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只是,它不再挤在牢房一平米见方的换气孔里,而是宽宽敞敞地躺在黑如绸缎的天空里。
可是,这辽阔夜色反而衬得它更孤单了些。
方宸很浅地弯了唇。
什么衬不衬、孤不孤单的。
月亮,从来就只是在黑夜里苟且偷生的、光的替身而已。
贪图陪伴,听上去可真矫情。
方宸扶着墙一步步地缓慢行走,转角处的曲文星没打算出来扶他一把,只窝在阴影里,假装看不见方宸走两步就要摔倒的虚弱。
曲文星算盘打得噼啪响,声音细细地传了出来。
“方哥...这药钱...”
“回头给你。”方宸斜看他一眼,“不想跟我扯上关系,就闭嘴老实藏着,当你的蘑菇。”
曲文星默默点头,他也这么觉得。
今晚他给了方哥一瓶药,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方宸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两人默契地不提刚才的交汇一幕。
曲文星蹲了一会儿,蹲得脚都有点麻,终于等到步履蹒跚的方宸消失在门外。
曲商人狠狠喘了口气,揉揉酸麻的小腿肚,刚要走出阴影,面前的一幕吓得他差点晕倒。
月色下,长廊间,有人正用手狠狠掐着方宸的脖颈,身后四人围了扇形,凶狠地将他推了回来。
“方宸,你刚刚倒挺能装啊。”
那人右手高抬,一阵灼热的劲风朝着方宸的侧脸扇去。
方宸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此刻也确实避不开,只能生吃了这一巴掌,狼狈地重重跌在了地上,手肘‘咚’地一声杵地,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声闷响。
曲文星心有余悸地揉着自己的手肘。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直接把胳膊撞断了一样。
高个子上前,半蹲着,指着自己脸上的鞋印,狞笑道:“刚刚那一脚,踩得够严实的。”
见方宸没说话,他用力薅着那人细黑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姿势充满侮辱。
方宸冷峻的骨骼被牵引出一道流畅的线条,鬓边有汗,有些狼狈。可他只浅浅张开一只眼,打量着那道脚印,挑衅地弯了苍白的唇:“这不是挺好看的么?王八顶锅盖,丑但般配。”
那人怒极,野兽捕食一般,猩红着眼,双手卡着他的脖子,手臂青筋凸起,像是几条游走的蛇。
“方宸,你再说一遍?!”
“这么喜欢...这句话?你的品位...果然很好...”
方宸声音断断续续,发颤的嘴唇竟还带着轻嘲,吴永的手臂愈发收紧,方宸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耳根甚至憋得轻微发紫。
“吴哥,这有监控,你别真弄死他了,咱们会被开除的...”
听了手下小喽€€的劝告,吴永压着怒气松了手,方宸剧烈地咳起来,疯狂涌入的空气撑起了他干涸的肺。
“你还有同伙?刚刚放假信号的那个是谁?”
方宸涨出红血丝的眼睛里依旧含着嘲弄,吴永知道问不出来,就差手下的小弟地毯式搜寻。
“吴哥!那边有一个!”
小弟兴奋地蹦了起来,朝着靠近厕所的楼梯口兴奋地奔了过去。
曲文星急得满头乱抓,最后,不知道从哪个口袋里摸出了什么小零食的防腐剂。
电光火石间,一只小胖手从墙后伸了出来,像是变戏法似的,指缝间灵活地祭出一道小圆球,手腕灵活向后一甩。
‘嘣’!
纷纷扬扬的白色粉末扬在空中,迷了那人的眼。
“这东西烫死人了!啊,是石灰!!”
小弟左手捂着眼睛,右手随意在空中乱抓,竟然瞎猫撞上死耗子地摸到了曲文星的衣角。
“我抓到了,这里!”
曲文星奋力挣扎,圆滚的手脚完全趴在地面上,死死勾住地面,生怕自己被扯了进去。
吴永左手捏着方宸的喉咙,狞笑着回望。
“呦,看来,那是个腿脚不利索的同伙啊。让我看看,谁这么大胆子...”
