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禁之微微闭上了眼,“要知道,平王府的世子才生下不久,白家小将军卸任闭府,而太常寺的琵琶手池夜雨……被从前的御前太监洪信,欺辱没了性命……”
他喃喃重复了遍:“池夜雨死了……”
“是我二叔。”白烬茫然地同自己心底的答案对了个眼,那日从宁家老宅得到的信也浮上眼前,“余弟所为有悖天理,恐白家忠烈毁于一旦……”怕是当初的白延辞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是平王做了这个皇帝,齐恂当了太子……
“王妃娘娘待我倒是宽厚,她告诉我,她从未与太子殿下说过身世,直到皇后娘娘去了……”王禁之仰头叹息了声,“那日大丧我在灵前磕下,可抬头,抬头看见了齐恂的眼睛……”
王禁之仿佛面露了丝恐惧,“十来岁的少年眼里,那是伤痛不已藏不住的杀意。”
“萧皇后死前告知他的身世,没了母亲齐恂锋芒毕露,我逃出京城不过两日,就来了追杀的暗探。”没人见过王禁之背后的狰狞的伤痕,他佝偻了身子下来,“我备着假死的药已经多年,逃过一命……怕是天意让我还活在人世,遇见了你……”
后来的事……白烬也自己串上了,齐恂得知身份担心败露,杀太医,造假证,弑亲父,白家满门都因此送命,连书信往来的宁家也未得幸免,而如今没了知道真相的旁人,再留齐恂心安理得地做这个太子。
荒谬……
外头的夜雨哗哗下个不停,仿佛连日也不得清明似的。
北朝亦是下了大雨。
皇陵,齐恂居所,因此前失职被罚,齐恂已经守了半年的皇陵,铺天盖地的雨将安静的皇陵笼罩,其中仿佛蔓生着无尽的孤寂。
夜里的雨声敲在窗前,齐恂房内却是一片漆黑。
“殿下,老奴还是给你把烛火点上吧。”齐恂身边资历最大的老太监名叫喜雨,从前是先皇后身边的人,先皇后殁了之后,一直在伺候太子,他手里护着盏烛火走到窗户边,“太暗了对殿下的眼睛也不好。”
等到那烛火照亮了些窗边,才能看到太子齐恂正坐在窗户边上,他隐在黑暗里像是一尊雕像,内敛深沉的眸子里不起涟漪,看到喜雨是才晃动出一丝笑意,“劳烦大翁。”
喜雨年纪大了,走路颤颤巍巍,他缓缓过去把烛火给点亮了,嘴中一边说道:“过两日殿下就要回京了,近来下雨有些寒凉,殿下还是莫要舍下太多衣物。”
“殿下从前在京总是日理万机,回了京城也要保重身体。”
“从前娘娘在的时候,爱给殿下做红枣银耳汤来喝,改日老奴吩咐小厨房去做些给殿下,给殿下补补气血。”
齐恂听着唠叨竟然也不恼,反而是很平静地看着他,时时应着他的话。
屋子里逐渐亮堂起来,烛光照进喜雨浑浊的眼睛里,他把手里的烛火吹灭了,弯着腰朝齐恂行礼,“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齐恂将桌上的烛罩往旁移了移,“没什么旁的事,还麻烦大翁替我摆上一盘棋来。”
“是,殿下。”喜雨夜里眼神不太好,动作很慢,他从柜中搬了棋盘出来,按着齐恂的喜好将白棋摆在了他的右手边上,他被棋盘上的纵横看得眼里有些不适,竟被晃出了几滴老泪。
齐恂等他缓慢地摆完了,朝他抬了抬手,“大翁年纪大了,不必日日身边侍候,事情交给下面人做就罢了。”
“是,殿下体恤。”喜雨朝他行了个大礼,“那老奴就先告退了。”
齐恂从容地见他退了出去,和缓的眉目沉下看着棋盘,他手里摩挲着圆润的棋子,一粒又一粒地从棋盘里拿出来,不分说地往棋盘上一排摆了开来。
他忽而道:“我做错了什么?”
