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时眉间带了几分愁绪,垂手站在木制的小床前,沉思着什么。
身后场景宁拂衣十分熟悉,是云际山门,宁长风死去时被毁掉的大殿,而床上躺着的,分明就是呱呱坠地不久的她自己。
宁长风身后忽然亮起道白光,她敏捷地抬手召出长剑,一招破了那白光,旋身挡在床前,冷眼望着来人。
“神尊,是来看拂衣的?”她勾唇,身体却没挪开。
“别装了,你知晓我要做什么,让开。”褚清秋手中白玉棍杀气荡荡,直直指向床上的婴童。
她眼中漠然,如同看着一个死物。
“若我说,我不让呢。”宁长风依旧没有动,而是轻笑着。
“那日是我吃了圣木曼兑的果实,才导致她在我腹中化形投胎,这本就是我的错。何况我服药或运功都打不掉她,便可知她有多想要降生。如今她既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那便是我宁长风的孩子,我绝不会让人碰她。”
“宁长风,你别执迷不悟。”褚清秋张口,“你知道她身受诅咒,往后定会是人憎鬼厌,唯有至纯至善之人才会待她好,但爱她之人也都会因她而死,往后连你都会死在她手里!。”
“何况她身有魔根,留着她,就是给六界留下一个祸患。”
“你要她生来平庸还顶着人憎鬼厌的命运,不如现在就杀了她,免得往后遭受众叛亲离之苦,再去修了那魔道!”褚清秋说罢,长袖轻舞,白绸迅速伸向婴童,却又被宁长风一剑斩断。
“她什么都不知晓,只因诅咒便得丧命,这是什么道理!哪怕她往后会成为魔,可她如今不是,她如今只是宁拂衣,我们有什么权利来决定她的性命!”宁长风被逼得红了眼眶,一字一句道。
“我们降妖除魔时你何曾眨过眼,如今莫要因为她是你的孩子,便如此偏袒于她。”褚清秋抬起结了寒霜一样的桃花眼。
“我没有偏袒。”宁长风后退两步抓住床柱,“今日若她作恶,我自会一剑斩杀于她。可她还什么都不懂,今日躺在此处的就算是别人,我也不会动她。”
“杀一人而救天下,我不肯,也不愿。”
褚清秋深深望着她,却好像半点都没有被说动,她抬手掀开宁长风,掌心白玉棍如闪电般冲向婴童面门。
然而此时宁长风又于化作流光再次出现,剑都没抬,而是用胸口接了那棍子,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她扶着床柱痛苦弯腰,青丝散乱,被血浸湿。
褚清秋见状终于露出丝惊诧,反手收回白骨,厉声道:“宁长风!”
宁长风疼得手指痉挛,她死死攥着胸口衣衫,抬眼看向褚清秋,唇边露出笑。
“我知晓你不屑人情,生来只为苍生,我不会向你出手,也不会眼睁睁看你杀了衣衣。”
她费力地直起腰,仰头俯视褚清秋,将白皙的脖颈暴露出来:“你若今日执意要杀她,就先杀了我吧,此事因我而起,我理应陪她去死。”
褚清秋死死握着白骨,怒火上涌,一副快要被宁长风气疯了的模样。
过了不知多久,她垂下头去,白骨化为轻烟。
随后一言不发,转身咚咚咚离开,宁长风这才背靠床沿在地,伸出沾了血的手去碰宁拂衣的襁褓。
婴童咯咯咯笑了起来。
“傻孩子,和为娘一样,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来。”她仰头躺下,无力地勾唇。
“娘无能,不能保你平安快活,只能护着你,要你好好活下去。”
光芒黯淡下去,眼前又剩下一地沙尘,和碎裂的琉璃瓶子。
宁拂衣无声立在原地,她抬手在眼下抚了一把,摸到了满手湿润。
九婴也无话可说,她从腰间扯了张帕子,递给宁拂衣:“还有最后两个瓶子,你要都看完,还是缓一缓?”
“打开吧。”宁拂衣说。
于是九婴也学着她的样子弹开瓶盖,二人看着又一个场景显现。
这回不是云际山门,也没有褚清秋,而是背靠青山坐落的一个凉亭。这里的宁长风便同宁拂衣印象中的一模一样了,蓝色衣袍,长发梳成发髻,就是神情十分疲惫。
“江医仙,我这伤……”
“凝天掌门还问。”江蓠眼眸潋滟,皮笑肉不笑地面对她,“您再晚来几步,人就要死在我巫山了。”
“抱歉。”宁长风勾唇。
江蓠无奈地将银丝收回,转手从药箱中掏出丹药:“这续命丹您先服下,只是我再努力都是治标不治本,您这样不断地将修为从体内割除,早晚有一日会走火入魔。到时就是真神都救不了您。”
“行,我知晓了。”宁长风点头,看也没看就将丹药扔进口中。
“告辞,今日我便不留在山中用膳了,我还得回去继续割修为呢。”宁长风起身同江蓠告别,随后踏剑离开。
“凝天掌门!”江蓠顿时起身,被她气得摒弃仙姿,大大翻了个白眼。
割修为……宁拂衣心脏一阵剧痛,疼得她差点跪倒,幸好九婴将她扶住。
体内多出来的粉色仙力,竟然是,是宁长风的?
看来上一世是诅咒压制了宁长风的修为,所以她从不曾感觉到仙力的存在。那么这一世仙力出现,她身边好人变多,是因为诅咒解除了?
何人除了诅咒?
她急忙抓起另一个瓶子,不再犹豫,将之扔上半空,光芒再起,流沙落下。
但这次什么画面都没有出现,宁拂衣睁着通红的双目木然盯着洒落的沙砾,指甲嵌入皮肉。
九婴张望了许久什么都没看见,不解地看向宁拂衣:“这一瓶,是过期了?”
