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是在方宸不知道的情况下,违反规定,擅自从哨兵体内提取的吗?
楚肖云脸色又黑了两度。
未经同意就提取电子云或向导素,是严重违反白塔医疗制度的。
这个叶既明...
楚肖云对着垃圾桶长吁短叹,时而抵唇思索,时而重重摇头,看得萧医生眼睛都直了。
有的时候,他觉得方宸的话也没错。
这些长官,脑子可能都是有点不太正常。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们见过吗 (一)
一阵阵浓烈的消毒水味道钻进方宸的鼻腔里,他不适地拧了眉头,慢慢张开了眼。
视线逐渐清晰,面前,白色窗帘随风飞舞,夜幕极光笼罩,月色倾泻而下,将窗边几寸照得些许明亮。此刻,窗旁,一个军装整齐的男人正坐在轮椅上,单手抚着书页,微微抬头,眼神清亮。
方宸以拳抵眉心,甩了甩头,想要赶走脑海中浑噩的沉重感,双肩却被叶既明轻轻扶住。
“对不起,用这样的方式把你请过来,是我思虑不周。”
“没事,睡挺香,我舒服多了。”
方宸很大度地弯了弯唇,脸上一派安然从容,可手腕处的骨线却是绷着的,腰背肌肉也收紧,显然是有所戒备。
“抱歉,是我唐突了。只是看你头晕,就随手扶了一下。是不是让你不舒服了?”
“...倒没有。”
方宸没恭维客气,也没说谎。
他一贯很抵触陌生人的触碰,但对上叶既明,仿佛那道屏障消失了一般,方宸只能任由那人入侵自己的领域,抵抗也毫无用处。
只是心窝处还是会隐隐约约地泛着疼,一阵一阵地。
有温凉在时,还能勉强帮他驱散痛苦,现在只剩他一人,这样一跳一跳的疼着实难捱。
叶既明洞察人心是一绝,他见方宸不舒服,便慢慢松了双手,转而从病床上拿起一卷纱布,另一手挽起方宸的袖口至手肘,想要给他包扎。
方宸眉头一皱,想要推却,可在看见叶既明包扎的手法时,眼瞳一颤。
反向两圈打结,最后,那结被扣在绷带间,完美掩藏。
温凉的包扎手法是这样,哥哥也是这样。
“原十三队的训练严苛,讲求统一行动。这种简单的包扎手法是最有效也是最快的,温凉接触后,觉得不错,就直接拿来当成队内规矩了。你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当年,是我帮着方老师亲自选出来的队员,当然知道。”
叶既明仿佛参透了方宸心中所想,没有抬头,只是安安稳稳地包扎好,又慢慢地放下方宸的袖口,用指腹展平褶皱。
他只用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就几乎让方宸完全相信了他。
方宸捏着手肘处的厚厚纱布,喉结上下滑动,吞下喉咙间的干涩。
“你口中的方老师,是我爸?”
叶既明看向病房门外的高挑背影,再看向方宸,比了一个‘1’。
“方宸,我们只有十分钟,挑重点问。”
方宸目光一凛,收起了眼神间的迷茫和感伤。他坐正,身体前倾,目之所及,像一柄出鞘的刀。
“我爸是?”
“西境军事战略部副部长,第一代‘恒星计划’发起人。”
“第一代‘恒星计划’是?”
“不重要。”
或许是涉及了机密,叶既明只淡淡地别开了话题。他不愿意吐露,方宸也不强迫他。
“那就说点你能说的。”
“你只需要知道,第一代‘恒星计划’的成功实施,让当年节节败退、濒临走投无路的西境,反败为胜。而原十三队,就是那个计划的产物。方老师一生心血,全部倾注在这上面。”
方宸垂眸,右手攥紧袖口,又极快松开,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一生心血扑在研究上?那,他的家庭呢?比如,妻子和儿子...们。”
叶既明的视线落在方宸攥得发白的指节处。
脸上表现得再无所谓,心里到底还是在乎。
他将右手轻轻覆在方宸的手背处,汩汩暖意落下,像是一张柔软的被子,裹住了方宸不小心泄露出的一点期冀和迷茫。
“据我所知,方老师很爱他的妻子。她难产而死,留下一对双胞胎。方老师对他们,也很好。”
“……”
方宸眉头微皱。
他的印象里,父亲几乎没有来看过他。触目惨白的四壁,无尽的等待和失望,构成了无数噩梦的骨架。
难道,他的记忆真的出现了问题?
