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霁竟然没有否认。
他只是笑笑,接着说道:“东陆向西境发起侵略,西境奋起反抗却逐渐落败。战争持续多年,眼看西境就要全数沦陷,可此时,谁也不知道西境拿出了什么样的可怕武器,竟然将东陆的一线队伍尽数歼灭。后来,西境反扑,东陆竟无力抵抗。”
“...秘密武器?”
方宸念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何,心底涌出一股不可名状的痛意和悲伤。
他蹙了眉,不留痕迹地握住胸口的戒指。他的动作很温和很轻柔,像是要安抚跨越时空的悲恸。
温凉杵着下颌看方宸,唇边挂了一丝极淡的笑。
“少有文字记载,只是口耳相传。毕竟,那场可怕的地磁风暴就在两军交战的时候突然袭来,摧毁了生态系统,毁灭了人类引以为傲的文明,打碎了他们征战星辰大海的贪婪。”
“后来,在这片即将毁灭的土地上,建立了第一座白塔,扛起了一方庇佑。现在我们的五十三座白塔分辖区域,其实就是当年西境和东陆的残存,西境的残存便称自己为山派,东陆的势力为海派。一开始,合并的并不好。于是总塔为了维护稳定,减少因为身份带来的猜忌和隔阂,就不怎么提这段历史了。”
方宸:“现在居然还有这种派系纷争?”
好无聊。
有人吃不上一口饭,有人嫌权钱不够多。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现在的白塔看似崇尚技术与知识,人人宽厚善良,可实际上,猜疑、剥削、排挤与贪婪,从没有消失过。就算是技术部那样令人向往的地方,也...”
龚霁顿了话语,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作为授课老师,他要客观地传递信息,不能加主观臆断。
这个世界的模样,不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是从自己眼里看到的。
“‘战争是富贵时的玩物,和平是灾难时的虚伪。人类只有摒除贪婪,才有可能成为宇宙间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这句话,是叶部长曾说过的。他崇尚和平,向往平等和真诚。我希望,这样的世界,可以早日实现。”
温凉双臂互抱,安静地把头搭在手臂之上,看着那嶙峋疮痍的地貌轮廓,眼底的情绪如同深海的冰,缓缓地流淌着。
方宸眉头轻蹙,双手指尖轻敲,也陷入了沉思。
夏旦颇费了些功夫理解龚霁话里的意思,呆呆地看着白板上的地形图,无声地叹了口气。
忽得,储藏室的门被人轻轻敲开。
来的人方宸和温凉曾有过一面之缘,是当初他们进工会时,出来露了一面的老人。
叫郑奇,是后勤与接待处的处长。
“哎呀~今年真不错,有这么多可爱的孩子们来小龚的班上,很好很好。”
郑奇眯缝着老眼,看不清眼前,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三团蘑菇云。他驮着背,悠悠地从兜里掏出老花镜,慢慢地擦着镜片,笑得和善又欣慰。
“小龚看着不苟言笑,但他人很不错,也很认真负责,你们今年真是选对人了。唉,你们说说,为什么要选他的课啊?”
一号蘑菇云抬起手:“郑处长,我从赵少校的课上被赶了出来,龚中尉收留我,我就来了。”
二号蘑菇云怯怯地跟着举了一张纸,方宸帮她读了出来:“夏旦向导说,‘其他导师嫌我是散兵,只有龚中尉要我。’”
郑奇和蔼的笑容有点走形,努力让自己的嘴角抽得不是那么明显。
他昏花着老眼,看向第三号蘑菇云。
三号蘑菇云睡得很安详,用悠长的呼噜身体力行地诠释了‘摸鱼’二字。
郑奇:“……”
他这是进了什么慈善收容所吗?
老人戴上黑框老花镜,捶着酸疼的老腰,朝着无语的龚霁叮嘱道:“对了,小龚啊,我可提醒你,不要再犯两年前的错误...”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白板上的那张详尽的地图。
郑奇的眼睛都直了,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左右拧转脖颈,看监控能不能拍到里面的场景。
而后,他飞快地甩上门,右手凝了一道极耀眼的绿光,如同睡迷糊的猛虎一朝睡醒疯狂捕食一般,那飞奔而至的电子啃咬着白板,像是密密麻麻的蜂窝。
那破旧的白板很快被灼成了一堆味道刺鼻的炭。
而四人围坐在那堆废料边,仿佛在看历史清道工掩埋真相的狼狈与慌张。
“龚霁,我怎么跟你说的?!”郑处长的老脸跟他的电流一样绿,“两年前你就因为胡言乱语被关禁闭被降级处理,去年一年没人敢选你的课,怎么今年好不容易有一个不怕死的小姑娘选了你,你还要继续这样吗?!”
龚霁站了起来。
神态周正,从容淡然。
“我不会撒谎,而我也不能剥夺我的学生知道历史全貌的权力。再说,历史不会因为我的三缄其口而更改半分。处长,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改,因为我觉得我没错。”
郑奇人老心不老,一个猛虎掏心,从上方锤了龚霁脑壳一记暴栗。
“蠢小子,我不在乎你错不错,我在乎我能不能活!哎呦这个死脑筋,我当初怎么就心软把你收进工会里的...还是小冯聪明,明哲保身,哎呦,哎呦...我的高血压...”
