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飞摸了摸下巴,还没感觉到有胡茬长出,不过这也正常,比他大一岁的沈勤益就是今年开始长胡子的。
尽忠职守站岗守卫的士兵听到这位秀才老爷的话,几乎快要控制不住的替何家少爷回答了€€€€每天像个小姑娘一样梳洗,还天天睡午觉,能有多累?
何似飞道:“后面两场考试题目数量少,休息的时间就多,我便有精力偶尔梳洗一番。”
潘琼:“……”
邹子浔:“……”
果然,这才是他们熟知的何似飞大哥!第一场考试结束后说自己答卷写到第三日,还耗费了大半截蜡烛的何似飞不是真的。
因为大家在县学同窗了八个月,邹子浔和潘琼对何似飞的策问水准、作诗能力是有数的。第一场考试听何似飞说半下午才写完答卷,他们就觉得哪儿哪儿有些奇怪,但想着可能是何兄年纪小,参加乡试稍微有些不适应,便没放在心上。
现在见何兄在整排号房考生中一枝独秀,神采奕奕,心里暗道这才是正常的何兄。
于是,几人坐在何似飞对面,为表‘地主之谊’,何似飞将剩下的半边烤鸡烤好,分给两人。
邹子浔道:“我已经好几日尝不出食物味道,此番得一烤鸡吃,终于再次缓过来了。”
潘琼也道:“普通用盐水研制的鸡肉,在这天里最多放三日就臭,似飞兄,你这个如何做的,怎么还这么香?”
何似飞道:“具体的操作流程我不清楚,应该是烟熏外加风干吧,待我回去问一下准备这些的先生,回木沧县后写给潘兄。”
潘琼连连道谢。
他本想问何似飞那第三场策问该如何切入,正欲出口,忽然记得这里是贡院,周围都是考生,公然讨论这些可能会引起喧哗,终究还是作罢,只是苦笑道:“这回居然考了鼓乐,我这辈子都没碰过鼓。”
邹子浔笑了笑:“咱们县学又不教擂鼓,谁又能接触到鼓乐?”
潘琼道:“也对,等等,我记得何兄敲过咱们县衙的登闻鼓呢!是吧?”
何似飞莞尔:“是。”
随后大家又问了一些什么时候回乡的事情,便各自回去休息了。
何似飞则站起身,回头望向八日前他们祭拜孔夫子时朝向的那几处大房子。
瑞林郡乡试的所有主考官、同考官,以及负责誊抄校对的先生都在那儿了,十二日后,也就是九月初六方可出榜。
是骡子是马,到时便可有个分晓。
何似飞原本已经放松了六日的心忽然再次‘怦怦’直跳起来,紧张、激动的情绪从他心头蔓延到眼底,他的手不知合适握拳,手心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随着日头偏西、逐渐落下,罗织府小桥流水一般的贡院在少年人黑白分明、剔透清澈的眼眸里渐渐暗淡下去,直至成为一片黑暗。
翌日清晨,响亮的礼炮声划破天际,贡院大门随之打开,考生们按照次序鱼贯而出。
等候在外面的爹娘朋友,各自接到自家秀才公,还没露出点喜悦的笑容呢,先闻到一股发馊发酸的味道。
“哥哥,怎、怎么如此……”
“快别问了,把你放在考棚里呆九天不挪窝、不能洗澡,你也馊。”
“可、可是哥哥,我方才看到一个少年从我身边经过,他就没什么味。”
“快别说,好弟弟,背我回家,我要沐浴。”
何似飞一眼就看到海棠镖局的马车,正准备回头看周兰甫在哪儿,便听到后面有人叫自己:“似飞,我在这儿。”
周兰甫已经坐在马车里了,他精神头实在不好,嘴唇干裂,方才接过了乔初员手里的水囊,喝了几口总算缓解些。
待何似飞过来时,周兰甫笑道:“我的号房在前排,出来的早些,似飞。”
何似飞没用乔初员搀扶,也没用脚凳,掌心在马车门上轻轻一抓,便上来了,任谁都看不出他是一个刚考过乡试的学生。
马车宽大,周兰甫在这里能伸直腿平躺,加之里面铺有软垫,他躺下后居然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这会儿贡院外的路几乎被各家马车堵了个严实,一时半会儿行进不了,何似飞撩开车窗挡帘,见最后一位考生出来后,立即有人在大门外落锁,颇有些惊讶,便问起了乔初员这事。
乔初员见多识广,加之刻意打听了乡试的流程,道:“乡试的统一主考官是内阁大学士,各郡城则从六科给事中及礼部主事中随机分配官员来主考阅卷,为了避免作弊,学生入场前三日,各郡主考官便得进入贡院,直至放榜后方可出来。”
这个何似飞理解,他道:“那此前监考的士兵们?”
