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白烬的心弦忽地跳动了下,他那有些模糊的眼前晃动着个人影,那人心焦地朝他跑了过来。
“白烬!”孟凛被白烬那半身的血红给吓到了,脑海里才想起吴常说白烬受伤这回事,赶紧朝他跑了过去。
孟凛扶住他的时候,白烬即刻脱了力似的,那根支撑他的长枪坠地,他仿佛扑到了孟凛的身上。
孟凛是在抱着他,白烬全身冰冷,鼻息却热得像一团火,蹭得孟凛脖颈发痒,耳畔全是白烬的呼吸声。
白烬喃喃念道:“孟凛……”
白烬悄无声息地晕了过去。
第7章 初识
白烬失去意识的时候,闻到了孟凛身上清苦的药香。
那挥之不去的味道仿佛把白烬包裹着,竟让他有着莫名的安心,说起来汤药的味道并不好闻,可孟凛身上那味道淡淡的,还掺杂着丝浅淡的桂花甜味,让他想起记忆里有个青衫少年坐在桂花树下,安静地翻着书卷,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谦谦佳公子€€€€即使孟凛在他面前大多数时候都不是那般安静的模样。
白烬近来时常会梦到往事,他沉沉地嗅着药味,记起了第一次闻到这味道的场景。
那年白烬才十二岁,小少年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师从前朝的大将军,众人夸赞,即便是稳重的白烬也曾有过心气高的时候。
秦裴年过不惑的时候被贬了官,那时四处动荡不安,大将军打不了南方的叛军,回乡之时便孤身挑了赤云山的山匪。
小白烬听着师父的故事长大,有样学样地练了一身武艺,竟也学师父一样孤身去了赤云山。
好在赤云山新来的山匪还没什么势力,竟真败给了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只是白烬也因此受了一身的伤。
那时正是秋日里,入秋以来下了好几场大雨,树梢上渐渐现了些秋色,合着淅沥的雨把枝头落得稀稀疏疏,颇有几分清秋的衰败之感。
这天难得雨停了,白烬回到祁阳已是晚上,他手里的剑白天与人打架的时候断了一截,身上还受了伤,只能倚着墙往家里走。
夜里他身上的血迹不大明显,伤痕却到处都是,白烬咬着下唇,似乎强忍着疼痛,撑着一口气踉踉跄跄地走到家门口,白烬无力地推开了门,那院子里好像是种了桂花,秋日里开了,香味一股脑儿地扑面而来。
白烬开门时便没了力气,眼前倏地一黑,他不知是扑到了谁身上,只从那人身上闻见一丝淡淡的药味,与那浓郁的桂花香混在一起,竟有种莫名的和谐。
白烬晕了过去。
……
“爹……”
“师父……”
……
白烬喃喃地喊着,他醒来时先是手指动了动,睁眼时一片柔光涌进了眼里。
白烬似乎还有些迷糊,他像是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周围静悄悄的,那浅淡的药味与桂花香还挥之不去地萦绕在空气里。
“小公子醒了?”一声清泉似的声音忽地响了起来。
白烬闻声额角一跳,意识一下子清明起来,他看到面前正有个人影,向来警惕的白烬白日里还与人打过架,手边正巧摸到他的剑,这时下意识就拿起剑朝面前的人扬了起来。
可剑断过,这会儿只剩了半截,还没够到那人的脖颈处。
面前的人笑了笑,“小公子未醒之时口中念叨至亲,刚才我还心中不忍占了小公子的便宜,这会儿倒被人用剑指着了。”
白烬这才仔细看清了面前这人的样貌,也不过是个比他大几岁的少年,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的模样,生得倒是清秀,但脸上有些苍白得过分了,不过他生了一双桃花眼,饱含笑意之时,让人见了如沐春风,脸上的苍白便算不上显眼了。
白烬顾不上看人生得如何好看,眼里都是警惕,“你是何人?我……”
白烬忽地上了火气,竟一口气没喘上来,身上的伤这会儿明白地开始疼了,白烬强忍着道:“我为何在这里?”