叶既明慢慢靠近,用右手轻轻托住方宸的后脑,似乎想要检查他的精神图景状态。
方宸条件反射地躲开他的触碰,用力过猛,‘啪’地一下,手肘不偏不倚地砸上了叶既明肩上的伤。
鲜红的血即刻漫出,印在军装上,变作一块泅湿了的深蓝色。
方宸一怔,手指微蜷,眼带歉疚。
“别担心,我没事。”叶既明在方宸道歉前先抬手阻了他开口,却慢慢地用右手轻轻按着方宸右后脑下的枕骨小窝,笑着宽慰道,“以后头疼的时候,多按一按这里,会好些。”
“你为什么会知道...”
叶既明只笑了笑。
他的亲和力实在太强,连方宸这样警惕性极强的哨兵,都难以抵御他的温柔攻势。
“你以前受过伤,伤了本源。所以,精神体难以化形,投射的记忆可能错了位。又可能是因为,你父兄的死,对你打击太大,更让你记忆混乱。以前的事,想不起来,就忘了吧。那些,都不重要。对你来说,现在和将来,才是值得把握住的。”
叶既明的按摩力道适中,声音温和如春风,像是催眠曲。
方宸干脆闭上了眼,慢慢开口。
“我不这么想。我觉得,有些事,问清了,了解了,放下了,才能忘。”
方宸的性格刚毅果决,不会被轻易说服,叶既明失笑,只好妥协地说道:“好,你问吧。”
“...我爸和我哥,他们是怎么死的?”
“不先问问自己是怎么受的伤吗?”
“不重要。”
同样一句话,从叶既明说出了高高在上的贵气,从方宸嘴里说出,就是无所畏惧的坦然。
叶既明没再发问,只是轻轻地按摩着。
他的动作不含侵略性,方宸也坦荡荡地放松肩背,细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叩着扶手,反客为主地弯起了唇角。
明明,两人的地位和能力差距悬殊,可方宸好像永远不会害怕一样,无需掩藏锋芒,宛若一轮明烈的灿阳,灼灼高悬。
叶既明轻轻叹了口气,是惊叹,也是赞许。
“勇敢,但是不鲁莽;善良,但是有原则。你很优秀,比我想得还要更优秀。越狱、入五十三号、来到工会,重新走到我面前,你只用了短短几天而已。方宸,你做得很好,已经超出我意料许多。”
方宸蓦地张开眼。
他敏锐地抓住了叶既明话里的‘重新’二字。
“我们...之前见过?”
“你是老师的儿子,我是老师的学生。我们,当然见过。”
方宸心口又是一阵钝痛,像是一阵阵警告、或是什么旧时记忆的提醒,他转头轻咳,压着胸口,掩饰着不适。
可蓦地,嗅到了叶既明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药香。很好闻,像是在一片腐朽地狱里长出的一朵皎洁白花。
方宸脑海间闪过一线灵光,他猛地握住了叶既明的手腕,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身上的味道...我在未进化人类监狱里闻到过。你,来看过我?”
“是我送你去那里的。”
“!”
叶既明温和地看着他,像是在用目光描摹着那个久别重逢的故友。
“我身边不安全,我不敢,也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那座监狱很偏远,根本没有人注意。虽然苦了点,但幸好,你没再出事。”
方宸瞳孔微颤。
有些缠在他心头许久的疑虑,现在得以解答。
为什么一个未进化人类监狱会有那么好的伙食?为什么,曲叔会长期停留在监狱里做看守,还对他关照有加?为什么,他越狱那么顺利,一路上也没有遇到阻碍?
至于后来,遇见温凉,进入五十三号,进入工会,走到现在,更是顺利得不像话。
像是有人替他规划好轨道一般,他无知无觉地踩着线索往上爬,最后,走到了这里。
“...为什么帮我?”
“我和老师的感情深厚,我也一直把你当作弟弟看。或许你忘了我,可是没关系,我记得你,就足够了。”
叶既明左手撑着轮椅,身体费力地前倾。可他不在乎,就那样一点点地替方宸理着头发,眼神里的温柔和溺爱不似作伪。
方宸喉结上下滑动,欲言又止。
原来,他不是被丢下的那个。
原来,还有人记挂着他。
“告诉我,一切。”
方宸的声音喑哑,有压抑着的迷茫和无措。
叶既明轻拍他的肩,随即摊开一张纸,纤细的手指持笔,笔走游龙,神色敛肃,在纸上写写画画。
“你上过龚霁的导论课,想必,也清楚地知道当年的战争了,对吗?”
“东陆,和西境?”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