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拂衣的昏倒并不是完全失去意识,她的神识还保留一半清醒,能够听见外面的动静,那女子起初似乎犹豫很久,并不想惹麻烦。
然而脚步往返三回,宁拂衣还是感觉自己脚踝被绑上了根麻绳,后背在草地上摩擦着,被拖进了群山脚下。
被拖着走的路程实在是远,背下虽是柔软草叶,但还是磨得后背生疼,就在宁拂衣以为自己要被绑去深山埋了的时候,女子才终于停下脚步,解开绳子,半拖半拽地将她带入河边竹屋,安置在床榻。
过了不知多久,宁拂衣才悠悠转醒,凤目清明,定定看着破败却干净的屋顶,身下木床宽大坚硬,只铺了一层草席,硌得蝴蝶骨生疼。
她扶着床沿抬起头,不需转得多少便能看清了这屋子的全貌,只因竹屋实在太小,物件也寥寥,一床一桌一椅。
贵重之物全在此处了。
宁拂衣看着眼前的贫穷之处,心不由酸楚,这些年褚清秋便是这般活着么,往常她虽不屑豪奢,却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被好食好茶供着的。
然而一朝下界,竟过得是这般潦倒。
她正想到此处,门便忽然打开,青衫女子端着一碗汤药迈过门槛,看见醒来的宁拂衣后,明显往后瑟缩半步。
宁拂衣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便挪不开,女子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身形,脸上的三层面纱也不曾摘掉,但宁拂衣就是能够一眼看出来,她是褚清秋。
人身上的某些东西,即便她轮回几次,也还是无法抹去。
然而她忘记了自己容貌的侵略性,端得便不是好人,更别提这般一直盯着人看,女子身躯不禁颤抖起来,左手端着药碗,右手往身后摸去。
宁拂衣眼尖地看到了道寒光。
于是她连忙低下头,装出伤势颇重的模样,捂着胸口翻转呻/吟,汗湿的发丝黏在耳后,显得脆弱几分。
女子腰间寒光才终于暗下,她没有关上房门,慢慢挪动脚步,将药碗搁在床边。
十指灵活,组合成一个又一个手势。
宁拂衣捂着心口看那手势,奈何她并不懂手语,看了半天都没看懂,最后女子黛眉微蹙,从柜中拿出叠发黄的纸,用墨条写在上面。
“你是何人,缘何受伤?”
宁拂衣顿时如释重负,开口道:“我……”
“是过路商客,家住京城,此次来是往南边运货,奈何经过此地时不慎遭遇马匪,被抢去了货物,又受了重伤,幸被姑娘所救。”
她说话时,女子一定盯着她口型,随后眉头舒展了些,似是听明白了。
宁拂衣见她终于不再那么戒备,松了口气,试探道:“敢问姑娘名姓?”
女子垂眸,再次写了两字:阿丑。
宁拂衣一愣,随后眼神瞥到了什么,唇角松了松:“姑娘原来姓苏,苏陌?”
