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曹大学士偶尔会反向思考€€€€说实在的,他们这些老臣,基本上就没拿捏准过新帝的想法。昨儿个他和孔大人还聊过,不晓得陛下最后那句‘好一个何似飞’到底是褒是贬。
他们都一致认为是‘贬’的话,那难道陛下心中是真的想要栽培、重用何似飞?
猜来猜去也挺累。
要是一般的状元郎,他们这些老臣也不会如此费心思。
但那能名垂青史的绥州余明函,数百年来也就出了一个啊!
就在诸位大臣们心思活泛,百转千回时,高台上那位再次发话了:“朕就是觉得凑巧,遥想朕的曾祖英宗,朝堂上下人才济济,前有三元及第余明函,后有文可安天下的邵安,武能定乾坤的乔川,其他名士朕就不提了。如今,数十年弹指一挥间,到朕这里,又有了‘殿试十六圈’的人。而且,此人跟朕还有些渊源。何似飞,你师从何人?”
何似飞继续朗声回答:“回禀陛下,学生师从绥州余老先生。”
话音刚落,何似飞便听到周遭接连不断的唏嘘声。
在来京城前,何似飞跟老师已经推演过事情走向。
也做过最坏的打算€€€€倘若陛下在朝堂上将他捧得极高,且在此刻要他表露师承绥州余明函,那么他必然遭到满朝文武的孤立、不屑与……深深的忌惮。
自此,何似飞的仕途从一开始,便是顶级困难模式。
但当时何似飞跟余明函都没有提过‘藏拙’‘压名次’的事情,师徒二人的态度空前统一。
成鸣帝不就是要一个风评一般,只能依附于他才可立于朝堂的臣子么?何似飞暂且就当他的这枚棋子。
等到日后……棋子成长起来,便由不得对弈之人了。
成鸣帝见何似飞没有支支吾吾,而是坦率大方,在诸位大官面前也不骄不躁,不气不馁,眸中多了兴味,道:“如此看来,你也算朕的师弟。在定状元一事上,朕原本该避嫌,但两位大学士和六位读卷官都给你答卷上画了两圈,第二的榜眼卷宗上只有不到九圈。无论如何,你也是头名,状元非你莫属。”
何似飞谢恩后归队。
成鸣帝又问了其它人一些问题,见到第四名面色黝黑,分明年纪不大却抬头纹很是严重的进士时,还问了其出身,家中几口人,家庭收入几何这等问题。
第四名惶恐至极,他在会试中排名十八,原本以为自己同前十无缘,没想到居然是二甲第一,传胪之位!
他的官话不算特别标准,带着一股北方高原山沟的乡土气息,但嗓音洪亮,逻辑清晰,即便在极其紧张的状态下,依然对答如流,不打磕绊。
问答结束,此前定下的前十名不做修改。
负责登记的鸿胪寺官员立刻将准备好的‘金榜’呈给内侍,内侍再呈给皇帝。
殿试排名是登记在黄纸上,人称‘金榜题名’。
且这金榜要登记两遍,分为表里两层,一大一小,小的呈给皇帝御览后会封存起来,大的金榜则加盖玉玺,待传胪大典结束后,由礼部尚书亲自将其送出太和门,至动长安门外,挂在宫墙上。
一直为百姓们盛传且津津乐道的‘榜下捉婿’就是在这儿捉的。
但其实新科进士们自个儿不大会过来看排名。毕竟传胪大典上,等名次传唱完毕,大家也都知道了排名……
之所以能捉到女婿,一方面是一甲和二甲前几的进士的住址基本上瞒不住,嫁女心切的人会直接将帖子从进士家的院墙里扔进去;另一方面,那就是有的进士真的会再去看一看排名,加之人长得俊俏的话,确实会被来回争夺。
礼部尚书双手捧上即将张贴的大金榜后,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礼乐奏响,悠远清亮的声音由午门一路传至太和殿。
太和殿俗称金銮殿,是整个皇宫最大、最庄重、最宏伟的宫殿,殿前广场可以容纳上千人。
在礼乐传来时,已经有司礼者手执长鞭,在丹陛前挥舞,鞭子在初生的太阳下反射着夺目的光,响亮的鞭声传递至大部分人耳朵中。
鞭声三响,鸣鞭结束,百官再次参拜皇帝。
何似飞听到有内侍高呼:“宣新科进士进殿!”
