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腿残疾、身体虚弱到无法离开轮椅,却能让每个人都爱他敬他,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这辞职是他欲拒还迎的战书。
这笑容,是他亲手敲响的战鼓。
赵景栩没有理由不应战。
他轻眯了眼睛,挪开了视线,随即缓缓起身,朝着柴中将行了一个坚硬的军礼:“报告长官,我愿意听从组织安排。”
“干脆人人都长着一个脑袋算了,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话语权。”许振飞委委屈屈地望了一眼柴中将,气呼呼地甩手不管了。
“不会说话就滚出去!”
怒气上头的柴中将刚撸起袖子,就被中年女军官瞪了回去。
‘这群老王八...’
‘精神图景里也不准骂人。’
‘老婆,你...’
‘跪下,闭嘴。’
柴中将立刻在精神图景里跪得端端正正,脸上却横得很,表情愤然,外厉内荏。
于晶闭了眼,释放了精神力,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压下几名躁动的老哨兵。
反倒是柴中将一左一右两个静坐看戏的话题中心人物,年纪不大,但倒还能沉得住气。
一个敢给,一个敢要。
“我们倒是空长年纪,现在还比不上两个小辈。”于晶指节敲敲桌面,“来,投票吧。”
十个人开会就是会有这样的尴尬局面。
平票。
柴中将都麻了。
他看着许振飞, 问:“工会那三个怎么没来?”
“忙着捞钱呗。”
许振飞冷冰冰地甩了一句话。
“行了,这件事我做主了。”柴中将大手一挥,武断下了决定,“我宣布,恒星计划第三代指挥官由赵景栩担任。老规矩,白塔最高机密,外泄者,杀。”
不少人要站出来反对,柴中将大手一抬,用强硬武力拦了他们的反抗,像是牧羊人手里的鞭子,痛快地抽着不听话的羊:“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另外,叶既明同志的辞职申请暂且保留,部里事多事杂,还是要一个有经验的顶着。”
点到名字的两个人一站一坐,恭敬地行了军礼。
“是,指挥官。”
会散得很突兀,而许振飞也刻意留了下来。
等到人都走光了,他‘邦邦’地敲着桌子,恨铁不成钢地劝道:“老首长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怎么能主动提拔赵景栩放弃叶既明呢?叶既明他是谁的学生,你不会忘了吧?!老方他当年...”
“我当然记得!”柴中将喝住他,“这些陈年旧事,就别再提了。”
“不提,不提,不提我憋得慌。”许振飞背着手在屋里转悠,“赵景栩都不知道是不是老海派塞过来夺权的!这些年,你这代指挥官位置坐得多不容易?!时不时就有些倒霉催的过来找事,咱们现在用人都要好好调查背景,你就这么冲动,这让我...”
“要不,这指挥官给你,你来做!”柴中将胡子炸着,怒火中烧,“我说选他,就选他,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许振飞被骂得耳膜嗡嗡作响。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选赵景栩。”许振飞脸上的表情竟有些痛心,“这些年,你暗地里搜罗铁磁体敛财的脏事,是不是都是赵景栩帮你做的?你这是觉得小叶他伤了身体,没用了,所以就要弃他不管了,对不对?那我们呢?是不是有一天老了,不中用了,你也要丢到一边,跟丢一双破鞋似的?”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管了?再说,那些钱,你敢说你一点儿都没动过?!”
柴中将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完全不顾两人旧时情谊,像是为了钱断了义。
许振飞站在柴万堰面前,像是旧时鸟尽弓藏的破弓,明明老首长都变了心,他却还是想要护着他的脸面不被风刮掉。
都特么是热脸贴冷屁股。
他抖着胡子,重复说了几声‘好’,然后摔门就走。
门外有人等着,赫然是跟他打嘴仗的魏国强。
两个老叔叔辈儿的人了,一见面分外脸红。
“干嘛?”
“等落水狗出来,看好戏。”
“那也比滚泥猪强。”
两人一言不合就要开骂,却瞥到转角正自己驾驶着轮椅独自前行的叶既明,两人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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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这身体...唉...”
“典型的身体拖累了脑子。”
两人立场不同,但此刻却难得达成了一致,毕竟,天才被迫退出,胸中一腔理想不得酬报,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
老魏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喃喃道。
“老许,你说,被列为白塔最高机密的‘恒星计划’,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高度机密,严禁外泄。”
魏国强瞅了瞅脸色铁青的许振飞,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原来你也不知道啊。我说老许,你这么多年,到底忙活了点啥?”
