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公于私,江辞月都必须要杀段折锋。
而在那最后一天到来之前,他们注定彼此敌对,兵刃相向,再不能恢复从前的亲密无间。
一夕之间,成为天魔的段折锋黑发皆白。
他曾经不甘于玄微真君的布局,在灵犀天柱倾覆之时,逃出灵犀宗。
他想过逃避这个艰难而孤独的任务,因此逆行鉴心桥,想要从此离开灵州,不问世事,也不问这个世界将会如何终结。
然而就在离开鉴心桥的时候,江辞月追了上来。
在江辞月的眼中,看到的是手持杀剑无赦的师弟€€€€段折锋偷袭杀死了化神期的师尊玄微真君,从而一夕入魔、修为大进,然后甚至杀性激狂,推倒灵犀天柱从而制造了更多的杀戮、吞噬更多的灵气。
江辞月请求他:“师弟,随我归宗领罪,我与你同罚。”他以为这一切还可以挽回。
可段折锋手持杀剑,剑刃上还染着玄微真君的血。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回去哪怕不死于审判,恐怕也一生不得自由。
他不能伤害江辞月,不能吐露天机真相,也不能告诉江辞月:我没有背叛灵犀宗,我只是被玄微真君、被这个世界所背叛。
他最后沉默了许久,低声问江辞月:“师兄,你为何不肯见我?”
他们在灵犀山的滔天大火之中对视,江辞月脸色泛白,手掌按着自己的胸口,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段折锋原因。
前世他们彼此错过,从未知悉对方的心意。
自段折锋叛逃之后,江辞月就想将这个秘密一直带进自己墓中。三千年来,世上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他曾经对小师弟怦然心动。
年轻时那从无回应的怦然心动,终究太过脆弱,在血与火之间沥过,便轻易地灰飞烟灭,再无踪迹。
年轻的段折锋想要逃避自己的宿命,唯一剩下的机会就是江辞月手中的剑€€€€就死在师兄手上,也好。
所以他并没有抵抗,甚至没有唤出自己的魔剑无赦。
江辞月告诉他:“师弟,你若浪子回头、诚心悔过,以功抵罪,或许还有机会……”
但段折锋反而笑了笑,说:“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因为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段折锋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宽容怜悯,更不稀罕世人的惺惺作态!师兄,如果你不能阻止我,那就杀了我。”
他面向江辞月张开双臂,不作分毫抵抗。
这一刻他那么从容,感到的唯有即将卸下千钧重担的释然,他不再不甘于凭什么是自己遭遇这一切,也不再愤恨于遭受世人、乃至于师兄的谅解。
他想着自己可以这么早地死在江辞月剑下,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然而,江辞月终究没能狠下心。
他的剑刺入段折锋胸口,却距离心脉偏离了一寸三分€€€€这或许是他一生当中唯一一次不诚于剑。
因为这个错误,龙印激发令他遭受焚心之痛。
可江辞月偏偏还是放走了段折锋,悖离了他的大义和他的原则,而遵从于卑微而怯懦的内心。
€€€€在他眼前的,是嬉笑怒骂如此生动的小师弟,是禁地里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战友,是少年梦回时分风情月意的心上人。
他做不到,他下不了手。
……
灵犀宗覆灭之后,天柱崩塌,段折锋叛逃堕魔。
江辞月随之而感,与他同时间,一夜白了头。
而段折锋带着心口那一道伤,逃离了灵犀山宗门,也逃离了自己前半生唯一获得过温暖的“家”。
尽管那温暖虚幻而短暂,可他终究记住了江辞月那若即若离的温柔。
他记得禁闭时江辞月给他带来的食盒,也记得江辞月将他拒之门外时的冷漠言辞,记得江辞月深夜挑灯为他补习功课的语调,也记得最后这一剑刺入胸口的酸楚与绝望。
恩仇难解,爱恨同源。
后来……
江辞月是他一生中唯一犯下的错。
他这一生行事不再过问任何人,也不受任何人置喙,更不屑于对任何人解释缘由。乖僻、桀骜、跋扈、猖狂……世人畏他甚矣。
唯有面对江辞月时,他才能感受到几分活着的温度。
他用尽所有的勇气,在醉后请求江辞月的信任,他说:“师兄,不要恨我。我一个人做了很多无可奈何之事……”
只是……江辞月的回应是一把将他推开。
从那天起,段折锋已明白在这条路上,始终是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其他所有人都只是追逐他的背影,欲将他杀之而后快。
也包括灵犀剑宗,江辞月。
既然已经做下了决定,那就只能对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坚持到底。
前世他独自一人统御魔道,做到了毁灭天道这件事,那么今世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区区薄命而已,行逆天之举,再来一次又何妨?
