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黄沙弥漫,天光被阴云遮着,干裂的土地和四周高耸的岩石山都泛着没有生机的灰色,恍然如同末日将近。
几只红背的虫子匆忙爬过地面钻入裂缝,像在躲避着什么。
褚清秋轰然扎入人堆里,把江蓠递给正瘫坐在地的柳文竹。
柳文竹忙不迭接稳江蓠,眼睛希冀地往褚清秋身后看,待发现空无一人后,手腕一软:“衣衣呢?”
“宁姐姐……”无神坐在一旁的百里拾七也打滚爬起,忧心道。
“去接唐掌门了。”褚清秋状似冷静,然而掌心已汗津津到捏不住白骨,她转身往回走,一旁累得卧趴着的九婴张口咬住她衣摆。
“你又要往哪儿去?”九婴口齿不清。
褚清秋二话不说,抬手落下白骨,将被九婴咬着的衣角砍作两截,衣摆缓缓垂下:“去接她。”
“九婴,若是一炷香的时辰后我们还没上来,你们就彻底封了这洞口,让那坞堡再不见天日。”褚清秋开口。
“我……”
褚清秋不等几人再回话,身体便已经化作流光,划破了漫漫黄沙,又被垂落的沙尘遮盖。
坞堡内。
瘴气侵入体内的速度如同蝗虫过境,很快便能侵吞人的神魂,宁拂衣周身用法力凝出屏障,这才争取了一些时辰。
瘴气浓到眼睛全然无用,而耳识也因为沙氓鬼蜮的声音而失去效用,一时间眼目完全封闭,只能靠肢体逐一摸索。
宁拂衣借助方才的记忆往无极鬼火的方向前行,好在热气未散,她很快察觉到滚烫浓烟,于是往前快走了几步。
腥臭气味不断侵入鼻子,脚下全由蛇的尸体铺就,踏上去软腻黏糊,触感让人浑身发毛,宁拂衣伸手缓慢前行,忽而嘶的一声,将手抽回胸口。
指尖虽被烫伤了,但她却顿时大喜,因为她方才触摸到的便是炼制无极鬼火的锅炉,于是纵身跃起,在浓瘴中稳稳落在锅炉边缘。
周围水汽蒸腾,火焰已然堙灭,锅炉内只残留湿气和浓瘴,宁拂衣忙低头找了一圈,终于在锅炉的阶梯上摸到了唐温书的身体。
他一身水渍,显然在最后关头还在灭火,体力不支这才倒下,此时心脉微弱,口鼻封死,已经被瘴气充斥肺腑。
宁拂衣一掌拍掉他身上啃食的沙氓鬼蜮,拉着他手臂将人拽到背上,将峨眉刺踏在脚下,屏息飞向天空。
头顶褚清秋砸出的裂谷露出淡淡光晕,远看像被浓瘴遮盖的窄月,看着那窄月越来越近,宁拂衣紧绷的心越发松弛。
就在此时,宁拂衣却忽然变了脸色。
一团庞大的黑影在她身后显露,耳边沙氓鬼蜮的虫鸣声换作诡异歌谣,歌声里夹杂钟鼓,一下下,将人心砸入地底。
黏腻的蛇尾不知何时已经将她脚腕包裹,如同无数虫蚁涌过周身,恐惧令她发丝直竖。
“峨眉刺。”宁拂衣忽然道,无人听见她的声音,但峨眉刺却在她掌心冒出盈盈微光,旋转着变大,托起唐温书的身体,兀自往窄月而去。
而她赤手空拳,双掌凝聚粉色电光,光芒在她身周流星般包围翻涌,驱散了一些浓瘴。
眼前的黑影身躯巨大,用两只空洞的眼俯视她,头顶该是头发的地方长满游动的蛇,水草般飘荡。
和图腾中的形状不失毫厘,是图腾中供奉的神,亦是守护这片古老国土的魂灵。
“你应当知道是谁毁了这里。”宁拂衣手腕有些颤抖,那鼓声在摧她心智,而闭耳毫无用处。
“侵我国土,罪无可恕。”哈气似的古老声音响彻脑海,宁拂衣识海几乎被这声音震碎了去,眼前绿意一瞬枯败,繁茂的树在狂风中摇摆,几乎被连根拔起。
不要,宁拂衣居然害怕了,她以为自己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感受到恐惧的滋味,而如今这恐惧正在将她淹没。
怕的却不是死亡本身。
“不要。”宁拂衣说。