女子顿时防备地抬眼,连连后退,眼中尽是慌乱。
她到底受过什么委屈,竟是这般惧怕旁人,宁拂衣暗中不解,也不敢再吓她,连忙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幅泛黄的模糊不清的画作。
低声解释:“姑娘莫怕,我只是看见了上面落款,赠吾女,苏陌。”
女子眼神仍残留惊惧,好像林中被外来人惊吓的小鹿,她手又摸上腰间。
宁拂衣不知要怎么打消她的惧怕,只能在原地坐着一动不动,将脸色又憋白了几分,营造出确实受了重伤动弹不得的假象。
这样又过了许久,女子才又放松了些,收起寒光,指了指床头汤药。
宁拂衣是真的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她连忙乖巧地拿起药碗,咕咚咕咚饮尽,还给女子看了看碗底。
面容冷冽的人做出这样的动作有些怪异,但看着笨拙了些许,压迫感也少了。
苏陌一直发抖的身体才平稳了些,她没再往前走,而是抵着墙壁,抬手指向未关的屋门。
门外已是薄暮,远处青山轮廓朦胧,近处碧水含天,一道栈桥延伸入水流潺潺的河面。
不近人情这点倒是未变,宁拂衣又摸上心口,做出副孱弱模样躺下,嘴唇发白:“这外面天色已晚,我伤还未好,就这般离去,恐会有危险。”
“姑娘既然救了我,能否再帮我一个忙,让我在此住上两日,待这心口不那么疼了,我便立即离开!”她努力睁大眼睛,让自己显得温和些。
苏墨皱眉,再次往门口指,宁拂衣见她这般强硬,索性眼睛一翻,身子一软,侧身倒在榻上,阖目不动了。
苏陌见状,连忙上前两步,手小心翼翼搭在她脉搏,眸光闪了闪。
许是自小受了无数欺凌的原因,她对人向来防备心很重,不信这世上有好人,方才救这姑娘一命也只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她一个女子昏倒在野地里。
可没想到,却还是给自己惹了麻烦。
只希望此人只是想养伤,两日后真的离去才好。
苏陌这般想着将手收回,拿起了一旁的碗,转身退出门槛,将门关上,借着天光离去。
等关门的风吹起了额前发丝,宁拂衣才重新睁开眼睛,呼出口气,翻身坐起,抬手往门上落了道隔音结界。
“寒鸦,九婴。”她冷脸甩出一念珠,两个情急之下皆弃她不顾的人便落在面前,寒鸦东倒西歪险些栽倒,九婴倒是残留风度,怀抱着被打晕的白麟,窘迫地朝她笑笑。
“你当了几十年的魔尊,别的不说,这扯谎的功力倒是见长。”九婴雅然理着发丝。
而一旁的寒鸦则蹦蹦跳跳到窗前偷看,颇有些失望:“这就是神尊转世?看着性子颇为怪异不讨喜,也没什么气质,一点都不像神仙。”
“总听主人夜里念叨神尊,我还以为是什么仙姿卓绝之人呢。”寒鸦没心没肺口不择言。
“寒鸦。”宁拂衣张口,“她此生毕竟是凡人,何况她岂是你能言语的。”
寒鸦连忙捂住嘴巴。
九婴见状咳嗽两声,将宁拂衣注意引过来,笑道:“神尊这世确实不好接触,你还打算留在这里么?”
宁拂衣闻言,看向窗外黯淡的光,点点头:“她此生有父有母,即使父母双亡,也不该戒备心这般重,往前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何况我下来便是护她魂魄周全的,褚清秋一生树敌无数,我能寻到她魂魄,难保别人不会,所以留在她身边我才踏实。”宁拂衣淡淡道。
方才寻到人的惊喜已经淡去,如今看着这人间一角,更多的是如在梦中的恍惚。
苏陌,她不是褚清秋,却也是褚清秋。
九婴点点头;“不过你是想留下,但我瞧神尊这一世性子也烈得很,两日内怎么能叫她松口,就看你造化喽。”
宁拂衣眨了眨眼,慢慢放出神识,寻找褚清秋的踪迹。
她就在隔壁更小的竹屋里,这木头围出的院落里拢共就三间房子,一个被她占着,另一个摆放简陋厨具和泥筑的灶台,最后那间显然是用来放杂物的,逼仄狭小。
褚清秋,不,苏陌此时就缩在那狭小的房屋里,油灯都舍不得点,只借助破裂墙壁中露出的月光铺好草席,又往腐烂一半的门闩上缠了两根麻绳。
宁拂衣看着她这般认真地缠着麻绳,有一点想笑,然而更多的是鼻腔发酸。
她到底有多害怕,才能有如此重的防备。
女子到睡前都不曾摘下面纱,而是合衣躺上草席,眼睛闭上,眼睑却轻轻颤动,一看便是并不敢睡着。
宁拂衣不忍再看,收回了神识。
“九婴,寒鸦,你们先离开吧,一念珠中总归闷热,不能久留。你们在镇上寻个住处,等我消息。”宁拂衣说着拿出些金银,交到她二人手中。
“是。”寒鸦圈着嘴巴道,转身正要跟九婴离开,又被宁拂衣喊住。
“你们乌鸦都爱收集些小玩意儿,那你可有有关手语的书册?若没有就劳烦你替我买一本来。”
寒鸦眼睛转了转,随后展颜道:“主人问得巧,在下还真有!”