他们还都没出来,贡院便落锁了。
乔初员解释道:“他们在考生离开后要检查号房,将考生出恭几次、打水几次统一登记核查。随后,他们还得监察所有的考官们,但凡他们同外面通风报信或有其他不端举止,可直接将其捉拿,入京面圣。”
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道,“何少爷,今年派来瑞林郡的主考官为礼部侍郎庞谦,他才学尚佳,脾气刚直,如今年过半百却不得升职,是因为他……不饮酒。”
第123章
马车在原地又停了片刻后, 终于有了隐隐驶动的趋势。
何似飞再次撩开挡帘,看到有身穿蓝灰色衣服的衙役在疏散人群,马车和牛车终于得以离开。
乔初员看了看熟睡的周兰甫, 颇有些担忧的看向何似飞,问:“何公子,您要不也休息片刻?”
“谢乔先生好意,”何似飞摇了摇头, “确实不大困。”
乔初员终于不再多言,但他总感觉不太对€€€€何公子这个精神头, 为免太好了些。
回去后,周兰甫灌了好几口温水,又在小厮的伺候下含了点参片,才强打起精神沐浴一番。洗完澡后他更是直接想往床上一趴就睡过去, 但被乔初员拦着了。乔初员让小厮给周兰甫擦头发,又给他端上适口的粥饭, 道:“总得吃个六分饱再睡, 不然起来后身体会脱力。”
周兰甫在家都没被这么周到的伺候过, 遑论自己这会儿还只是客人, 当下连连道谢,遵从安排的吃了点东西,再躺回舒适的席子上。
何似飞这边则完全不用操心,他自个儿洗澡、吃饭, 见这会儿还没到午时,便铺开纸张, 动手磨墨。
乔初员路过何似飞屋子时, 透过打开的窗户看到他披散着半湿的头发,正欲拈笔, 当下惊得顾不上礼数,直接道:“何公子,您、您还不去休息……这,睡饱了再写也来得及。”
何似飞莞尔:“乔先生,你放心,我真不困。”
“可是有什么东西着急到现在就得写的?何公子不若说出来,我们代劳也是可以的。”乔初员心里补充,就算是要给自家少爷回信,也不用这么急的。
他家少爷可是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何公子。
何似飞道:“乔先生好意在下心领,但我这是在默写自己的乡试答卷,恐怕无法代劳。”
说完,他面上已经换了认真的神色,开始落墨于纸张上。
何似飞上辈子记忆力就不错,这辈子更是通过背书、思考、总结等不断训练,考完后默写自己的答卷不是问题。
即便,那是整整九日的答卷。
乔初员无法,只能让小厮多给他送了两盆冰,让屋内更凉快些。
何似飞这么一写,就写到华灯初上,总算将自己的答卷默写完。翌日凌晨,城门初开,两匹骏马从罗织府城内疾速奔出,留下一路‘哒哒’的马蹄声。
“乖乖,这声音一听就是好马。”
“马背上骑着的像是咱们府城海棠镖局的镖师。”
“我也觉得像。”
城门外守着进去的百姓看着马匹远去的背影,眸中流露出羡慕之色€€€€甭管人家是镖师还是什么人,能骑马的啊,那都是大老爷。
与此同时,贡院内负责誊抄考生答卷的书生还在奋笔疾书。
€€€€不同于此前的县试、府试和院试,乡试考官们阅卷时并非直接去审阅考生答卷,而是由经过培训的书生们誊抄、检查无误后再呈现给考官阅卷。
期间,负责誊抄的上百位书生在三间敞亮的大房内誊抄,另有数十位书生在距离他们较远的房内负责检查,最后,所有试卷检查无误后,才会被送往贡院最靠里的考官房内。
而途中运送考卷的任务,当然是与考生、考官、誊卷和审核书生都没有任何沾亲带故关系的士兵们负责。
考生们只是在号房内熬九天九夜来答卷,随后便可回家休息等待放榜。
士兵们则得从布置号房、检查号房,再到监督誊卷、审核书生、主考和同考官们,直至九月初六放榜,才得以出贡院。
同理,所有负责誊抄、审核的书生,和各位考官们一样,在乡试开考前三日进入贡院,九月初六放榜才能出贡院。期间吃穿休息都在小小的贡院内,一举一动皆被士兵监督,如厕时跟考生更是一个待遇,加之水源紧缺,同样无法洗漱,当真过得比考生还要艰难。
