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反正习惯了你这混小子没大没小。”任钱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酒壶,满了一杯,递了过去,“尝尝,老李给你酿的,桃花味儿酒。”
方宸不说话也不接,只是安静地坐着,眼睫垂着,无焦距地盯着虚无的一点。
任钱叹口气,拉起他的手臂,想把酒送到他手里,可发现那枚拳头紧紧地攥着,完全没有松开的迹象。
任钱疑惑地‘嗯’了一声,用力掰开那小子绷带缠紧的拳头,却怔住了。
从方宸的掌心掉下半枚碎裂的焦黑指环,还有半张破碎的金卡。因为握得太用力,卡的折损边缘嵌进掌心伤口,又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方宸视线终于聚焦。
他艰难地坐直身体,伤痕累累的右手费力地去够那破损的卡和指环。他用大拇指拂去上面的灰尘,神情怔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任钱看得心酸,喉咙发紧,声音哽咽。
“你别这样。跟我说说话,行不行?”
方宸又看了一会儿,眼睫低敛,嘶哑地开了口。
“...指挥官。”
颤抖的三个字,压着所有无法付诸于口的痛意。任钱眼睛一瞬间就红透了,双臂用力一揽,把方宸牢牢地抱进了怀里。
“每一次都是这样。我又不是专门给你擦屁股的老妈子,大老远的跑过来,摆个臭脸给我看。现在,以为叫一声我就心软了?”
“...指挥官。”
“...心软了。”任钱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指挥官。你需要我,我就来了。”
方宸顿了很久,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像微弱的风,有些呜咽。
任钱手揉着方宸的后背,揉了一会儿,直到方宸身后被他摩挲出了热,整个人不像最初冷冰冰的死人模样了。
“饿不饿?渴不渴?我去让温凉给你拿点吃的来...”
方宸身体又骤然一僵,任钱蓦地顿了话头,而后语气放得更轻,低声问:“不敢见他?”
“...嗯。”
方宸的右手掌心似乎至今还残留着温凉咽喉的脉搏搏动,那种濒临窒息的幻觉,每时每刻都在他脑海里萦绕着。
他颤抖着闭上了眼,右手重又蜷起,倏而无力地垂下,自暴自弃地笑了:“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对大家都好?”
第二百一十八章 该怎么办?
很难相信,这种厌世的话竟然会是从方宸嘴里说出来的。
任钱瞪了他半天,用手指颤抖着指着门外:“是不是温凉给你传染了?你等着,我去找他算账。”
说着佯装要走,方宸下意识地去拉任钱的手臂不让他离开。那双狐狸眼睛里盛着极力压抑的脆弱,像个故作坚强的孩子。
任钱心一软,重新坐回了他身边。
“不走。我给你倒点酒喝。”
“我酒量不好。”
“醉就醉,怕什么,我在这,谁还能把你给欺负了?”
任钱豪气干云地倒了一杯,方宸接过,在手里转了两圈,慢慢地抵在唇边,仰头闷了进去。
是甜的,甜得有点腻了。
像是老爷子们无处安放又浓烈过头的和蔼与关爱。
方宸掌根压着眉头,嘴角抿得很紧,胸口随着喘息深深地起伏。任钱又给他倒了一杯,方宸却推开了酒杯,夺过酒壶,直接咬开封口,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灌,灌得眼角发红。
“慢点,不够还有,咱们回家喝个够。”
任钱替他顺着背,虽然知道方宸一杯就倒,但也不在乎在此刻哄哄他。
果然,喝多了的方宸身体发软,靠在墙上坐不住,左晃右晃,就是不肯向任钱求助,还得任指挥官拉一把,才肯俯就借着他的肩膀坐稳。
“我,终于找到了真相。”方宸垂着眼睛说,“但...真的很可笑。”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任钱心疼地开解他,“什么报仇、什么找真相,你没必要为了过去的事情,搭上你的一生。”
“我的一生?”方宸低低地笑,喉结轻颤,听着却无边悲怆,“一个不该存在的实验体,一个会伤人的怪物。过去如此,将来,还会是这样。是不是...如果当年我没有逃出那间实验室,一生都被囚在那里,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情了?有些事,不会发生;有些人,根本就不用死。”
“当然不是!胡说什么!”
