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启元跟着孟凛的话去想,他自己在这停顿里先到:“江南水患。”
“殿下所言甚是。”孟凛用拳头敲了下手心,“如今江南水患为祸,万顷田地,千万百姓都等着殿下前去救济,殿下岂能因小家而畏葸不前,理应是要造福这天下的大家,何况此事是陛下旨意,姐夫今日来访其实本就已经违背了皇命,也为了二姐来日着想,若是姐夫过得不顺,二姐又如何会有好日子过?殿下只有将此事办成,才能让陛下再对您另眼相看,才好换得锦绣前程!”
朱启元在孟凛这“姐夫”与“殿下”里绕晕了头,他理了会儿思绪,往自己下巴摸了摸,谁知又摸出好大一块墨迹来,“你,你莫要骗我。”盐擅艇
孟凛惶恐地弯下了腰,“孟凛当真不敢欺骗殿下。”
朱启元才偷摸回京不久,对孟凛算是一无所知,但他看孟凛细胳膊细腿,眼看着就没什么大的本事,想了会儿也接受了他说的话了,可他今日特意来此没找到孟瑶的下落,心里空荡得能塞进去许些东西,就这么去江南,他如何能安下心来……
可面前这人也说得对,这事乃是父皇的旨意,若是被旁人发现……又要便宜了那净会使阴招的朱启明。
朱启元摸着下巴把手放下来了,“王府,王府定然要鼎力找寻,我的阿瑶……”朱启元痛苦地像要哭诉,“阿瑶还怀了本王的孩子。”
孟凛不自然地走过去拍了拍朱启元的后肩,“姐夫情深,让我实在佩服之至,王府必定不负殿下所望。”
朱启元看了孟凛一眼,又扭头过去了,“本王,本王不必你来安慰。”
孟凛顺着啼笑皆非似的,他又做回了行礼的动作,“孟凛恭送殿下。”
朱启元朝他甩了甩袖子,只好回头从屋里出去了。
随即孟凛夸张的表情也都消失了,他脸上甚至闪过丝疑惑,这朱启元比他想的要好哄多了,随便糊弄说点什么,他就全然听信,哪怕是连孟明枢让他看看自己来宽慰心胸这种话都能入了他的耳,怪不得孟明枢要选他来拿捏,只是可惜了……
孟凛方才拍朱启元的肩膀时还没把手上的墨迹蹭干净,他转身回到桌边,把那滴了墨迹的纸给揉了,又拿来擦了擦手,将其丢在一边后,把方才写到一半的纸页又放了回来。
孟凛挑了支笔,复又低头写了什么。
***
几日之后南朝都城复归平静,平静得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消亡了许多。
从前醉心风月的王府四公子孟凛好似是洗心革面,不去秦楼楚馆,改而一头扎进了内阁政务。
他先后给当朝内阁首辅杨清誉递了政见有关事疏三十七条与辞赋三篇,这仿佛让他穷尽了毕生的心血才华,文章绮丽,而那数条事疏言辞恳切,直指朝中弊病如何,竟让这位南朝初年就已入朝的内阁大学士为之赞誉不已,当即宣见了孟凛。
可杨清誉没有想到,写出如此文章之人,竟是个养尊处优的王府公子,同他从前一直提拔人所用的原则大相径庭。
孟凛好似知道杨清誉在顾忌什么,他坦言自己曾离家十载,数年来漂泊在外,体味众生百态,因而才写出文章,一愿报效朝廷,二愿自己从前经历不再让世间百姓再行体会。
杨清誉挠了下自己花白的头发,他眯着眼睛去看站在面前的年轻人,竟让他心里升起一丝庆幸,他当即信了孟凛所言,这个年轻人让他满意之至,他从前也曾提拔寒门子弟,但囿于出身,这朝中的势力让他施展不开,旁人总是多加阻碍,但孟凛不一样,他出身王府,无论爬得多高也无人胆敢置喙。
他仿佛是找到了肃清朝政的一个缺口,让他那忧心满头的白发有了宽慰似的。
那日杨清誉让孟凛空手回去了,然而又过了几天,孟凛升官的消息就传入了王府,他以内阁学士的身份进了杨清誉的保和殿。
