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大门又在他面前打开了,但阳光不能带给他任何温度。
“师弟……我带你回去……”江辞月沙哑地说,“师尊可以救你,一定可以救你……”
他跌跌撞撞,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捧着自己唯一的希望,无助地走向玉阙宫。
玄微真君叹了口气:“傻孩子,你哪里带回了什么东西?”
江辞月怀中空无一物,他茫然地抬头。
玄微真君说:“那只是你的情劫,一段幻想罢了。待度过此劫,你的仙道从此无阻,当可以得享极乐了。”
“他是……假的吗?”
“你可还记得此人的名字?”
江辞月伸手轻抚自己的胸口:“我不记得了,师尊,我怎么会不记得了……”
玄微真君叹息着,温热的手掌抚摸着江辞月的额发:“傻孩子,回去休息吧。你是灵犀宗未来的掌门人,不可耽溺于区区一段情劫啊。”
数年之后,江辞月从玄微真君手中受册,接过灵犀宗掌门的玉牌。
他已成为元婴期真人,修为一日千里,更祭炼出自己的本命神剑,自此垂御灵州、逍遥神陆。
而玄微真君未能羽化飞升,寿终正寝于灵溪山苍松之下。
那时,江辞月手持玉牌、身负神剑,已能一窥天道,却依然没能看破那一个问题。
他问玄微真君:“师尊,即便是你,也还是无法找到我忘记的那个人吗?”
玄微真君低声道:“世上何来乌有之人?”
“但我还记得……”江辞月平静的眉目望向远山日落,仿佛穿透重云浓雾,望向山与海的尽头,“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亦不记得他的相貌,可我始终记得他在等我……我记得那种,竭尽全力想要记起他的感觉。”
当他再回过头时,玄微真君面带遗憾,垂头而坐,已经仙逝而去。
江辞月心中一痛,合上苍茫双目。再睁开时,已经如古井无波。
他不该这样,他不该让恩重如山的师尊在最后一刻都这么难过。
太错了。
他错得太深。
他早该放下情劫,专心于灵犀宗,致志于漫漫仙路……
他应该忘记的。
数千年后。
江辞月已是渡劫后期强者,修成通天彻地之能,即将面临无量天劫。
而灵犀宗门徒三千、盛极一时,其中却早已没有故人的身影。
玉阙宫、藏经阁都已成为了久远的回忆,哪怕一砖一瓦都难以回想起来了。
世人尊称江辞月为帝君,正如当年对玄微真君的敬仰那般,但他也早已超越师尊良多。
江辞月如今御临灵州,但依旧孑然一身,唯有带着他的本命神剑,面对苍穹之上的无尽劫雷€€€€
这就是修行中人的终极梦想,逆天修行、战之、胜之,从此长生不老、永享仙福。
如今天道在前,江辞月知道自己必须迎战。
自他眉心之中,已经跳出了一道剑影。
剑长三尺六寸,名曰“无欺”。
无欺剑自鸣而起,在剑鞘中散发无尽华光,等待着自己的主人拔剑而起,斩断天雷,战天而胜之。
江辞月的手已经握上了自己的本命神器,但那一刻,突如其来地,他心生无边的失落感。
€€€€为什么?我的心还在留恋这世间的什么?
天地间风起云涌,无上劫雷犹如狰狞黑龙,将江辞月渺小的身影衬托如蝼蚁。
可他渊€€岳峙,任由长发起舞、袍袖猎猎,他夷然沉静。
琨玉秋霜,心无外物。
“是谁……在等我。”
他放下了手中神剑,喃喃看向这浑浊难辨的天空。
黑龙咆哮,几欲将他单薄的身影吞噬殆尽。
神陆一十四州,有数万万的凡人、数万万的生灵,都在仰望着渡劫期的半步仙人,可他偏偏就在那里停住了。
€€€€修真之人毕生的梦想,难道要在这最后一刻轻言放弃?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情劫,难道要放弃自己千年之久的生命与记忆,辜负所有人的期待么?