“当诛。”古老声音再次响起。
四周狂风顿时应声而起,所有瘴气朝她一人俯冲而来,宁拂衣痛苦地仰天长叫,同时将浑身仙力凝于掌心,粉色的光化作两道光柱,狠狠涌向黑影。
于是就在一刹那,矗立万年的坞堡完全倾塌,墙壁砖瓦化作沙尘,彻底掩藏了这片土地中的所有,黑影的身躯被她贯穿两个大洞,头顶本不应该会喊叫的众蛇发出齐声嘶鸣。
与此同时,瘴气穿透她周身屏障,利刃般刺入肺腑四肢,宁拂衣疼得瞬间失去意识,又很快醒过来。
幸好不是褚清秋,她脑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古老的歌谣还未停止,瘴气已经充斥她浑身,之后会在黑影的一声令下冲破她身躯,将她炸为血雾。
宁拂衣闭上眼睛,然而就在此时另一道身影冲出大雾,四肢柔韧,乌发蜷曲,她一把抱住黑影,按着它往地心坠落,沙尘四溅。
宁拂衣的身体也随之落下,不过天空中很快垂下一根姣白的白绸,轻柔地卷起她腰。
她很快被卷入女人喷香的怀中,女人在惊慌失措地喊她名字,宁拂衣尽管浑身无力,却还是抬手,紧紧抱住她腰。
“好疼啊,褚清秋。”她将脸埋入女人肩窝,轻声说。
外面的风很黄,但对比地下还是敞亮干净,宁拂衣半昏半醒被放到岩石下,九婴几人正在拼命封住洞口,柳文竹含泪用衣衫将她裹住,颤抖道:“衣衣,你怎么了?”
宁拂衣此时面容惨白,嘴唇却有些发黑,隐隐有黑气从她口鼻中冒出,疼到浑身战栗。
让她疼痛的并不是瘴气,而是脑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天灵盖,故而疯狂凿动她的头骨。
“她体内全是瘴气!”百里拾七哭得双目红肿,她翻动荷包掏出救命的丹药塞进宁拂衣口中,随后连同几人一起,施法将其吸出。
这时候洞穴已经被封住,九婴和花非花把昏迷的唐温书,江蓠以及秋亦安放在一旁,随即一同赶来。
九婴还没有化为人形,庞大的身躯不能靠近,只能离得远远替她们挡住风沙,同时借着契约在脑海中唤她。
“宁拂衣宁拂衣宁拂衣……”
“我听得见,吵死了。”宁拂衣嘴巴无力开口,于是在脑中道。
不过只是想了这么一句,她的头便疼得要四分五裂,于是攒眉呻/吟。
就连还不甚相熟的花非花都红了眼眶,露出不忍之色,抬手加入众人,于是很快,她体内存留的瘴气所剩无几。
“已排不出瘴气了,为何还有黑气环绕?”柳文竹颤抖着去摸她额头,触感冰冷。
“褚清秋。”宁拂衣忽然开口了,声音微弱,却还是能听出所言为何,众人一愣,扭头看向正凛然盘膝的褚清秋。
她此时面上沉默冷静,掌心却早已全是汗水,若是细看,指尖都在战栗。
她忽然半跪上前,抬手把人揽入怀抱,宁拂衣便也顺势抱紧她腰肢,依偎在她臂弯。
二人这姿势实在亲近,看得周围人皆是愣然,除去九婴外,都生出种不明所以的怪异感。
花非花和柳文竹对视后移开目光,而百里拾七睁大双眸,脸颊生晕,眼中越发失神。
“我说我去你偏不听,如今可好?”褚清秋抱紧她冰冷的肩背,水汽润湿睫毛。
“甚好。”宁拂衣说。
褚清秋闭上眼睛,在她耳朵上捏了一把。
她二人也不顾什么了,动作全然不似长辈同晚辈的相处,见者皆舌桥不下。
褚清秋声音湿闷,在她耳边道:“我又非娇花,何须你处处挡我身前?”
“你若凋零,我便再无可期了。”宁拂衣声音微弱。
她忽然身子一僵,怪异的感觉贯彻心扉,同时传来柳文竹的惊叫,于是宁拂衣来不及作反应,忙一掌推开褚清秋,踉跄起身,连连后退。
“衣衣……”柳文竹朝她奔来,被花非花一把拉住:“当心!”