齐恂正同自己内心辩了几个来回,他本是平王府备受宠爱的世子,父亲闲散,教他平日不过读书吃茶,他尽心做个孝顺父母的儿子。
可有朝一日时局骤变,他父亲做了皇帝,为避免先帝让位于弟时局不稳的先例,皇帝即位,他是长子,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子。
因而每个人都对他说:“陛下对你给予厚望,百年之后你理当继承大统。”
齐恂心里像是被点燃了粒火种,熊熊燃起了场铺天盖地的大火,让他几乎肯定地告诉自己:我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太子殿下。
因而从那日起,偶尔贪玩耍懒的齐恂再也不看一本不正经的书,他背负着所有人的期待挺直胸膛,日复一日地听先生讲学,吟诵古今大儒的文章,安抚百姓、收拢人心,他什么都学,因而也得了人人夸赞的好名声。
可他独独在白家将军那里碰了壁。
朝中几位将军德高望重,白家的将军白延章入京勤王扶平王上位,更是劳苦功高,齐恂得了旁人的夸赞,却是请教白将军为将之道时,受到了白将军的冷落。
太子以为自己翻得的兵书不够多,因而勤学了几日再行上门,却是又没能得到白延章多几句的点拨,齐恂那时懊恼不已,终日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才入不了白延章的眼。
白衣苍狗,世事无常,满心上进的齐恂回望母亲的时候,萧皇后病故了。
齐恂至今记得那也是一个雨夜,萧夕颜的脸上已经没了一丝血色,齐恂衣不解带侍候母后多日,他跪在母后窗前,见母后对他招了招手。
“恂儿。”见她嘴唇翕动,齐恂把耳朵凑到萧夕颜的嘴边,“母后对不住你……”
“你的生父……是当今白将军的胞弟……白延辞……”她几乎像是握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抓住了齐恂的手,“不能……不能留他……活在人世,知道,知道此事……林示,白家……都不能留……”
齐恂像是忽然被钉在了原地,“什……什么?”
“母后……”齐恂反过去抓住萧夕颜的手,她母后的手已经瘦骨嶙峋得犹如干柴,整个人吹灯拔蜡一般带着沉沉死气,那眼中一点注视的亮光在齐恂的眼里渐渐熄灭,犹如风烛残年……
萧夕颜的手沉沉倒在了床榻上。
齐恂的耳边只剩了一阵嗡鸣,身后宫人的哀嚎悲鸣全都被他挡在思绪之外,他像是被雷鸣横空击落,找不回思绪,被任意摆弄着让他节哀。
外头是风雨飘摇,齐恂忽然直起身子,木然地迈开步子跑进了大雨里,大滴的雨水从他头顶滑落,冰冷的水灌进耳朵里,他随手往脸上抹了一把,也分不清方才他哭了没有。
“聪明恂达,我给吾儿起名恂。”齐恂想起父皇握上母后的手,满意地拍着他的肩,笑道:“就是希望他成为朕最为聪慧的孩子,今日先生夸他学得快,不枉朕给予厚望。”
最为聪慧的孩子……
都是笑话,齐恂木然放肆地笑了几声,又捂住了自己的脸,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在万众期待里活,却忽然被人告知,他的期待都是一场凭空而来的欢喜。
他忽然明白了白将军对他的冷落,明白了自己为何费尽心思也没能让他对自己多看几眼。
白家世代忠烈,白延章……他心里没愧吗?
可齐恂自问:“我做错了什么?”
他顺着冰冷的雨水清醒地对自己道:“多年来费尽心思做好一个储君太子,一日不曾松懈的我做错了什么?如今就这样被告知……我并非皇室一脉吗?”
“不可以。”齐恂肯定地在大雨里站定,“知道此事的人,绝不可以留存于世。”
……
齐恂坐在窗边,他将窗户打开条缝,细细的雨珠立即跳落进了屋里,风也涌了进来,齐恂却对着窗外的方向浅笑了下。
他落了粒棋子,“六弟,再过两日,我就要回宫了。”
作话:
第二卷 进度条不多了, 第三卷 南朝篇孟凛会回南朝眼善婷
我要去拿回属于我的一切,第一章 回国(bushi)
哦莫最近室友阳了我也有点症状,希望大家还是注意身体
第85章 秦裴 “如果是秦裴,先完的恐怕是白烬。”盐珊挺
南朝,都城长乐,明亲王府。
绿枝绕梁,和风吹过惊动南雀,叽喳了两声落往书房的窗台,又被敲桌的声音惊得展了羽翅。
书房中檀香袅袅,暗紫色的锦袍中伸出只手,将几页纸放回桌上,不经意叩响了桌案,他转头温声道:“这写的都是实话?”