神剑无欺还在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主人。
拔出剑,他举世无敌。
可是他不拔剑。
他不愿飞升。
死亡的不祥之气在心头笼罩,那股焚心之痛令他从没有这样清醒过、痛快过。
“我不负他。他在等我。”江辞月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就在这柄神剑面前,“就算获天之罪……我也不愿负他。”
说罢,天地间亮起了那道无比清晰的光芒,似要将他单薄的身影深深凿刻在无边黑云之中,从此化为古老的传说。
下一刻,才是无量雷劫那响彻天地的轰鸣声。
神剑无欺的光芒,在黑暗中隐没。
大雨倾盆而下,淹没了江辞月的世界。
……
他应该是死了的。
死在天劫之下,就只有魂飞魄散的结局,就连奈何桥都去不到。
可是,江辞月惊愕地发现自己还有意识,甚至还能看、能听,只是失去了可供使用的肉身。
他现在像一个孤魂野鬼,跟在一个少年的身后。
那少年眼蒙黑纱,从一张锦榻上醒来,露出面容的一刹那间,就让江辞月如遭雷击€€€€他想起了他的名字!
段折锋!段折锋!……他怎么能忘记这个名字!
江辞月冲向段折锋,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太多的事想做。
可是,段折锋的头顶和肩上有三盏火,这火焰阻止了江辞月的靠近。
无论江辞月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人看见、听见,就像他并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一样。
江辞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段折锋下了榻,然后微笑着问身边的丫鬟:“我好像忘记了什么。绿箩,你说,我昨天是不是遇见了一个重要的人?”
丫鬟笑道:“少爷,你昨天都没有出门呢,家中也没有客人到访,哪里能遇见陌生人?倒是今日,你还要出门祭拜老爷和夫人吗?”
“嗯。”段折锋淡淡答道。
€€€€不要去!那是妖怪要害你性命!这个丫鬟也是狐妖!
江辞月的声音没有人听见。
他急切地围绕着段折锋,却无论如何都靠近不了生灵,只恨自己无能为力,竟然亲眼看着段折锋上了轿子。
然后,门帘放下,江辞月又看到,单独一人的段折锋从坐垫下取出了一把染血的利刃。
“……”段折锋将刀刃慢条斯理地擦拭干净,听着外面那只狐妖的声音。
他露出了一个优雅的笑容。
第30章 逆生死(3)
幻境之中,阴阳倒错。
段折锋死,江辞月乃生。
江辞月死后,段折锋才生存于他的幻境中。
只是,段折锋忘记了江辞月。
他杀了狐妖,然后披上它的皮,又偷袭抓住了小€€鸠。
他用小€€鸠逼供蔡氏,他问:“我记得一个人,不过却见不到他€€€€你们把人藏在哪儿呢?”
蔡氏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她摇着头:“我不知道你在说谁,段府里根本没有新的客人,我不知道……”
“如果那个人没有出现,我本可以忍受这样的世界。”段折锋说,“但我现在找不到他,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所以我就不准备继续这样活下去了。当然,临走之前,还需要你们帮我一点小忙。”
他亲自帮蔡氏下了油锅。
但直到生命的最后关头,蔡氏也不知道他在说谁。
段折锋以一把火,烧光了段府内的一切。
他做这些事时,脸上的神色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狠厉。或者说,他更多地感到了无聊和厌烦。
再后来,他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北行,只是因为听说€€鸠是被北方的一位魔君派来镇压段府气运的。
那么魔君应该会知道吧,他究竟忘记了谁呢?
数百年后。
段折锋又将北域魔君罗刹隐揍了一顿€€€€嗯?他为什么会觉得是“又”呢?
按照战前的赌约,罗刹隐必须要为段折锋效力十年。
段折锋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可惜,罗刹隐也不知道。不过,作为魔君,他知道一些别的法子:“狐妖一族擅长蛊惑人心、制造环境,而食梦貘一族则善于操控梦境、追溯回忆。如果你有意,就让他们合作为你制作一个梦境,在梦境的深层寻找自己丢失的记忆。”
段折锋于是做了这样的一个梦,出来时若有所思。
罗刹隐问他:“感觉如何?”
“很糟糕。”段折锋说,“我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更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