得到的信任来之不易,因而此事之后,孟凛在朝中也算兢兢业业,然而事情才过了不久,又发生了变故。
杨清誉出事了。
作话:
演技小孟~~~
这两天搬家很忙,先把昨天的更新补上
第121章 刺客
近来天气愈发炎热,杨首辅却一向以为“心静自然凉”,尤以读书静心,故而特意让孟凛近期在国子监筹办场讲学事宜。
这事是杨清誉一手吩咐下去的,因而国子监那边很是主动,孟凛在北朝科举中第之时又做过讲学的事情,这事情办起来极为顺利,不过两日就筹办了七八。
讲学前一天,杨清誉特意前来国子监查看部署安排,这日日头毒辣,午时之前就已经没什么凉爽的阴凉地了,这年过半百的老先生亲自顶着日头过来,他头上的银发在烈日下闪着白光似的。
下面的侍从撑了伞过来,孟凛方才要过去给杨清誉禀告,因而示意了个眼神把伞接过去了,他亲自给杨清誉支起了伞。
杨清誉意识到头顶遮了阴,偏身一看是孟凛,他摸了把胡子,“你一人陪我于国子监转上一遭。”
孟凛的半边身子露在日头下面,他眉眼和顺:“是。”
午前学生还未休学,国子监里面很是安静,两人走在路上像是话着日常。
杨清誉竟然对孟凛出奇的好,孟凛来南朝这些日子,从未觉得有谁值得他有所留恋,可这些日子这老先生竟是真的把他当了学生一般,哪怕孟凛知道他其后的深意,却也身在其中察觉到了他的不同之处。
这老先生熟读圣贤,的确是有几分文人风骨在的。
长廊处还有微风吹来,杨清誉阔袖微摆,他侧首问道:“这些日子倒是忘了问你,你从前就学是在何方?”
孟凛一副温雅模样,跟着一道缓步走着,“学生十二岁离家,从前其实是与孟家儿女一道于国子监就学,从前父亲,父亲跟前皆以成就而论,因而幼时勤奋刻苦,而离家之后,行走于王府之外,漂泊无依,不似从前那般能有先生将书送到眼前,却也有学识之外的东西学得,是有圣言‘知行合一’,故而往后如此宽慰己身,从此将所观所得糅合于书本,是以时刻自省自学,却也再无名师教导了。”
“后生可畏呐。”杨清誉感叹了一句,他在长廊处转过弯道,“王府的世子孟阳老夫见过几次,书读百遍却傲气满身,不似你早年离家却有十足的书生气在身。”
孟凛谦逊地微微低头,“世子出身高贵,本就是金尊玉贵,有些傲气也是自然,无非是未曾尝过苦楚,但这世间的苦楚也并非定要尝上一尝。”
“也是有理。”杨清誉似乎想起了什么过往,他那眼里随着年老变得浑浊,此刻却有些清明似的,“老夫在南朝做了二十来年的官了,在其位谋其政,当初南朝顶着乱臣贼子的名声立了朝廷,我等如今在北宋朝廷那都是贼人的身份,然而如今过去了二十年,北朝后有所继地有了将军,但南朝人才凋敝,皇室的那几人……”
杨清誉摇了摇头,“此处无人,因而老夫想问问你,你觉得南朝的朝廷,可还有挽救之机?”
孟凛的心思在“将军”二字停留了片刻,然后才敛眉思考了片刻,这问题若用真心话来对答,孟凛对着杨清誉的目光实在难以启齿,因而只好道:“世间事或许有所系天命,却仍事在人为。”
杨清誉先皱了眉,却又笑了,他重复地说了句:“事在人为,事在人为……”
他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孟凛也顺着跟了上去。
国子监的庭院葱郁,参天的大树育了许些,风一吹就是树叶响动灌满庭院。
满院只望见孟凛和杨清誉在树下踱步,这对话停了片刻,两人好像在听叶子响动,但这树叶颤动的声音忽然明显地乱了下,那树梢上一声响过,一道白光好似日光折射,倏然晃了过去。
孟凛脑中好似闪过什么,他忽然思绪一滞,紧接着敏锐地一把将杨清誉推离了几步,“老师小心!”