她说着从咯吱窝下拽出本皱巴巴的凡间书本,递给宁拂衣,这才化作黑雾消失了。
屋中只剩了宁拂衣一人,她捏着那册子抖了抖,翻遍屋子才找到盏剩了一半的油灯,借着如豆灯火翻阅起来。
翻着翻着,就翻了整整一夜。
直到鸡鸣声划破夜空,宁拂衣才抬起酸疼的眼睛,收起已经背了大半的册子,长长伸了个懒腰。
油灯早就燃尽了,此时只剩了个光秃秃的灯座,她抬手敲了敲脑袋,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最不喜背书,想当年还在云际山门的时候,连那些长老的授课都不愿意听。
如今却因为褚清秋,一晚上背下了这么多难懂的手势,真是造化弄人。
窗外传来吱呀声,宁拂衣用指尖抬起窗子往院中看去,只见依旧蒙蒙亮的天光下,隔壁竹屋的门被推开,青衫女子小步走到院中的水缸边,伸手想舀水。
然而显然缸中没水了,她只舀出半瓢倒入盆中,低头认认真真洗漱。
她是背对着宁拂衣的,所以即便解下面纱,宁拂衣也没能看到她的面容,宁拂衣本想用神识探究一番,但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她既不想被人看见,她便不该这般。
过了会儿,苏陌又擦干脸,再将面纱一层层盖好,这才起身用棍子挑起两个木桶,准备去河边打水。
相比于她的身躯来讲,那两个木桶实在是太大了,将她整个人压得摇摇晃晃,宁拂衣看不下去,于是推开门,打算帮她一下。
谁料她刚刚碰到苏陌手中的木棍,苏陌便忽然受惊似的扔掉木桶连连后退,过于剧烈的反应将宁拂衣都吓了一跳,她顿时僵在原地。
然而苏陌身后便是个颇深的坑,眼看她便要踏入坑中摔倒,宁拂衣只得伸手拉她,这么一碰便更不得了,苏陌低头尖叫起来,不会说话的她连尖叫声都是嘶哑无比。
这样恐惧的叫声喊得宁拂衣心如同针扎一般疼,苏陌又不知从哪掏出把锃亮的匕首来回挥舞,宁拂衣便索性躲也不躲,直接用掌心握住刀尖,右手松开苏陌,用握着匕首的力量来拉住她,不让她摔落。
“苏陌,是我!”宁拂衣用平生最柔和的声音道,她左手渗出血迹,右手原地举起,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血腥味唤醒了苏陌的理智,她颤抖着睁开眼,含泪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宁拂衣渗血的手,终于停下不断后退的脚步。
她连忙将手松开,匕首当啷掉落。
宁拂衣这回两只手都伸着,她动作缓慢地指了指苏陌身后的坑,生怕再吓到她。
苏陌这回看见了,她知晓自己错怪宁拂衣,手掌攥紧衣衫,眼泪从玉骨冰肌的脸颊流过,大滴大滴落进面纱。
宁拂衣这才慢慢握住她手腕,将她拉离原地,掌心的腕子像云絮般柔软,此时抖如筛糠,令人顿时心生酸楚。
“没事了。”她柔声道。
作者有话说:
说白天更的,结果这章实在是太卡太卡了T€€T
第93章 接近
若说从前的褚清秋是天上的云,那如今便是人间的雾,前者摸不到够不着,后者碰得到,却不敢碰,仿佛一碰就会随风散去,再也不回来。
尽管宁拂衣很不舍得,但还是没有抓她太久,便将手松开,背在身后。
苏陌意识到自己失态,她低头几下擦尽眼泪,再抬眼,就只剩眼尾的一片红,好像桃花落进白雪,凄美分明。
她抬手比划:“抱歉。”
宁拂衣虽然还不会说,但经过一晚上的强行背诵,已经能看懂简单的手语,于是点点头,伸手准备捡起地上的水桶,却被苏陌拦住。
她眼神落在宁拂衣还流血的手上,比划让她在此处等着,随后青衫摇摆跑回屋子,拿出放在竹筒中的药膏。
药膏是黑色的,很大一筒,一看便知是她做来给自己用的。
她示意宁拂衣把手摊开,然后用指尖点着散发淡淡苦味的药,小心翼翼涂抹被割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