孟凛伸手把对着自己的剑用指腹移了移,耐着性子道:“小公子自己闯进了我家院子,这会儿怎么还来问我?”
他装模作样地伤心了似的,“我见着你受伤心中不忍,这才自作主张地给你看了伤病,可惜呀,这番好心怕是要无人领会。”
白烬轻咳了一声,这才看见缠在他身上的纱布,摆在旁边的瓶瓶罐罐,以及有人给他换了的稍大些的衣服。
白烬想明白了事情,这才把眼里的忌惮收起了些,剑却没放下,“是……是你给我治了伤?”
“不然?”
孟凛往前走了一步,那半截短剑正够到他的脖子,白烬下意识手里一缩。
“小公子果然不舍得伤我。”孟凛睁着笑眼说得毫不心虚:“何况你见我生得如此良善一副面貌,怎么会有什么坏心思,来……”
孟凛从旁把药端了过来,“你伤得不轻,还是先把药喝了。”
“……”白烬一时说不清面前这人是自恃还是轻佻,若非真是被他治了伤,他一向不愿同这样的人来往的,但白烬还是把手里的剑放下了,他别扭地道:“不用……”
“良药苦口。”而孟凛似乎觉得白烬怕苦,毕竟小孩儿都不喜欢喝药,他用勺子搅和了几下汤药,哄小孩似地道:“把药喝了,我这里还有桂花糖糕。”
孟凛丝毫不见外地舀了勺汤药送到白烬嘴边,白烬有些抗拒地后仰了下,却抬头看见孟凛那眼神里竟有些期待与真诚,心里就一时分辨不出面前这人是好是坏,近乎不知所措地愣了下。
“如果他想害我……”白烬心里暗暗想道:“一开始就不会给我治伤了。”
像是在和孟凛对峙,白烬停顿了许久,才慢慢将那勺汤药吞了进去。
“……”是真的苦。
看到孟凛又要舀起第二勺,白烬忙道:“我……我自己来。”
将白烬那别扭的模样看在眼里,孟凛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把药碗递过去,“小公子慢用。”
白烬接过去,苦涩的汤药入口,白烬不禁微皱了眉头,闭着眼一口下了肚。
汤药是暖呼呼的,白烬感觉连耳后都发热了起来。
着看他喝药,孟凛忍不住在烛光下将白烬的眉目轮廓都描摹了遍,小公子这般精雕细琢的脸,实在是让人想要贪图几眼。
孟凛低头轻笑了下,“小公子倒是胆大,大晚上一个人孤身在外,竟然肯喝旁人递的东西。”
“你就不怕我在里面放点什么?”
白烬迟疑地看了看手中的药碗,手下意识按住剑柄,忌惮一时就写在脸上。
“诶诶诶?你别着急拿剑呀。”孟凛摆摆手,无奈地笑笑,“我就想跟你开个玩笑,只是想提醒提醒小公子,这世间如我一样的好人可不多了。”
“……”
白烬有些无语,面前的这人说话实不稳重,可又欠了人家的人情,不能摆出一副以怨报德的模样,他心里暗叹了口气,低声道:“多……多谢你了。”
孟凛闻言笑开了花儿,他一边从白烬那接过药碗,一边从怀里掏出块桂花糕伸到白烬面前,“答应你的桂花糖糕。”
糖糕的味道比院子里桂花的味道要清淡很多,但淋了蜜糖,多了丝甜味。
白烬摇了摇头,“不苦。”
“你……”白烬犹豫了会儿,抬眸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看着孟凛的眼睛,追问道:“你也不问我为何受伤,我若是,我若是对你以怨报德,又若是被仇家追杀牵连到你,你又该当如何?”