下一刻就是一把冷刀从他两人中间砍过,毫厘间就是生死,一个身穿绿衣的持刀人隐在树叶后跳了下来。
杨首辅一向待人亲近,遭遇的刺杀屈指可数,他尚且没反应过来,那持刀人一击不着,立刻偏转刀来对着杨清誉挥了过去,孟凛心里的鼓已经敲了好几个来回,他赶忙将手里的伞尖往那人后背一戳,使尽了力气让那人又一刀砍偏了过去,他又三两步去扶了下后退跌倒的杨清誉,一胳膊护住了杨清誉的半边身子,“老师可有大碍?”
杨清誉这下反应过来了,可他为人光明磊落,正义凛然地指着那逼近的绿衣人道:“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孟凛都看出那人的杀招了,这番话实在问得毫无意义,他想到今日出来不想暴露而身边没有带人,但这番危险之下,杨清誉一把年纪的老骨头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他自己?还不如丢下杨清誉一个人跑了……
“意欲何为……”那持刀人冷笑了声:“杀你!”
随即一刀迎面砍来,孟凛推着杨清誉往后退去,危急时将那伞收成一把,从胸前上举过去拦了一击,可那伞骨碰着刀脆弱得好似泥做的,立即一刀化作了两半。
这场景孟凛没忘了求救,他高声地喊着“来人!”,可那话好似刺激了杀手,他两步上前一把捏住了孟凛胸前的衣服,并未伤他,只是推搡了两下就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孟凛推离了几步远,杨清誉这拖延的时间里方才转身走了没多少距离,那杀手快步上前,一刀就直往杨清誉的后背插了进去。
老先生这几步逃命的路也走得脊背挺直,他喉中只发出声闷闷的低音,立即瞪大了眼睛。
“老师€€€€”孟凛高呼了声,他赶紧奔走上前,但那杀手似乎并不恋战,他松开刀柄并未拔起,直接任杨清誉沉沉一声倒在了地上。
孟凛脑子里一翁,看人死在面前的感觉又一次浮上了心头,但他对杨清誉还未真心到如何的地步,他扶起他时摸了下他喉间的脉搏,这一刀是奔着杀他去的。
救不回了……孟凛心知肚明。
杨清誉的血汨汨地往外涌着,孟凛不住地喊了几句老师,他一手摸到了殷红的鲜血,蹭得他半身都是,那刺往杨清誉身上的刀还没拔出来,孟凛扶他时不慎割到了手。
这顿感的疼痛仿佛忽然提醒了孟凛什么。
内阁首辅死了,死时身边却只有孟凛一人,还留下砍刀与他满身的鲜血,孟凛的思绪立刻飞快地想到,若是到时候追究凶手,这事情查不到难以交差,自己……就算是不被当成凶手,也定然要讨不到好果子吃。
孟凛捏了下手,他终于意识到了,连带早先朱启明与他断离联系开始,这南朝怕是当真有人要对他不利。
但一个主意从孟凛脑中闪过去了,他自己皱了皱眉,像是有什么决定难以做出。
伴随着耳边好似响过的脚步声,孟凛不再多想,他扶着杨清誉坐正了些,那杀手一刀把他捅了对穿,刀已经在杨清誉的前胸透了出来,孟凛绕过杨清誉的身子握住了刀柄。
随即孟凛一闭眼,撑着那刀就整个人往杨清誉身上扑了过去。
锋利的刀尖刺破他的皮肤,尖锐的疼痛立刻蔓延到了全身,孟凛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如此真切的肉体疼痛,这一刀他避开要害,却还是疼得他几乎失神,他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变为惨白。
孟凛艰难地让自己抽离了那刀尖,他捂着身上流血的伤口,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根傍身的银针来,他微微颤着手将银针摸着穴位往头上插了上去,片刻的清醒里他将针拔出来扔往难以找寻的地上,然后就闭上了眼。
孟凛直接晕了过去。
可晕过去也逃离不了疼痛,孟凛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梦魇里,满眼的猩红与压抑在胸口的沉闷,竟让他在热意里也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那寒意熟悉地让他痛彻心扉。
肉体的疼痛也让他无比难受,孟凛想要挣扎着醒来,可他的眼皮怎么也睁不开来,他觉得自己脑中的思绪忽然混乱不堪,他竟然自问起自己为何会昏迷?