吴永的话音还没落,蓦地,一道银光堪堪擦过他的侧耳,带着锐不可当的凉意,破风疾驰。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柄飞刀,笔直而准确地扎入了那小弟的后肩。
耳廓后知后觉地漫上细密的疼痛,隐有鲜血一滴滴地淌了下来。
吴永捂着耳朵,即刻转头,看见方宸眼底浸着杀意和狠戾,月光下的眼睛如同狼一样,用目光吮血碎骨。
他的手臂还残留着向前甩出飞刀的惯性动作,肌肉曲线流畅又修长的手腕微垂,五指轻攥,仿佛能隔空掐住人的死穴。
吴永这才知道,方宸留了一手保命的底牌。
如果这一刀扎在他身上,就算他不死也得半残。
“你小子就那么一张底牌,竟然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丢出来了。方宸,你可真蠢!”
“你不用那么谦虚...比蠢...我怎么能...”
扎心的话还没说完,方宸又被人死死掐住了喉咙。
这次,吴永再也没有给他机会逃脱。
他的右手盖在方宸的颅顶,磁场波动如同海浪倾覆。
“我从罗教官那里听说了,你是挖别人电子才进化的。我也想试试,看看夺别人的东西,是不是这么爽。”
方宸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仿佛心脏和精神一同要被吸出这具躯壳,他的双腿轻蹬地面,右手颤抖着扣紧了地面纹路。
他像是一架即将坍塌的流沙,力气尽数溶于幽沉夜色里。
可不知为何,吴永的动作僵在了原地,看上去,像是一架狞笑着的诡异人体标本。
连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都像是钉在了无边的月色光幕间。
‘我就睡那么一会儿,你怎么又被人欺负了?你说,我以后还敢不敢放心睡觉了?’
一瞬间,熟悉的精神链接如同温和的潮水,覆盖了方宸紊乱的精神世界。
他像是倒在温柔的温泉间,流水吻过他的指腹,像是一张柔软顺滑的绸缎。
‘身体不舒服,怎么不来找我陪你回去?’
温凉的声音从穹顶降临,犹如皎月笼罩荒野。
方宸眼睁睁地看着温凉不请自来,自顾自地轻易打开他的精神壁垒。
他的灵魂像是被温凉亲切地抚过。
那人指尖所过之处,枯水复生,焦草又绿。
‘自己都病了,还在想着救别人。狐狸,要我说,你这个人迟早要栽在你的善心上。’
‘……’
‘说实话,我很不喜欢管这种闲事。善良这种奢侈的东西,在吃人的世界里,只会变成弱点。本性不改,就算我救得了一次,救不了第二次;救了一个人,也救不了所有人。你说,何必呢?’
反正人性的丑陋也不会因为一个善意偃旗息鼓;社会的规则永远也不会因为一个英雄而彻底改变。
温凉早就看得分明。
只是,他看着方宸浑身的伤,还有那人背着一腔孤勇独自前行的背影,他忽然没有办法袖手旁观了。
他就是没办法放着这只傻狐狸不管。
真是太奇怪了。
‘我大概,真的欠了很多债。’
温凉的声音如风,吹过永夜长梦,吹醒了方宸的浑噩。
方宸虚弱地抬起眼,看见倚墙独坐,在淡淡笑着的温凉。
在四周都静默停滞的世界,那人唇边的笑容却如此鲜活温柔。
方宸知道自己此刻所有的五感都是臆想出来的虚幻,可他的心却沿着时光的节奏跳动了一拍。
超越了所有物理规则,感受到了心跳的存在。
‘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方宸开口,却问的是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温凉歪头看他。
‘这很重要?’
方宸直直地看着他,没有回答,温凉却读懂了方宸眼底的渴望。
温凉的意识似萤火飘落,在方宸的精神图景里,绽了一束微光,像是孔雀开屏。
‘在等你,一直在等你。狐狸,是不是很感动?’
方宸看着那只招摇的老渣男,心底藏着的不悦如雾散去,眼底涌上一抹极淡的笑,一同生长的,还有心底隐秘角落里潜藏的欲望。
‘敢动。’
温凉眉头轻动,却装作听不懂方宸的话外之音,只换了个角度感慨于某只黑心狐狸难得一见的坦诚。
‘看来是病得不清,连放狠话都不会了。’
‘……’
方宸失笑。
他刚才绝对是被温凉精神控制了。
否则,怎么会生出那种可笑的念头来?
他半阖眼眸,压下了心底那可笑的悸动,电子在精神识海中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