孟凛伸出的手落了空,他对上白烬的眼睛,“是啊,小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如若不是你年纪尚小,我还怕你是什么被通缉的匪患,可是……”
孟凛笑得祸国殃民似的,“小公子实在生得好看,我见你受伤着实不忍,若是遇见个丑的,我也不见得有这么好心。”
“……”
白烬张了张嘴:“……”
白烬沉默了许久,道:“我该走了。”
孟凛一怔,“现在才不过寅时,你身上的伤……”
“唉。”孟凛叹了口气,“我跟你说实话,我的医术拿出去吹我都嫌丢人,只能堪堪给你把伤口上的血止住,你若是乱动可又该流血了。”
“无妨。”白烬伸手揉了揉手臂上隐隐作痛的伤口,正色道:“我应当是走错了门,你今日为我治伤,我来日定然相谢。”
孟凛张了张嘴,有些哭笑不得,但他又想了想,总归从面前的小公子身上看出些与他无关的意思。
“也罢。”孟凛从旁边把白烬换掉的衣服拿了过来,“伤痛自知,我还等着你来谢我。”
“……多谢。”白烬接过衣服,起来时牵动了伤口,疼得白烬倒吸了几口凉气,却还强忍着出了门去。
……
白烬再回忆起那时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回去被师父骂了狗血淋头,第二天还罚他在院子里跪了半日。
可不顾后果的少年听到平日里五大三粗的师父说起怕他出事,竟柔软地敲打了下他,让他这才知道分寸从何而来。
除此之外,白烬还从他那染血的衣服里面,找到了一块桂花糖糕。
……
白烬在沉沉的梦境里舒开了眉头。
可让人心安的往事如同昙花一现,似乎是孟凛正给他处理伤口,血腥味把药味都盖过去了,肩上的疼痛宛如针扎,他难以安眠,却又像坠进了深渊,沉重的锁链束着他的喉颈,他说不出话,偏偏又醒不过来。
心底的安心离他远去,仿佛是他大起大落的人生,变故横生直击他的脊骨,他已沉浮了好些年了。
今日那横尸遍野的场景又在眼前晃悠了,他眼中满是血色,四处的火光灼灼地烫着人的感官,白烬杵着剑半跪在其中,竟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你不知何为进退,不通何为权宜,还不晓识时务者为俊杰……”嗤笑声回荡在白烬的耳侧,“白将军,你如今的下场,都是你自己的过错所致。”
有人拿着晃眼的刀抵在他的喉间,“这世间的人呐,左右都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身份地位而活,要想活得快活又长久,那定然得抛却些无所谓的良知,你那个师父没有好下场,正是因为他不通情理,教出来的你也一样。”
“你心里挂念的是百姓?是国家?可你得先自己活好了,泥地淘珠,就算找出的是明珠,可沾了泥巴,也没人相信这是明珠,只要水是混的,任谁也淘不清明,你只能一头扎进去成为石头,里头都是石头,便没人怀疑你的立场,你多搅和搅和,再等着下几场大雨,等水清明了,自然有人会去淘珠了。”
“只可惜,你没机会了……”
尖刀割在他的喉间,那人冷冷地对他道:“你得死在这里。”
喉间的冷意与灼热的鲜血撞在一块,喷薄而出的血淌了一地,白烬口中鼻中全是血腥的味道,疼痛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眼里晃悠着火光与尸体,如同落了地狱。
“白将军,你败了……”
我败了……白烬无声地念着,他同千百具尸体一同葬在了天地之间。
“何须……何须……”他念不出后话。
何须马革裹尸还[1]。
……
白烬肩侧的疼痛传到四肢百骸,原来死过一次,还是会这么疼……
孟凛不知晓白烬梦见了什么,只见他眉头皱得厉害,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
“小公子啊……”他坐在床边,看着白烬包好纱布的肩头渗出血色,他未醒的脸惨白得如同薄纸,孟凛无端叹了口气,“你要我拿你如何是好。”
“我怕我对你过于凉薄让你生疑,又怕离你太近落得下场不好,但我并非磐石,同你……其实是生过几分真心的,但京城诸事千变万化,我以往的确哐了你些无关紧要之处,算是我对你有些亏欠。”
“现如今我见你遇人不淑,心中觉得不忿,也算是我意气用事。”孟凛从床边站起身来,“但选择是你自己做的,你既与从前的抉择不一样了,那我便趁你还在淮北,送你份礼,如此一来……”
“往后我就不用再挂念着这点情分,对你手下留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