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还早,你不再睡?可是冷了?”宁拂衣说着便去拿棉被,被苏陌伸手阻止。
“我不冷,还有些热。”苏陌浅笑,她往窗外看,“是不是,下雪了?”
宁拂衣点头。
“我想,出去,看看。”苏陌费力将手伸出被褥,“你抱我,好不好?”
宁拂衣不会拒绝她,当即拿来氅衣,将苏陌严严实实包裹在氅衣里,然后打横抱起,踢开门走入寒风。
料峭的风吹得脸生疼,苏陌却毫不在意,她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感受雪粒子打在脸上的触感。
“陪我,坐坐,我想,看雪。”苏陌说。
她面颊很久没有这样红了,看上去像提了几分气色。
宁拂衣忙拖来躺椅放在院中,打开院门,抱着苏陌坐在上面,让她整个人都躺在自己怀里。
她屋子的位置极好,只要开着院门便能看见远山,河流,田野,和山坡下孤零零的竹屋。
雪此时变大了,不再是硬邦邦的雪粒子,而是飘逸的鹅毛,一大片一大片落下。
落在苏陌唇上,她便俏皮地伸出舌尖,将其卷入口中。
“衣衣,我前些日子做的药丸,你虽不是凡人,但清心静气,总没坏处。”苏陌用苍白的手比划。
“剩下的欠债我已存好了,藏在竹屋柜中,你务必替我还给秦家。”
“我想穿爹娘留下的那件白衣,他们都葬在那座山下,你记得将我也葬到那儿去。”
……
苏陌渐渐抬不起手了,她便失神地靠着宁拂衣,看着皑皑白雪。
而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宁拂衣已经咬着手背泣不成声,她浑身上下无处不在颤抖,难掩呜咽。
“衣衣……墓碑,你能不能,帮我,刻字。”
苏陌的声音已经微不可查,像是即将睡去时的梦呓。
“就写,吾爱……苏陌。”
“定,定要是……”
“苏,陌。”
说完这句话后,她就很久再没有发出声音,久到雪落了她们满身,青丝鬓发片片斑白。
宁拂衣抱紧怀中已经变凉的躯体,像她还在那样轻轻摇晃着。
雪还在不管不顾地下,眼前山河渐暗,素银满山。
作者有话说:
神尊小号下线。
写的时候忽然想到一句网上的话,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第106章 归来
€€€€€€€€€€€€
九婴找到宁拂衣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千山覆雪,万鸟飞绝,天地白茫茫一片。
宁拂衣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白雪,远看像个冰雕,若没有走近,看不出是个活人。
她怀里的苏陌倒是被氅衣遮住了全身,但脸苍白得同雪融为一体,早已没了气息。
九婴在她面前站了良久,伸手融化宁拂衣脸上的冰霜。
良久后,宁拂衣才动弹,她漠然抱起苏陌,身上的雪扑簌簌落下,她脚步有些凌乱,却又很快平稳。
九婴想说什么,但看她眼神空洞,便没能开口,只是捡起地上掉落的玉钗,无声跟上。
屋里清晨烧的炭火还没熄灭,暖融融的温度暖化了身上的雪,宁拂衣放下苏陌,手抚摸过她脸,冰冰凉凉。
“我们早知有这一天,这不过是神尊的一世罢了,苏陌死了,神尊才能回来。”九婴开口。
“我知晓。”宁拂衣说,她的手离开苏陌的脸,慢慢搭在心口,皱起了眉,“可是……”
“还是好疼啊。”
眼泪啪嗒啪嗒掉落,烫得吓人。
九婴目睹了她这些日子,此时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能站在一旁,递给她张手帕。
“我想,再陪她一夜,明日再说。”宁拂衣声音沉闷。
“好。”九婴说,“我在外面。”
门打开又关上,宁拂衣小心翼翼地合衣上床,和如同睡着的苏陌并排躺下,将脸靠向她那侧,贴得近些。
枕边有个木制的小盒,宁拂衣伸手摸开,里面是整整齐齐摆放的丸药,不知苏陌何时放的。
她拿了一颗放进口中,清苦的味道顿时从舌尖涌向咽喉,苦得她泪流满面。
翌日,天更加寒冷,昨夜雪又开始下,下到子时才停,积雪压断了不少树枝,一夜嘈杂。
宁拂衣寻到了苏陌双亲的墓,并非随意埋下的土包,而是用砖石砌坟,上竖石碑,坟边被苏陌打扫得干净,不生野草。
只是如今也落满了雪,萧瑟凄清。