龚霁扶住郑奇:“您没有高血压。”
郑奇:“遇见你之前,我确实没有...”
龚霁:“对不起处长。”
郑奇:“你每次都道歉,每次都不改!你要是真的为我好,那就闭嘴,少说两句敏感的!”
龚霁:“对不起处长。”
郑奇:“?”
龚霁:“我大概不是真的为您好,对不起。”
郑奇:“……”
第一次觉得诚实是一个贱兮兮的优良品德。
第四十二章 离开
郑奇想骂已经不知道骂什么了,老爷子差点把自己噎得背过气儿去。
忽得,他的手臂被稳稳地扶住。
“处长,刚才龚中尉只是画了那张图,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讲,您就进来了。什么历史不历史的?温少尉,夏向导,你们知道吗?”
方宸无辜又单纯的表情,让他的话显得格外有信服力。
温凉懒洋洋地举了右手,食指微伸,笑着说道:“不知道诶。我一个失忆耳聋的老向导,刚才只顾着睡觉了,诶,龚中尉,你说什么了?”
郑奇眼前的一片漆黑终于亮起来了一点光。
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戴着军帽的小不点儿,蹲在她面前,和蔼地笑:“你是夏旦吧,对不对?刚才你听到什么了吗?”
夏小姑娘涨红了脸,偷偷地看向两个撒谎不脸红的大哥,又把视线投向了神色不快的龚霁,最后权衡了许久,低垂着眼心虚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郑奇舒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就不罚你了。记住,下次别作死啊,给你老哥哥留点命退休吧,行吗?”
龚霁:“处长...”
郑奇捂着耳朵,弓着老腰,蹒跚着脚步,落荒而逃:“听不见听不见...”
众人:“……”
就在这时,走廊上开始涌出嘈杂,大部分的新兵已经结束了他们的第一堂导论课程。
龚霁扶着门,视线滑过并排站着的三个撒谎精,脸上的神色不快,压了许久,还是皱着眉低声道:“不管什么时候,撒谎都是不对的。谎言不会因为善意或者恶意就改变它的本质。”
他看向脸色苍白的夏旦,着重说道:“我的学生,不该说谎。”
说完,便抱着桌上的一摞教案出了门,从紧绷的背影来看,显然是心情不太好。
夏旦呆呆地站在原地,被龚霁骂得眼泪盈眶。
她无声地掉眼泪,末了,用手背使劲儿摸掉脸上的泪痕,怎么也擦不干,像是小花猫似的。
方宸拿起桌角搁着的纸巾,还没等他递出去,夏旦便捂着脸跌跌撞撞地跑走,矮个子瞬间就消失在人潮里。
方宸缓缓放下手臂,把纸巾重新搁在桌上,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平板。
温凉坐在他旁边,撑着手肘看方宸玩无聊的填字游戏。
过了一会儿,方宸抬起头,狭长狐狸眼眯起:“看什么?”
温凉:“看你伤心。”
方宸:“伤什么心?说人话。”
温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靠在他肩上。
“好心没好报啊,第几次了?”
方宸推开他的手,扑了扑袖口:“好心求好报,虚伪。”
温凉眼带调侃:“好心不求好报,更虚伪。”
方宸看他,温凉也大大方方地回看。
两人交换了三观,表示果然合不来。
温凉略带揶揄的表情随着倦意逐渐消失,他按了按太阳穴,有气无力地说:“狐狸,我走了啊,回去睡了,困了。”
温凉知道方宸不愿意跟他同时出现,干脆也不费事儿沟通,一个人先离开了。
可发现一贯恨不得离他远远的狐狸,今天反常地紧紧跟在他身侧,抱着手臂,满脸写着不情愿,仿佛被谁用看不见的绳索捆住了他的手脚。
走廊上的人拥挤,温凉靠着墙壁,方宸就站在他的外侧,替他隔绝人潮;楼梯转角灯光昏暗,温凉懒散地靠着扶手下楼,方宸就在他一步之外,生怕那人走着走着睡着了,然后掉下楼梯。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回了地下室。
温凉搓了搓手臂的鸡皮疙瘩,扶着门,不让方宸进宿舍。
“我的伤没龚霁说得那么严重,就是困,这么多年我都困习惯了,就算我闭着眼也摔不了。你别那么爱我,我真受不了,你看我这鸡皮疙瘩...”
温凉扯开袖口,露出一小截雪白的手臂来,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方宸淡定地拨开温凉滑嫩的小臂,淡淡道:“长官,自作多情也要有个限度。”
他绕过温凉的侧肩,从躺椅上拿了一件外套,搭在肩上,却眼尖地看见了温凉叠的整齐的衣服和随身几件东西,仿佛要出远门似的。
“你这是要去哪?”
“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