任钱极力反驳。
“呵。”
方宸又笑,醉意上脸,苍白的脸颊涌起两片极淡的红。他的头无力地垂着,睫毛下压,像是液位高涨的水坝,极力压抑着澎湃的潮涌。
任钱心疼地捶胸。
他知道方宸其实什么都懂,但此刻,所有理性都在令人窒息的事实面前瓦解崩溃,再多劝慰,也无法消解他内心的愧疚和痛苦。
所以,他放弃了劝说。
他单手勾着方宸的脖子,头碰着头,给他讲故事。
“我跟刘眠的事,你也知道的差不多了吧。被那个人背叛后的整整三年,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任钱说,“有天,憋得实在难受,根本喘不过气来,手脚发抖,被人送到医务室里。军医查了一顿,给我扎了针,没什么用,该抖还是抖。”
“……”
“然后老李就来了。他把我背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然后,给我了一瓶呛人的烈酒,就搁在我眼皮底下,撅着屁股对着我眼睛吹。”任钱指了指自己浅浅的眼窝,心有余悸地说,“辣得我呀,哭了整整三个小时。”
“……”
“然后就好了。”任钱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后,那一晚,我睡得特别香。”
“……”
“别这么抗拒,也别硬扛着。这可不叫坚强,这叫逞强。”任钱掐了掐方宸的脸蛋,“小子,只有容许自己的懦弱,才能算是真正的勇敢。”
“...是吗?”
“嗯。”
任指挥官抹掉眼窝的泪意,摘下了五十三号军帽,轻轻地搭在方宸的头顶。帽檐压过了前额,挡住了方宸的眼睛。
“有我陪你哭,不丢人,是吧?”
过了许久,一滴泪划过侧脸,在帽檐的阴影掩护下,慢慢滴落下颌。
任钱装作没有看见,又替方宸把帽檐向下压了压,悄悄地起身,留给他一个释放的空间。
出了门,看见温凉还在门口站着,寸步不离。
任钱擦了擦眼泪,说:“他醉了,你进去陪他,没事的。”
“再等等吧。等他准备好了,我就进去。”
任钱叹了口气,拍拍温凉的肩,将这进退两难的困境留给了他们二人。
除非他们自己想明白,否则,这死结终究是无法彻底消解。
温凉在门外守到夕阳落尽,明月高悬。
屋内逐渐凉了起来,温凉终于推开那扇门,站进了那间逼仄的储物间。
方宸靠着墙睡了,月光洒在他身前半米,只映亮那只破碎的戒指。温凉慢慢地走上前,拾起那枚戒指碎片,然后单膝蹲在方宸面前,用手替他拨开垂落的发丝。
细碎的声音略微唤醒了方宸的神志,他模糊着抬眸,看见明月清辉落在一人的肩上,而那人正低头看他。
“温凉。”
他轻声喊,声音裹着朦胧的醉意。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腰间搭了一只熟悉的手,力道温柔。方宸借力坐了起来,被拥入怀中。滚烫的额头抵着那人的肩,被肩膀处的凉意激得一颤。
又有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覆在他的前额,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伤口发炎了,发烧了。我们出去好不好?”
那人略带嘶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声音低沉,耳膜震得方宸又是一颤。他摇了摇头,低声说。
“不想出去。”
方宸难得一见的怯懦和踌躇,温凉没有逼他,只是轻声地说了一个‘好’。
似有脚步声响起,又消失,房间里重回安静。
方宸恍然觉得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人,思绪混沌地在噩梦里沉沦,身体里像是有火烧过,疼得他大汗淋漓,一度窒息。
痛苦到了极点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方宸很想就像这样睡过去,再也不用理会这荒诞的现实。
“方宸。”
可是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眼皮好沉。
方宸努力撑了撑,掀了一道缝,在狭窄的一线光影间看见了一张焦急的脸。
“温...咳咳...”
嗓子像滚过刀片似的。
方宸想开口,只咳了几声破碎的气音。他抬了抬手,整个手掌都麻,没什么知觉,直到被那只冰冰凉凉的手握住,才有了几分在人间的实感。
一阵浓郁的甜味蹭过鼻尖,他像是站在盛放的桃树下,被万千碎花淋遍肩头。
方宸口干舌燥地,喉结低滑,心尖有些痒。
他最近好像对这个味道上瘾了。
“低...头...”
他用力抓住眼前人的衣服,那人极听话地弯下腰,呼吸越来越近,直到能够听到对方急促的心跳声。
方宸稍微抬身,一只大手立刻默契地托住他的后腰,严丝合缝的。力道合适,姿势也舒服,方宸意识模糊地贴了过去,凭借着本能去寻一双柔软的嘴唇,发泄似的啃咬,毫无章法,像是要借这种疯狂的唇齿契合来忘却一切。
“不要咬,会疼。”
耳畔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方宸的后脑被人小心地扶住,唇角覆上微凉的湿润。
温凉吻得很小心,从唇角细细地蹭到唇心,没有平素两人推拉攻防的激烈,今晚的吻,像是天上朦胧的月色,淡淡的,却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