宁拂衣按照苏陌所言,为她换上白衣,放入棺中,又抬棺下葬,立碑刻下:“吾爱,苏陌。”
江蓠几人全来送别,虽都不行凡间丧葬之礼,却还是穿了麻衣,默默立在远处,看着宁拂衣低头烧纸的身影。
滚滚浓烟从火盆涌起,宁拂衣高挑的背影佝偻着,显得不再那么好看。
九婴都换掉了平日里穿的红色,披了身白站在雪中,叹道:“爱人死于眼前是何等凄然。”
“她却看了两次。”江蓠攥袖开口。
二人齐齐低首,一时缄默。
就在这时,白茫茫中出现了一个小点,小点越来越近,才看清是只鹦鹉,鸟儿鲜艳的羽毛在雪中更为浓郁。
鸟儿一边飞一边叫着,声音凄楚难听,九婴见状浑身一凉,急忙挥手要拦,然而鸟儿却俯身躲过她挥出的红光。
一头撞在墓碑之上,叫声戛然而止,四周顿时寂静。
这动静将宁拂衣吓了一跳,九婴则捂住红唇,拔腿便要前去,被江蓠一把拉住。
“这鸟活了这许久,已是长寿了,它愿随主而去,你也不必难过。”她拍了拍九婴的背,“走罢,让她自个儿待会儿。”
“江医仙,也不怪麒麟大人,毕竟主人同苏陌一起的这一年,这只鸟全是她来照顾,理应有了情分。”寒鸦张口解释。
九婴摇了摇头,手无意识坠下,阖目道:“罢了。我们走吧。”
几人接连离开,于是死寂一片的苍白之间,便只剩了宁拂衣一人。
她震惊地望着已经死去的鹦鹉,不忍地愣了半晌,默默将一张纸钱放入火盆,火烤得脸有些炽热,而后背又发冷。
远处传来脚踩入雪中的咯吱声,步态沉重,应是凡人,宁拂衣没有动,待对方站定墓前,才开口。
“何人。”她声音低浊。
“你是柳蝶衣罢,苏陌常提起你。”那人开口,声音清隽和煦,她往苏陌墓前放了朵花。
“戚云楼?”宁拂衣嗯了声,“她也提起过。”
“未曾想初次相见,竟是在她故去之时,人这命呐,当真奇怪。”戚云楼语气喟叹,哀伤却少。
她半蹲下来,伸手在火盆前烤了烤,沾着墨汁的骨节分明的手让宁拂衣有些恍惚。
于是她转头看去,捏着纸钱的手险些掉入火盆,女子眼疾手快握住她手腕,轻轻移开。
安抚道:“人各有命,去的人去了,活着的却还得活。”
宁拂衣则死死看着她面容,起初觉得自己定是花了眼,可等阖目之后,那张脸却还是那张脸,清朗温和,总像笑着。
她已经干涸的泪便又开始流了,流得比昨日还要肆无忌惮,几乎是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女子这才有些手足无措,她伸着手踟躇半晌,才拉过她肩膀拍拍。
“这丫头,怎么,还越安慰越哭了。”女子摇头,自然地捏起衣袖帮她拭泪,然而擦了两下才恍然发觉,手顿在半空。
愣了良久,才将手放下,看着宁拂衣出神。
“将近年关了,是寒冷了些。”女子抬眼道,声音沉稳,“不过待年关一过,便又是一年暖春。”
她声音像春日暖阳,抚人心中燥郁,宁拂衣哭声渐歇。
“我应当,不曾见过你吧。”女子也有几分疑惑,轻笑道,“近日许是思绪多了些,看谁都有几分熟络。”
“不曾。”宁拂衣带着哭过的鼻音说,她抬颈吸了口清冽的空气,勾唇微笑。
“我便说,只是眼拙。”女子也含笑,她拍了拍身后一块平整石头,屈身坐下,从行囊中摸出一壶酒,递给宁拂衣。
“喝点暖暖身子,自家酿的,不烈。”她说。
宁拂衣拔开盖子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流过喉咙,她闭了闭眼,红着眼眶笑出声。
“骗到你了。”女子冲她挑眉,随后接过酒壶往口中倒去,“此情此景,我颇想吟诗一首……”
“别吟了,最讨厌那些酸诗。”宁拂衣说着夺过酒壶又灌了几口,辣得颤了几下。
“啧,不懂赏读。”女子竟也毫不介意,在她背上轻拍。
宁拂衣看着女子的脸,开口道:“背着背囊,你要去哪儿?”
“岐国,这鬼地方老娘不愿待了。”女子掂量着酒壶道,“马车停在山下,待送行了苏陌便走。”
“岐国,好地方,适合你。”宁拂衣点头。
她沉默片刻,又道:“我能否,问个问题?”
“说。”
“若你往后有了子嗣,而她算不得好人,平凡普通,没有天赋,没有本事,你还因她而蒙受大难。”
“你可会后悔将她生下?”
女子杏眼扫过宁拂衣,了然似的搓了搓冻红的双手:“你说的,可是你自己?”
宁拂衣惊讶于她的善解人意,于是默认。
“我这般放浪形骸之人,还会有女儿?”女子笑起来,随后认真思忖,“十年换一擦肩,百年换得同船,既能成母女,那便是几世修来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