即刻,便有鸿胪寺官员来同何似飞交谈、引领,紧接着,其他新科进士都跟在何似飞身后,进入殿内。
作为状元郎,何似飞还得去偏殿再换一套状元服。
€€€€朝冠二梁,朝服绯罗,白绢中单,蔽膝,锦绶,槐木芴,纱帽,光银带,药玉佩,朝靴,毡袜。[2]
除此以外,这套状元服是皇帝对新科状元的赏赐,何似飞可以将其穿回家。而此前他们所更换的进士服,那是得在礼毕后,交还给鸿胪寺的。
待何似飞带着三枝九叶顶的乌纱帽,身着绯色状元服,踩着奏乐的拍子,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时,诸位新科进士几乎都要看呆了。
不仅是因为状元郎好看,更是因为大家都眼馋这身衣服。
因着方才金銮殿内陛下一通捧杀,原本想同何似飞交好的其他进士暂时都偃旗息鼓,只有叶辰态度一如往常,笑着道:“红色穿在何兄身上,当真十分般配。”
那位二甲第一的陆信此前没同何似飞有过交集,此刻也笑容憨厚的点点头,应和道:“就是,就是!状元兄太俊俏了!”
花如锦因为距离他们这边过远,只是同何似飞远远点头致意后,便赶紧眼观鼻鼻观心站好。
待一切调整好后,奏乐的曲调无缝切换,立马换成了一首十分激昂的乐曲。
与此同时,何似飞发现,太和殿内的布置也同方才截然不同。
成鸣帝的衣服也换成了皮牟服,坐在龙椅上€€€€何似飞此前听说这一件礼服,便要数十位手艺极好的秀女花费十多年时间,才能做出来。
因此,这衣服不能洗,皇帝也只是每逢大典才会穿一次。
有时候皇帝换位比较频繁,会造成下一任皇帝的皮牟服来不及做,暂时穿先帝的情况。
何似飞仅仅是余光一扫,就感觉这衣服上都透出一股明显的威严、深沉、肃穆,以及彰显大国国力的华贵来。
说实在的,何似飞对这件衣服也颇为好奇,但碍于礼仪,不能专程打量,倒是有些遗憾。
忽然间,奏乐声停,鸿胪寺中一位官职颇高的二品官宣读制诰:“朕于甲午年四月十五策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此话一经传出,在场进士门皆激动起来。
无论如何,多年寒窗苦读终于有了回报!再不济也能回乡当县令了!
第一甲的进士由鸿胪寺礼官唱名:“第一甲第一名何似飞。”
“第一甲第一名何似飞。”
“第一甲第一名何似飞。”
连唱三次。
声音刚落,何似飞自队列中站出,在礼官指引下跪在御道左侧。
唱:“第一甲第二名叶辰。”
同样连唱三次。
叶辰出列,接受指引跪在御道右侧。
左为尊,叶辰虽跪在右侧,却能与何似飞并排,紧接着,第三跪在何似飞身后。
为了表示荣宠,一甲进士皆由礼官唱名,礼官指引跪下。随后,便是由二甲第一的传胪将剩下进士按照名次进行传唱,每个人只唱一遍,且无礼官指引。
何似飞跪在最前方,目不斜视,旁边的叶辰低声说:“何兄,我记得状元礼服中会有御赐护膝的。”
何似飞没说话。
叶辰又叫了一声他。
何似飞正专心听传唱,原本以为是一甲的顾明宇排在了第十一位。
叶辰第三回叫何似飞。
何似飞一般不喜欢在大场合违背规矩的交头接耳,道:“是的,有护膝,非常柔软。”
此话一出,叶辰面色发绿,整场传胪大典,他再也没说出口第四句话。
等到所有进士的名录唱完,已经接近午时。
随后,鼓乐声渐起,在文武百官携新科进士像皇帝行三跪九叩礼中,《显平乐章》奏毕,传胪大典礼成!
