风亮节。”
何似飞上楼回房,将晚饭吃完,想了想,还是拿出那个早先雕刻好的海棠木雕,动身去了当铺。
有赵麦掌柜提醒在先,何似飞本不欲再卖自己的木雕,但他又不能放弃这几乎人手一本的《太守全集》,只能选择卖木雕了。
不过,他并没有选择府城的木雕店,毕竟他不知道那位京中贵客到底是何意。当铺虽然价格低一点,却胜在安全€€€€当铺不追讨物品来源,很多贼在没有门路时,都会选择在当铺销赃。
何似飞这块镂空花蕊的海棠木雕当了十六两银子。
买了《太守全集》后,还余下八两。
当晚何似飞锻炼完,就在屋里看这本书。
这本书里先讲了现今太守的科举经历、为官历程,随后是他近些年诗赋和论著的收录。
翌日清早,何似飞同晏知何一道吃完早饭,晏知何随手翻了翻这本八两银子的书籍,做了一个很中肯的点评:“怎么说,里面能启发人的点子确实是有,但……如果不是要考行山府府试,这书在书肆一水儿的前人论著中,估计是卖不出去的。”
大意就是这本书平平无奇,八两银子亏了。
何似飞现在愈发觉得晏知何出身不普通了,在他这个年纪能有这份眼光,一定得用丰富的物质资源才能堆出来。
想到这里,难免又联系到晏知何那些下属做得事情。
何似飞心说自己压根没有攀龙附凤的想法。
他当初和晏知何交友时,只觉得他是一个走南闯北的高手侠客,完全不知晓他还有什么其他身份地位。
并且,等自己考完府试,行山府一别,再见已无期,知何兄的属下着实不必紧张。
今儿个是他们约好的时间,乔影专程准备帮何似飞温习功课,他翻开《太守全集》的某一页,说:“既然是考府试,那我们就这本书中提到的《春秋公羊传》中九世复仇一事,先做个讨论?”
这个问题难度适中,可以做些浅显的讨论,足以写出一张上等的府试答卷。
但要往深了研究亦可。
何似飞看出了知何兄的小心思€€€€他在试探自己的学识水平。
如果自己往深了说,他估计就同自己讨论深一层的含义,但往浅了说,亦有不少讨论点,同时还不会掉自己面子。
知何兄,在维护心态方面,还是挺会照顾人的。
第77章
在遇到何似飞之前, 乔影从来没想过,在同书生讨论《春秋公羊传》时,自己会斟酌言辞到这个地步。
要知道, 早几年有位忠勤伯家嫡长子,想在乔影面前展露高超箭术。
正好那天乔影被长公主家的小公爷念了一首酸诗,心情不好€€€€
他就说了句:“没箭术,就长点脑子吧, 被人当弱智一样夸,还觉得自己天下第一。”
嘲讽得那位嫡长子大半年没去过靶场。
可面对何似飞, 乔影想,即便他只有县试、府试的水准,自个儿也能跟他一直交谈下去。
何似飞对一个话题的讨论,喜欢由浅入深, 当他第一句说完后,乔影立刻便以这个水准接了一句, 那双桃花眼里满是认真, 丝毫不见失望。
乔影虽没考过科举, 但他师从的都是名士, 再加上自个儿勤奋刻苦,偶尔跟举人辩论也能不落下风,他家夫子曾不止一次感慨€€€€乔影要是个男儿就好了。
现在,有‘举人之资’的乔影同何似飞辩论府试论题, 处处照顾着他的水准,在何似飞主动加深探讨度之前, 乔影绝对不会说出‘超纲’的辩证点。
约莫过去小半个时辰, 何似飞拎起桌上茶壶,给乔影倒了杯茶:“晏夫子请用茶。”
听到这个称呼, 乔影的耳廓渐渐泛上浅红。
刚才辩论的过程中,乔影说是同他辩论,更像是在顺着他的思路给他做引导、延伸,让他往更广、更深入的问题处去想。
简直比一般学堂上的夫子还要有教学水平。
并且,言语全程非常温和,不见急躁、不见生气。
€€€€真正教过学生后,就知道引导学生一步步思考得有多难,并且,还要全程保持不生气。
何似飞之所以在浅显的论点上停留时间过长,是因为晏夫子的话真的有超出他考虑的问题出现,所以他的思维也跟着发散起来。
他问了,晏夫子就认真作答;
他辩论起另一个论点,晏夫子也不再纠结先前的,就跟着他的思路去扩宽、延伸。
就像有人手把手教你算算术题一样。
每一步、每一个过程都仔细温和的讲解。
即便在自家老师那里,何似飞都没得到过这种待遇。
不过,那也是因为自己是老师一把手教出来的,根底全都明了,老师的重点在启发他去独立思考,自己去建立自己的思维逻辑与理论模式。
余明函曾说:“我不需要再教出一个余明函来,似飞,你很聪明,又肯下功夫,日后登入朝堂、封侯拜相的人,应该叫何、似、飞。”
乔影接过何似飞双手递来的茶水,指间不小心触碰到他的。第一回触碰到男子的手,乔影紧张之余,身体应激反应便是手指蜷缩€€€€这下,连何似飞的手带着茶杯一起握住。
倏然间,乔影感觉自己不知身在何处,脑子一下懵了。
一声轻笑响起,乔影只感觉自己耳廓烧了起来,他不敢再看何似飞,匆匆拿过茶杯,一饮而尽。
何似飞一句“小心烫口”还没说出来,乔影那边就很快咳嗽起来。
何似飞赶紧起身,一手拍他的背,一手拿了帕子抵在他唇边:“烫了立刻吐出来。”
乔影被烫的沁出泪珠,他眨了眨眼,看着那修长的手指,和那张帕子,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伸手拿过何似飞的帕子,沾了沾唇角,嗓子因为受到的刺激还有点哑,说:“没事了,不烫了。”
这悦来客栈给上等房的茶壶下备有灯油,一直在炙烤着壶底,就是为了让住在这里的客官偶尔接待人用的。
晨间乔影起来时,想到何似飞要来,就把这灯油点着了,还让小二送了泉水来泡茶。
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遭殃了。
乔影用舌尖在口里转了一圈,感觉没有起泡,说:“无碍,我们继续。”
这还怎么立即继续。
何似飞回自己房里拿了晾凉的开水过来:“晏夫子喝几口冷的,压一下烫意。”
乔影果然抿了几口凉开水。
他心情突然愉悦起来€€€€似飞贤弟一直是那种做事不急不缓,条理分明之人,方才却因为他被烫到,露出了焦急之态。
从记事起就没怎么被人这么在乎的乔影心情大好。
即便他一直在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但眼下的卧蚕还是渐渐堆了些许,即便穿着最普通的素衣,依然显得那双桃花眼又灵动了几分。
何似飞讶异的瞥了知何兄一眼,不晓得他怎么突然开心起来。
不过,因为知何兄刚被烫到,何似飞暂时没让他继续同自己辩论,而是条分缕析的总结两人方才的讨论。他甚至还拿出一张纸来,把一些能发散的论点着重记录下来。
乔影也只是跟随何似飞的思路讨论,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他拢总才十六岁,即便从小就拜了名师,但又能真正厉害到哪儿去。
在他这个年纪凸显出的天才,大多都是天分大于勤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