主考官还好些,有单独的卧室休息,在贡院呆的这二十四日内有两次洗澡机会。其他同考官和誊卷、审核书生就没这待遇,时间一长,身上馊得比考生更严重。
这便导致考官们评卷时,越后面看到的答卷,如果不能让他们眼前一亮的话,就越容易给低分。
毕竟考官们顶着闷热的气候、冒油的头发、被汗水和污垢糊住的眼睫在这里评卷,心情很难称得上舒畅。他们心情不好,遭殃的便是考生们了。
“已经八月廿九了,再有七日咱们便可出去了。”同考官之一的柳狂见主考官庞谦出去如厕,已经憋了一早上的话终于脱口几句。
负责誊抄和审核的书生在当值期间完全不许讲话,但主考官则是可以的。甚至还能在用饭时闲聊几句。
“哎,还有七日啊,最近休息时,我感觉我那席子都要臭了。”他同伴道。
“可不是么,再熬熬,熬过了就能出去了。”柳狂安慰道。
顿了顿,他又道,“怎么还没见到那位考生的答卷,我现在当真无比心焦。”
同伴道:“那边还有好几摞,你批阅得快,一会儿先挑一摞,指不定能挑出那位考生的。”
柳狂笑了笑,道:“当真好些年没见到过这样的考生了,我觉得他应当是厚积薄发吧,考完乡试,明年二月便可直接去考会试了。”
“可不是么,”同伴同样笑了笑,“我们部一听今年要分别拍两人下来当乡试同考官,一个个都不断讨好上峰,希望别派到自己。我家里穷,刚给儿子娶了媳妇儿,没钱疏通,便被派了来。本以为是个苦差事,没想到绥州居然还有如此学问的书生。此子只要不超过三十岁,日后中了进士,前途定会风风光光,能同他有一番交情,日后朝堂上指不定多个交好的同僚。”
柳狂觉得这位同伴太过老实了,这话都直接往外说,幸好他们身后的士兵没有出言打断。
不过他也很上道的抖落了自己的经历,道:“哎,是啊,院试的主考官他们抢着当,这乡试的同考官反而一个个都推来推去。其实,按照轮值顺序,这回我应该是院试主考官,那得多舒坦啊。就因为我顶撞了上峰,临近出发时,才知道自己被换了,成了乡试同考官。”
同伴安慰道:“莫要忧思,咱们这也算因祸得福。”
柳狂笑道:“可不是。”
正说着,主考官庞谦回来了,两人立刻噤声。毕竟这位主考官可是出了名了脾气刚直、宁折不弯,他们不敢怵庞谦霉头。
不料庞谦这会儿也十分憋闷,率先开了口:“还没阅到那位考生第二场和第三场的答卷?”
这都是八月廿九了。
柳狂起身拱手,道:“回大人,未曾阅到。”
他们都以为庞谦会说一句‘那继续阅卷’吧,不料,庞谦道:“把他第一场的答卷拿出来让老夫再瞧一瞧,其他人这都答得是什么,再看下去老夫这心要受不了。”
柳狂笑着过去翻找。
之前那份让三位考官同时‘惊为天人’的答卷便是他阅出来的,呈给庞谦侍郎后,他当即感慨:“此子有大才!”
随后将这份答卷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
要知道,乡试一场三日,能在短短三日写出八篇如此优秀的策问和四首诗词,可不是‘大才’么!
那句‘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让柳狂自己都心生结交之意,甚至迫切的想要早点阅卷结束,看看那考生的字是否同他的诗文一样,豪迈潇洒。
当天傍晚,临近饭点,已经眉头紧蹙了一下午的庞谦大人忽然朗声大笑,同时接连捋胡须。
柳狂和同伴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是侍郎大人又找到了一份精彩的答卷。
除了那考生第一场的答卷外,他们庞谦大人但凡遇到优秀的答卷,都会欣喜若狂,请两人一道品鉴。
柳狂果然人如其名,张狂的用口型对同伴说:“可惜,我都闻到饭菜的香味了,这下吃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