接下来,便是最让人期待的簪花、游街了!
第154章
传胪大典结束, 成鸣帝乘舆离开。
在厚重肃穆的礼乐中,礼部尚书亲自将自己放在黄案上的金榜再次呈起,踩着庄严的四方步, 自太和殿一路直行,抵达午门。
诸位王公贵族、文武百官、新科进士跟随其后。
不过,在午门前,两列文武百官左出昭德门, 右出贞度门,只留下新科进士一甲前三随金榜从午门正中踏出。
€€€€在这个尊卑观念严明的朝代, 午门只有皇帝举行各种大典时才能出入。
其次,便只有四人可以穿过午门。
这四人中有一个女人,她一生可以从午门进入一次€€€€此人便是皇后,并且, 这是帝后大婚当日才有的殊荣。
而另外三人便是每届新科进士前三名,他们得以从午门正中穿过, 离开皇宫。
午门这条路不算长, 但其中有一段阳光照射不到, 较为阴暗, 何似飞踏在明暗的交界线上,在两侧侍卫的注视下,微微偏了偏头。
少年人身着绯色状元长袍,腰配银带, 其上坠着玉佩压步,身形颀长。他背后是沐浴在日光中夺目的红墙琉璃瓦, 身前是明暗交错的道路。如此巨大的色彩冲撞让下, 可最让人不能忽视的是少年人坚毅中带着锐气的目光。
何似飞并没有回头看什么,他甚至脚步都没顿, 一步一步,走出这象征无上权力的皇宫。
走出午门后,何似飞三人身上再次收获不少羡慕的目光。
毕竟那是连王公贵族都不可踏入的午门啊!这三位出身平平的少年,这辈子居然有幸走上一回。
随后,众人跟着礼部尚书前往长安门外张贴金榜,礼成!
这份黄榜会在此处张贴三日,等到官员们和他们这些新科进士们离开后,方可准许百姓们前来围观。
此刻,周围守卫极度森严,毕竟在场的王公贵族不在少数,如果有大人被冲撞到,那侍卫们就万死难辞其咎。
三日后,黄榜会被送往内阁,由大学士们过目,确认无误后再被转往国子监,将新科进士们的名姓刻入碑中,这便是闻名后世的‘进士题名碑’。
每届殿试放榜后,都会有一块新的碑刻被收入国子监。
这些碑刻会一直存放在国子监内,只要不国破家亡、被人故意损毁,基本上可以留存数百上千年。
黄榜张贴好,内侍们连忙给诸位大人们引路,带领他们从回此前进宫的掖门,大人们的马车基本上都停在那里;而之前带领何似飞他们的礼官则率领大家前往长安左门。
三百多名骑着高头大马准备为新科进士们开道的御林军已经列队整齐,只等着一百九十一位新科进士按照排名,骑上马,便可开始游街!
为了避免出现意外,在新科进士们上马时,都会有一名侍卫在旁帮助,直到确认众人的马都顺从的移动起来,这才悉数退下。
马本是群居动物,前面羽林卫带队的马匹是头马,有他们的带领,新科进士们的马基本上不会出差错。
唯一比较让人费心的是给一甲进士状元、榜眼、探花准备的马。为了彰显特殊,他们的马匹也都是又高又大的头马。这样的马儿威猛强壮,但也很考验骑术。
不过读书人一般都会学骑术,骑马大多不在话下。
负责给状元郎牵马的侍卫原本已经做好多费些功夫来压制马匹的准备,没想到何似飞摸了摸马头后,马儿居然罕见的没有反抗,这便算是简单的跟马儿打了个招呼。
随后,何似飞上马,动作利索简洁,马儿也不甩头摆尾,看起来尤为温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