许振飞:“……”
被老首长抛弃,被死对头嘲讽。
偏偏他们说得都是实话。
可恶,被虐到了。
第三十章 真与假
叶既明没想到自己会被一层台阶卡住。
旁人抬腿小小一步,与他而言,却像是天堑。
他又试了一次,意料之中的碰壁然后跌回原地。电动轮椅的驱动不足以支撑他越过障碍,于是叶既明果断放弃了近路,打算绕点远。
他右手刚抚上方向杆,面前却不期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面容严肃、骨线硬朗、短发板寸,军装笔挺一丝不苟,赫然是话题中心的另一位主角:赵景栩。
“赵少校,有事吗?”
叶既明温和地开了口,嗓音温润中带了一丝哑。
“没什么事。”
赵景栩说了四个字,便不再说话,只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叶既明也不主动开口、亦不催促,只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细瘦的手腕轻轻搁在轮椅银白的扶手处,无名指上的婚戒在月色的洗涤下泛着盈盈的幽光,映得他气质更加温柔。
开了一天一夜的会,正常人都会受不了,何况是身体虚弱、常年久病的叶既明。
可他却耐心地陪赵景栩守着寂静,周身气度优柔温和,仿佛病痛只摧残他的身体,没有触及他的灵魂。
赵景栩终是淡淡开了口:“为什么要辞职?”
叶既明笑了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有三百六十天是病着的。我的向导核心也因此极度不稳定,时常崩溃。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何谈照顾好部里的工作呢?”
赵景栩:“这些年,你兼顾得很好。”
叶既明:“是吗,谢谢。”
赵景栩走到叶既明的身后,握住轮椅的扶手,轻轻用力一抬,使了个巧劲,便轻巧越过了那一级台阶。
叶既明抬眸,又说了一声‘谢谢’。
赵景栩推着轮椅,目光凝视着叶既明端坐的背影。
那样瘦弱的肩膀,偏偏撑起了少将的军衔。
不可思议。
赵景栩忽得停了脚步,引得叶既明侧了头,微笑着看他:“怎么了?”
“我抢了你指挥官的位置,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叶既明沉吟片刻,吐了两个温和又真诚的字:“恭喜。”
赵景栩捏紧轮椅把手,手腕猛地用力,向外扭转,车轮便‘滋啦’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转了一百八十度。叶既明攥紧了扶手,随着轮椅一同向后转,被迫面对着脸色冷沉的赵景栩。
“恭喜?刚才的会议,你刻意提出了辞职,是为了彰显你不贪图权势,也是要借其他人的嘴说出你的想法。以退为进,手段不新鲜,倒有效。你还是部长,是整个白塔里最受人尊崇的学者,手中依旧掌握着信仰的力量。”
“你言重了。”叶既明温和地弯了眼睛,“我是知识的传递者,不是掌控者。试图掌控,既定灭亡。”
“是么?”
“嗯。”
赵景栩浓眉下是迥然幽深的视线,仿佛要透过叶既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谱,看透那人心底的真实想法。
“这些年,你教给我无数真理,却又带给我无数谜团。叶教授,我真的看不透你。”赵景栩说,“我的终生目标,是探寻人类的进化终点,你领我入门,现在却拦在我面前,不许我攀登天梯。我以为你禀性高洁,可看了几年,才发现,你也不过是个权力的走狗而已。告诉我,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既明轻笑。
“站的位置不一样,看到的东西也不同。仅此而已。”
赵景栩目光依旧紧紧锁在叶既明优容的五官上。
“你知道么,有时候,我觉得你假得像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叶既明:“这话很有趣。”
赵景栩:“有趣吗?接下来的事情,或许还会更有趣。”
他俯身,双手撑在轮椅的扶手边缘,与叶既明贴得很近,近到几乎要打破师生之间的那份禁忌距离。
“叶教授,你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淡泊名利,相反,你很怕失去权力。我能隐约察觉到这样的事实,却不明白背后的逻辑。正如你所说,站的位置不一样,看到的东西也不同。所以,我要爬上去。夺走你的‘恒星计划’,是我的第一步。总有一天,我会取代你,那时我就知道,你俯瞰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
叶既明安静地看着他,静水流深,眼底深邃而包容万象。
赵景栩却感受到了危险和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