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极快地拢起手绢,握在掌心处,细长食指骨节轻碰鼻尖。他的动作很轻又很快,极为克制地低头轻嗅,细长睫毛微颤,压抑着轻轻舒了一口气,脸色似乎好了不少。
温凉看他,瞳中笑意深深。
“上次的手绢,还贴身收着呢?”
“不巧,还没来得及扔。”
方宸立刻揣起证据,面色如常地背过身去,单膝叩地,半蹲着拉起同伴。几人搀扶着站起,却‘咚’地一声撞上了天花板。
墙壁传来嗡鸣声,他们像是被倒扣在一口大钟里。
方宸掌心一甩,青色电光在他掌中跃动,隐约的光影照亮了这逼仄的空间。岩壁上爬满了粗大的黑色电线,如同阴冷光滑的蛇,攀吸在天花板上,冷冷地逼视着他们。
夏旦不自觉地偷偷贴近龚霁的身侧,而后者单手护住她的背,另一只手轻触那电线,沉吟片刻,说:“电缆横截面有半个手掌宽,里面通过的电流巨大。这地下到底有什么,竟然会用到这么粗的电线?”
“不知道,走走看吧。”
方宸将昏迷的男女扶在一旁,在他们身边留下了些伤药,便弓着腰,从狭窄的圆形孔道弯身钻出。
贴着传送带匍匐一段路后,视野终于豁然开朗。
几道大灯强烈地射下,逆光而看,穹顶高悬,四壁空旷。眼睛还未适应强光,忽得,一只粗长的机械臂倏而落下!
臂展泛着冰冷的银光,几道钢爪张开,极有侵略性地下抓,臂关节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方宸眼神一凛,利落地翻身下台,巧妙地躲过了机械臂的捕捉。机械臂空抓货物,动作一顿,像是困惑似的,缓缓收回,又猛然下落,朝着温凉的位置骤然下探。方宸自然不会让温凉受伤,早在机械落下前,矫健翻身,单臂将那人搂下了传送带。
仪器仿佛不理解似的,动作再次停滞,随后,机械臂忽得疯狂自转起来,钢爪火星四溅,以更快的速度向下悍然一抓,几人躺着的位置早已空了,重臂落下,砸出一道深深的窟窿。
火花四起,碎片飞溅,仪器报错,三层楼高的吊臂发出‘呜呜’的示警声,红灯飞旋,倒计时十秒亮起。
“不好,触发警报了。”
龚霁眉头一皱,挽起袖口,双臂猛地抓住两道钢铁支架,双脚一蹬,两下便攀上了机械臂的连接处。
他掀开灰色保护盖,里面三红三蓝三黑共九道电源线,他朝着方宸伸手,喊道:“刀借我!”
方宸手腕一甩,银白匕首划破空气,疾速而准确地落在龚霁的掌心里。
龚霁甩下刀鞘,右手紧握匕首,毫不犹豫地分别割破红蓝黑三道电缆外皮,里面裸露的金属导线‘滋滋’冒着火星,极为危险。
龚霁眼神却坚定,猛地用力,刀锋倏而落下,竟直接切断了其中三根的金属线!