宁拂衣眼前飘过阵阵黑气,她起初以为是浓瘴未散,这时才朦胧发觉,黑气的源头竟是她自己。
她周身都在涌动着熟悉的力量,眼目逐渐赤红,暴戾感正撕扯她内心,企图吞占识海。
方才瘴气的冲击,竟是几乎冲塌了魔根的封印。
“不好……宁拂衣!”褚清秋慌了神色,连忙上前,被宁拂衣抬手轰下一道雷电,拦住她身形。
“别过来!”宁拂衣厉声道,她如今戾气盘旋在凤目中,黑衣被魔气撑得滚滚而动,鬼魅般搅起风沙。
“都别过来。”她嘶声道,“赶紧滚!”
“她快入魔了,别去!”花非花一手拽着柳文竹,一手抓起百里拾七,拦住惊慌失措的二人,然而他拦得住人拦不住兽,九婴已经扑将过去,试图压制宁拂衣身上的魔气。
于是沙尘之中火光同魔气混为一体,时不时传来九婴的兽啸,一人一兽滚落在地,惹得山河动荡,几乎吵醒了昏迷中的其他三人。
“这是……”唐温书捂着心口咳嗽,震惊开口。
“麒九婴!”宁拂衣脑中清明一瞬,第一次唤动契约的主仆牵制,将九婴狠狠捆缚在地,兽啸渐渐变为女子的喊声。
九婴化作人形倒地不起,藕白肩背尽是黄沙,她半是愤怒半是痛苦:“宁拂衣,你竟敢绑我!”
“对不起。”宁拂衣眼眶湿润,连连后退,“对不起……”
飞羽状的冰霜袭来,宁拂衣眼疾手快切断了褚清秋的来路,随后戾气再次遮掩双目,她忽然抬起双臂,于是漫天惊雷,无数道闪电飞驰而下,围着她自己结成一张大网,将其他人拦在外的同时,也困住自己。
她吃痛倒地,头一次听得褚清秋这样惊慌的哭喊声,电网因为褚清秋而丝丝震颤,却无法撼动。
眼前漆黑一瞬,又唤起纯白。
魔气占据身体的同时,好似也冲破了什么屏障,一些破碎的片段在那片纯白上绘制,最后形成身临其境的画面。
她惊颤抬手,试图去触碰那画面中的,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第127章 前尘
起初的画面轮回闪过,是她熟知的记忆。
“宁长风,你等等我呀!”短胳膊短腿的她挥舞着小小的衣袂,跟在青衫女人身后费力地攀爬。
女人则负手前行,面对嶙峋乱石如履平地,面色不改:“宁拂衣,你学不会御剑也就罢了,行走都这般吃力,羞不羞?”
宁拂衣在她身后瞪圆眼睛看她,待她回身时,又眼观鼻鼻观心,一屁股坐下。
“走不动啦……”她捡了块重的石头狠狠扔向宁长风。
然后啪嗒打在宁长风衣角,和块羽毛似的滚落。
眼看着自己打不过娘亲,宁拂衣瘪嘴就要哭,宁长风嗔怪看她片刻,走到她身侧伸出手,宁拂衣就冒着两个鼻涕泡,顺她手臂挂在了脖颈上。
宁长风身上的味道好闻极了,宁拂衣在她肩膀上蹭干眼泪,把软软的身体埋进她怀中。
宁长风却也不抱她,就任由她自己挂着,随后纵身散开岚烟,落入紫霞峰峰顶。
她刚落下,一柄白玉笛子便卷着狂风而来,宁长风笑眯眯地卷起衣袖化去狂风,以柔克刚卸了玉笛力道。
随后白衣闪过,玉笛已被人收回掌心,恰如九天飘雪,带起清清冷冷的云絮。
“我叫你不要再带这孽障来我紫霞峰,你又带来做什么,不怕我手一抖,当场将她杀了么?”褚清秋面色如霜,横眉扫了一眼才不及宁长风大腿的女娃娃。
宁拂衣不知晓眼前这个女人为何要唤自己作孽障,更不知晓她那眼神里为何满是厌恶,于是怯怯躲进宁长风身后。
宁长风则对她所言不以为意,笑着便往石殿中走:“谁叫你数年避而不见我,我日夜念你,辗转不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