“这一瓶不是画面,是声音,是当年上古邪灵的诅咒。”宁拂衣低低道。
“什么诅咒,我为何听不见?”九婴掸了掸耳朵。
“我听见了。”宁拂衣阖目,声音不知是苦是笑。
“我的是一生无爱,人憎鬼厌。”
“褚清秋的,是爱人末路,不渡情关。”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只是妈妈视角,所以还不能全部解释清楚,往后还有神尊的一部分~
衣衣哭吧,多哭哭我们苗苗神尊就能快点长大(坏笑)
第89章 魔尊
怪不得前世除了母亲和好友无人对她好,怪不得她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嫌恶她至此,怪不得待她好之人都纷纷惨死。
原来唤她孽种之人,说的都是对的,她确实生来便是孽障。
宁长风,你当年不如告诉我这一切,我定会了结自己,不为你们带来灾祸。
“宁拂衣。”九婴看她神情破碎,不禁心急起来,伸手将她肩膀转向自己,“你可别胡思乱想,待你好之人明明很多,我初见你之时也不曾厌恶过你,或许这所谓诅咒只是骗局,对你无碍呢?”
宁拂衣没同她对视,只轻轻道:“如今无碍,只因诅咒已破。”
“那不就得了,这诅咒已然没了,你就更不要因此伤神,这世间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待你往后像我一般活个百年千年,这些苦难就都不过尔尔。”九婴捏了捏她双肩,安抚道。
“你若心里觉得痛苦,就多哭一哭。”九婴试图逗她笑,“记得把你的神尊拿出来,这些眼泪可不能浪费了。”
宁拂衣果然含泪笑了,她摇摇头:“我只是太过于震惊,并非痛苦。”
“其实往常我并不觉得宁长风爱我,比起别的母亲,她属实不像个母亲,一年也不回门几次,我之所以挂念她,也只因她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
“但如今我知晓了,她为了我暗中做了多少事,她用她的命来保我活下去。”
“原来我曾被人这样爱过,想一想,便一点苦痛都没了。”
宁拂衣将手里的盒子放在桌上,轻轻盖好,用衣袖擦掉眼泪:“褚清秋让我看到这些,是要我知晓宁长风所做的一切,好不要辜负她的努力吧。”
“她真是。”宁拂衣意味不明地笑笑,“满怀心思。”
九婴看着这样脆弱的,泪眼婆娑的宁拂衣,将双臂伸开,做出副豁出去了的表情:“行,既然你不觉得痛苦,那我便也不担心了。本神兽今日便屈尊让你抱一下,以示安慰。”
她本是开玩笑,然而宁拂衣却忽然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抱住,九婴愣了一瞬,展颜拍她背脊。
“多谢。”宁拂衣说。
“不必谢,请我吃烧鸡便好。”九婴舔了舔嘴唇。
“请,等会儿便将点星镇的烧鸡全买给你,吃不完不准走。”宁拂衣挑眉,随后将她松开,背脊如松柏般挺直。
“如今真相也知晓了,心愿也了了,我们往何处去啊?”九婴懒洋洋地抱住双臂。
“魔界。”宁拂衣仿佛重振了精神,唯有凤目中的一点红能够彰显她方才的悲痛,“不过你真的要同我去?”
“我如今的修为压制了你的力量,若你同我解了这血契,便能重新做回神兽,到时候隐居山林,想必蓬莱也奈你不得。”
九婴指尖点着下巴,一副思索的模样,最后摇头:“不,若强行解了血契,你不丢一条命也要丢半条,我可不想又背上个噬主的罪名。”
“我们麒麟一族不求多强,只求忠贞。你既不曾抛下我,我便也永不会抛下你。”
宁拂衣深吸一口气,勾唇:“好。”
她二人重新锁了密室,收好玉坠,转身步入门外的天光,一朵雨云被风吹开,露出其后橙红的落日,和落日下灿烂的晚霞。
日子过得真快,褚清秋离开,也已经快要一月了。
“过两日是八月十五,乃是团圆佳节。”九婴望着天空说。
是的,中秋,宁拂衣遥遥望看向云际山门。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云际山门的那些热闹日子,怕是只能留在梦中了。
“走吧。”她道。
二人刚走到山下,便见百里拾七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气喘吁吁地向她们跑来,笑容在晚霞下粲然夺目。
“宁姐姐,九婴姐姐,你们瞧,我发现了什么!”
宁拂衣朝她怀中看去,惊诧地睁大眼睛,那被费力抱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不知道何时跑到紫霞峰的白麟。
白麟看见宁拂衣之后也激动起来,嗷呜嗷呜叫着挣脱百里拾七,高高翘起尾巴朝宁拂衣跑来,将硕大的白虎脑袋顶进宁拂衣怀中,围着她来回转圈。
“白麟,你没死?”宁拂衣连忙蹲下。
白麟发出几声呜咽,圆乎乎的爪子原地蹦€€。
宁拂衣摸了摸它的头,露出温和笑意:“你跑到这紫霞峰来,想褚清秋了吧。”
她叹息着将毛茸茸的小白虎抱进怀里,闻它皮毛上残留的栀子花香。
“我也是。”
……
中秋节万家灯火,家家户户食宫饼,赏圆月,而宁拂衣一行人却背对着这般阖家欢乐的人世,来到了少有人踏足的西荒。
带她们前来的白麟缩小进入一念珠,三人自高空落下,宁拂衣玄衣加身,浓墨般的发丝被漆黑的簪子绾起,脸颊虽白皙,却因着其中三分邪而更像鬼魅,不留人情。
九婴还穿着身暗色红衣,她本就生得妖孽,故而也适配脚下的大漠茫茫,唯有一看便是仙门的百里拾七,十分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