一瞬间,火星剧烈腾起,如同一壶沸水,泼向空中,也甩向龚霁的双眼。白光即刻爆炸成团,向外崩散,他一惊,忙扯起衣服挡脸,可火星竟直接将衣服燎出一个大洞。
温凉顿觉不妙,立刻出手。他的掌心涌动着磁漩涡,如同吸尽一切的黑洞,轻易将飞溅的火焰聚拢在一处,而后随手一甩,火球划过空中,如同曳尾的流星,啷当坠地。
龚霁缓慢从臂弯中抬起头来,视线微颤,掌心发麻。
面前的机械臂断了电,钢爪无力地悬在空中,而报警装置也停在倒计时的‘三’处。
几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一般。
夏旦跌跌撞撞地扑向龚霁,双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担心得差点要哭了。
“对不起,我忘了那块铁磁体不在了。”龚霁低低地解释道,“平常,有磁屏蔽保护,不会这么危险的。”
方宸用力锤他一拳,硬声说:“以后这种事交给哨兵做,交给我做。”
龚霁一怔,眼底浮起一层笑,随即又正色,严肃道:“没有下次。徒手拆电线,这是违规操作。”
方宸:“……”
温凉:“噗。”
警报暂且被几人压下,偌大的空间里又恢复了静悄悄的状态,唯有高大的机械吊臂徐徐地升降起落,还有几道空转的宽大传送带。
传送带四通八达,他们站在其中,好像守在万花筒的中心焦点一样,不知该选哪条路前进。
三人寻了个安全而隐蔽的角落,围在一起商讨着路线,夏旦却困惑地不时向后瞥,仿佛有什么牵动着她的心绪。终于,她按奈不住,咬了咬下唇,悄悄地退出讨论圈。
她捏着一瓶强效臭气剂,小心翼翼地靠着墙走,在转角处,她猛地踏前一步,双手高举臭气剂作为防身,却意外地看见地上晕着两个人,一个矮胖、一个纤瘦。
他们鼻骨眉骨处攒满青紫淤伤,口鼻处都是血,神色奄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似的;尤其是曲文星,他的颅顶、后脑像是被人开了瓢,头皮炸裂,头都被染成了红黑色,黏糊糊地打着绺,纠结成了一团杂草。
夏旦又惊又忧,直接甩了手里的防身臭味弹,扑到他们面前,手忙脚乱地替他们包扎着伤处。
“呃...疼...”
曲文星痛苦地发出一声呻吟,带着哭腔和颤声。他只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碎成了末,难受得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可一双小手强硬地拔开他的眼皮,曲文星绝望地干嚎了一声,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夏旦...”
见曲文星竟然还活着,小丫头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撞击和拥抱更是差点让他直接升天。
“我要...死了...你松手...”
就在曲文星翻白眼的时候,三道凌乱的脚步声逐渐赶来。他艰难地掀开眼皮,朝着龚霁求救:“龚教官...救命啊...”
有人拉住他的手,将他从怪力丫头怀里救了出来。曲文星胸口一轻,眼花缭乱地倒在那人的肩上,边喘边嚎:“这臭丫头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是你力气弱,少怪别人强大。”
清朗冷锐的声线在耳边响起,曲文星身体一僵,‘嗖’地一下猛地抬头,对上一双狭长的狐狸眼。
话依旧说得难听,又呛人又尖锐,可比起原来的淡漠疏离,这颇为亲近的嫌弃,已经算是恩赐了。
曲文星鼻子‘腾’地酸了,双眼‘唰’地红了,嘴一瘪,眼泪夺眶而出。
“方哥...”
“怎么伤的?”
“我...诶?我怎么伤的...”
曲文星稍微侧头,似乎记忆断了层,皱眉思索时,方宸手指稍微碰他的鼻骨,后者立刻疼得失声鬼叫。
记忆仿佛接上了头,曲文星痛哭流涕,嘴里大吐苦水:“我想起来了,我刚刚差点就被打死了...罗宇源把我当垃圾一样扔下来了...是让我死在里面...”
声音洪亮、绕梁三周,震得几人耳朵嗡嗡作响,怎么看也不像是命在旦夕的样子。
“...吵死了。”
方宸掏了掏耳朵,拎着他的衣服后领,把他丢在一边休息,转而走向无法起身的长莺。
她身上的伤口没有曲文星多,可整个人气息虚浮、脸色惨白,纤瘦得像一尾瘦长的鱼。
温凉蹲在方宸身边,问:“见过她?”
“嗯。上次被困在地下工厂里,是她帮我指了出路,我才能逃出来。”方宸帮夏旦按住长莺的手肘,帮她把错位的手肘重新接了回去。
剧痛袭来,长莺额上汗水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却也只是咬着嘴唇忍耐,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们...是谁?”