那人背后跪了个人,他衣袍宽松,脖颈间露出几道狰狞的血痕,石七刚从岭中逃回,他养伤际未戴面具,眼神肯定道:“属下不敢欺瞒王爷,所言句句属实。”
孟明枢生得一副温良的模样,他从前在北朝是科举出身,蓄了些胡也能看出从前的儒雅,只是眼底深沉,盯着人时哪怕在笑,也有些无端的€€人。
孟明枢在桌边站定,他上下打量了石七,不露情绪道:“你被关在岭中一年,他,是如何对你的?”
石七顿时觉得全身一阵发疼,他咬了咬牙,“刑罚之下,属下未曾吐露过分毫于王爷不利之事。”
孟明枢把视线落在他颈间的伤痕上,“你倒是忠心,不仅受了刑,还给本王带回了那么一个半死不活的赵永€€。”
石七忙道:“属下,属下自作主张。”
“你是有功之人。”孟明枢往石七身边缓缓踱步,“本王是要赏你的。”
“他囚了赵永€€这么多年,本王不过远远看了一眼,就知他下手不留余地,你身上的伤如今也还没好,想来也是受了苦楚。”孟明枢伸手往石七头上摸了下,“石七,你可恨他?”
石七忍不住打了个颤,孟明枢不言而喻说的是孟凛,他低着头闭上眼,“属下不敢。”
“你不敢?”孟明枢手间停顿了下,站在人身前带着种威压的气势,“本王不要你不敢,我要你恨他。”
石七的手猛然一攥,他忽然觉得喉间一哽,在岭中的一年里没有日夜,比从前被训来做暗卫的日子还要黑暗,尖刀剜进肉里,鞭子抽在身上,他没死没残,可他直面心底里恐惧与仇怨,嘴间打颤着有些话竟是呼之欲出。
孟明枢缓缓收回了手去,他又转身往桌边走,“你下去休息吧,有些事,过两日再交代你。”
石七的思绪被打断,他叩首道:“多谢王爷。”
孟明枢看着石七退出房门,他坐在桌前,伸手打开了书桌的一个匣子,那桌里什么也没放,只放了个款式简单的发簪。
那发簪经了年月,好像是脱了粒珠子,又给强行安上去,看着总有些违和。
孟明枢目光和缓地看着发簪,从匣子里取了出来,他顾自道:“素素,你我的儿子,总会做出些让我惊喜的事情。”
那发簪是从前的素夫人宁素素所佩戴的簪子,孟明枢竟留到了今日,他对着发簪说话,仿佛宁素素能听到似的,“他搞砸了我的事情,杀了我的人,我不过想要警告他一番,可他竟会来试探我了。”
“做父亲的。”孟明枢露了个笑,“自然得教他一些道理。”
他把发簪放回匣子,“该是接他回来的时候了。”
……
岭中,江天一色。
雨后放晴,骤雨卷着残红给树梢洗得透亮,岭中的叶子几乎全都绿了,现出了几分绿树浓阴的景致。
孟凛的病养了几天,见了阳光,人也好了许多,白烬给他挪了座椅出来,陪他在外头晒太阳。
阳光洒得人身上懒洋洋的,孟凛早几天听白烬说了王禁之所言的真相,病痛缠身,整个人竟也会陷入阴郁的情绪里,若是想杀的人尚且活在人世,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他心里也会不得安生。
可这时候白烬拉着他的手说,“来日的仇你我一道分担。”
孟凛忽然就把事情又往后想了许多,终于在一束束暖阳里,又回忆起了生的可贵来。
孟凛贴在白烬的背坐着,他用手挡了下晃眼的太阳,“白烬,听闻我病时你一直陪着我,你都好些时日未曾回过巡抚府里了。”
白烬在后面“嗯”了一声。
孟凛顶了顶他的后背,“昨日好像林归来见你,说是应如晦让你回去一趟,还送了些要处理的公务进你房里,可你应了却没回去。”
白烬偏了偏头,“我筹备今夜回去一趟。”
“你又要夜里走啊。”孟凛拿头碰了白烬的后脑勺,“白烬,我看今日阳光正好,暖风和煦,不如我出去走走,正陪你回一趟府里。”
白烬犹豫道:“可你……”
“我这都是老毛病了。”孟凛无所谓地从座椅上起来,“从前不想出去走动,可躺久了,再不走走,我还得躺出别的毛病来。”
白烬仰头看了眼太阳,随后也站起来道:“也好。”
孟凛回去换了身衣服,就与白烬往巡抚府上过去。
这宅院修得不远,离江家很近,出了江天一色,走上几步就是另一个府院,两人出入无碍,直接朝着白烬的居所走了过去。
白烬的居所清幽,特意择得偏僻一些,此刻林归也不在,像是清静的无人之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