他甚至问起了自己今时今月……
孟凛醒来时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他摸着自己冰冷的手心,这不真实的活着的滋味太可怕了,直到隐隐作痛的伤口提醒着他,他才在陈玄的喊声里回过了神来。
孟凛晃了晃头,他记得了,为了先撇开自己的嫌疑,他拿自己开了刀。
“陈玄。”孟凛撑着坐起身,他急忙问:“杨清誉他……”
“公子那日到底发生了何事?”陈玄满脸的担忧,他扶着孟凛的后背,“杨清誉已经死了,那日听国子监的人说,找到公子和他的时候,你已经是昏迷不醒,而他……”
“那日?”孟凛晃了下神,“我昏迷了多久?”
“公子可吓死我了。”陈玄后怕道:“昏睡三日不醒,公子的身子冰得吓人,连太医都不敢乱碰。”
“三日?”孟凛心道不可能,他又并非是戳了多大的伤疤,怎么可能三日都醒不过来,但他管不了那么多,又问:“杨清誉死了,那他的后事……”
“国子监出了事,又波及内阁和王府,因而事情闹得有些大,那日的情况谁也不清楚内情,所以后事就先办着,到如今还没把人下葬,只是那日的内情……”陈玄放低了声音,“公子心里可有定论?”
“那日……”孟凛晃了下神,他自问这南朝到底还有谁想陷害他?可他想得头疼,只好道: “此事暂且不提,陈玄我如今可还有大碍?”
陈玄走到桌边去给孟凛端了一碗药过来,“公子的伤口倒是不深,就是……诶€€€€公子……”
孟凛听了半句话,他就一把把陈玄手里的药给拿过去了,他皱着眉头一口气把药下了肚,干脆自己摸了个脉,随即就撑着床沿要起身:“替我拿身素衣过来,备了马车跟我去参加杨清誉的后事。”
“公子你如今……”陈玄本想相劝,却看见孟凛一脸的凝重,立刻就放下药碗去办事了。
孟凛摸了摸自己的伤,几日不起,他虚弱得厉害,他偏首往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他苦笑了下,那脸色白得他自己都心生怜惜,得亏这模样不会给白烬看到。
可他心底那股不得生的感觉挥之不去,他这伤比他预备的要严重得多。
孟凛换了身白衣,那衣服衬得他支离破碎似的,他方才出门了半步,就见到有人蹲守在他宅院外面。
陈玄忘了提醒,“那日只有公子一人在场,因而他们刑部这边来了人想要问问……”
孟凛微微点了个头,他自然地咳了两声,然后偏过身来,对着外头守着的两个官差躬身行了个礼,“辛劳诸位。”
那两人被孟凛这反应一时吓着了,赶忙一道回礼了过去,“四公子客气,我等只是有些,有些事情想要求问,您,您重伤未愈,这是……”
孟凛一只手覆在伤口处摇了摇头,“小伤罢了,我这番出门……”孟凛停顿露出伤心的神色,“我方才醒来才得知老师他……故而想要去见一见他。”
那两个官差拿手肘杵了下对方,不好意思地发问:“既然如此,不知公子可否向我等告知下那日的具体情形?首辅大人无端受害,我等也要好生调查。”
孟凛先叹了口气,他一脸的难过好像并不想提及,“我备了马车要去看望老师,二位如若不弃,就随着一道过去吧。”
孟凛说罢就带着陈玄往外走,那两人赶忙跟了上去。
马车上孟凛一直靠着,那马车的颠簸让他微微闭着眼,仿佛是忍着疼痛,马车驶出许久,他才轻声道:“那日老师与我在国子监散步,却不想那满庭的树梢上还藏了杀手,那人穿着绿衣掩人耳目,拿着砍刀就要对老师不利,老师年迈,可我……”
“是我没用。”孟凛复杂的神色下锤了下自己的胸口,“受了伤也未能救下老师,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