“7553托我来找你,他怕你出事。抱歉,本该早点来的,但有事耽搁了。”
方宸视线扫过长莺脸上腿上的狰狞伤口,声音渐低,略有愧色。
长莺却身体一震,双手抓紧方宸的手腕,在那里留下了一圈血手印。
“你真的见过他?!他,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见过他。我只是跟他通过屏幕交流过,算是...是他的朋友。”
“...朋友?”
长莺的表情有一瞬的古怪,却被她立刻掩了下去。夏旦小心翼翼地扶着长莺的肩,给她喂了些药酒。
暖意自肠胃涌至四肢百骸,长莺的脸颊即刻泛上淡淡的红,像是酒精不耐受一般,生涩地打了一个酒嗝。
“不常喝?”
“我在这里住了十多年,地下,是没有这种奢侈品的。”长莺慢慢坐起,被划破的衣衫掉落,露出半个惨白削瘦的肩膀,“我听说,外面已经改换世代了。是吗?”
“嗯。”
方宸微微皱眉,刚要脱外套,身旁的温凉已经单手拎了外衫,随意地递了过去。
“为什么在这里呆这么久?”
长莺看向温凉,视线却一顿,眼神浮起一层淡淡的疑惑,仿佛这张脸,曾在哪里见过似的,拧眉思索,半天没有回答。
直到温凉把那件黑蓝色外套丢在她面前,她才回过神,轻声道了谢,说:“我只是被抓来的,什么也不知道。”
“是吗?”方宸淡淡开口,“需要我把你手写的‘工作日志’背出来吗?”
长莺身体一僵,惊慌失措地望向方宸,恳求道:“...别说出来。你要问什么...我都说。”
见长莺反常地激动,方宸虽有疑惑,却暂且咽下不提,向着温凉轻轻点了点头,让他问。
“你在这里做什么工作?”
“...网络工程师。换个说法,其实也就是心理医生。我们的存在,是为了维护哨兵向导精神世界的稳定。”
见几人均是一头雾水,长莺艰难地站起,低喘几声,虚弱地笑了笑:“这样吧。去我工作的地方看看,你们就知道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现在我想做个好人(下)
五人身披宽大的工作装,低头走路,而长莺走在最前面,摇摇晃晃的,步履不稳,像一具随时会倒下的骷髅。
走了约十分钟,长莺微喘着站定,指着面前的一扇高大钢门,轻声说:“到了。”
一扇银色的门,扶手处很干净,门板却积攒了厚厚的尘泥。
她慢慢地扭动门把手,屋内惨白的光倾泻而下,像是粉身碎骨的白色飞瀑。门内空间很大,却分隔成了一间间白色的小房间,像极了密封的棺材,拥挤得让人喘不过气。
有身穿同样制服的人坐在地板上,手里捧着一杯浑浊的液体,浑浊的双眼直勾勾地凝视前方,仿佛灵魂已经出走,只剩下一具干瘪的躯壳。
长莺带着几人从他们面前走过,那些人头也不抬,只是依旧自顾自地出神。
“...心理医生的心理状况都很差。”
龚霁认真地说出了魔鬼冷笑话,几人侧目,朝他‘嘘’了一声。
长莺置若罔闻,低着头在兜里掏着工牌,刷开一扇门。厚重的锁链层层解开,像是撕开一层茧。
里面的陈设极为简单。
满墙壁的显示屏,屏幕上飞快地运行着代码;桌上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旁边的键盘已经敲褪了色;桌角一瓶纸叠的淡蓝色满天星,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颜色。
长莺用干瘦的手指节轻敲显示屏,尖锐的指甲划过屏幕上的长代码,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哨兵向导的精神世界可以用代码来表达。1和0,真和假。人的记忆、情感,就是真真假假糅杂成的一场梦。我们解析梦境、重塑灵魂、搭建精神图景,替崩溃的人围出一方桃源梦境,减少他们的痛苦。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长莺拿出一本落了灰的参考书,递给几人。
出版单位,不出意外地依旧是‘西境军事科学第一研究所’。该书经过几次修订,从旧时代到新纪元,修订单位则变成了总塔的科研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