今世。
……段折锋先杀金轮天鬼,再诛玄微真君。
他甚至将这名化神期强者的尸身高高悬挂于玉阙宫上,仿佛对着苍天发出了极尽轻蔑的一声讥嘲。
灵犀宗护山大阵动荡之中,他不再掩饰自己元神深处的魔气,深渊般的黑夜几乎是瞬间笼罩了整个灵犀山。
元神化身为顶天立地的巨人,魔气就在这一刻向着灵犀天柱轰击而去。
当€€€€
大衍天数金轮发出最后的不祥声响。
天地摇撼之间,只听见群山轰然作响,玉阙宫开裂,亭台楼阁层层崩塌成黄土,鉴心桥猎猎摇曳,无尽尘土席卷而上,淹没了仙山上七彩的云霞。
雷霆震耳欲聋,闪电仿佛要劈开天地。
忽有呐喊声从脚边传来。
他俯瞰而下,只见山上众人渺小如蝼蚁,抬头发出无济于事的喊叫声,在那其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但如今都已无关紧要。
灵犀天柱在天地躁动间倾颓而下,清气犹如浓墨一般乍然倾泻,轰然冲击向四面八方的土地。
火焰不知是从那座倒塌的宫殿中蔓延开来,很快染红了半边天际。
段折锋静静站在鉴心桥前,看着“论迹不论心”的字迹在大火中朦胧,任由硝烟漫舞,雪白长发在仙山罡风中摆动,桀骜容颜被明灭不定的火光照亮轮廓。
€€€€逆天而行,凡胎入魔,长发一夕而白。
他就站在这里,等着江辞月再次到来。
第40章 燃犀照(5)
数月之前,他们从鉴心桥上上山,从此迈入仙途。
数月之后,段折锋依然从鉴心桥离开灵犀宗,只是身后已然烈火滔天,万物涂炭。
离开时,他在桥上等了一等,果然见到“心魔”€€€€
鉴心桥上的幻象,却已经不是当年的灵犀剑宗,而是十多岁的江辞月,他眼眶微红地看着段折锋:“师弟,我们为什么会重蹈覆辙?你不该……”
段折锋笑了笑,这次却没有与幻象对话。
已经拥有过真实的小师兄,又怎么会沉溺于一个虚假的幻象?
段折锋离开鉴心桥,只见眼前已停了一具座驾,以榉木枝干为轿辇,以织火狻猊为坐骑,其上已经等着一名魔君的分身。
€€€€罗刹隐大笑道:“恭喜尊上再破灵犀宗。属下亲自来了,北域八十三城等候尊上莅临!”
“嗯。”
段折锋说:“灵犀天柱已毁,仙道之人不日就能察觉我的计划,这一次还需加快进行。”
罗刹隐恭敬道:“是,尊上。”
段折锋眼中金轮一闪而过,回首看向灵犀宗,缓缓道:“这一次,玄微真君的灵力,我已全数带走。等我回归北域,闭关个一年半载,实力或可恢复三成。届时,我会领走丛影,带他先去不周山€€€€这一次,先将不周天柱捣毁,我还有一件东西要向那头老龙索取。”
罗刹隐听后颇为激动,道:“如此三年之内,可破西极和西北两大天柱,我魔域壮大在即了!尊上运筹帷幄,属下拜服!”
他再抬起头,却见段折锋遥望着火光冲天的灵犀山,久久没有回过身来。
仔细一看,他才明白原委€€€€
只见鉴心桥上,真正的江辞月蹈云踏火,寻着小师弟来了……
罗刹隐十分明白魔尊和剑宗之间没有第三个人能插得上手,于是悄无声息地后退,隐没在四周阴影之中。
血色火光弥漫,今生景象彷如前世,令人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然而江辞月的神色却和前世不同。
他上前一步,追着段折锋过来,问他:“师弟,你要去哪里?!”
段折锋立在火光中,不再掩饰,深沉如渊的双目中如有赤金游龙,紧盯着他的猎物。
他开着轻松的玩笑:“小师兄,师尊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很不开心,结果一不小心把他杀了。你看,我是不是很适合做个大魔头?”
江辞月紧皱着眉头,微红着眼眶,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段折锋,声音低沉地说:“师弟!他们说你弑杀师尊,推倒天柱,造成灾难之后逃离宗门……可我不信,我不相信你会无缘无故地做这些事,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段折锋说:“我杀了玄微真君,毁了天柱,这是事实,我不会作什么辩解。至于原因€€€€一半是为你,一半是为了天下,你信么?”
江辞月喉头鼓动,仿佛有千言万语无法诉说。他最后上前一步,问:“是不是因为龙印?我昏迷之后再醒来,发现身上龙印已经没有约束,于是去玉阙宫找你和师尊,却发现……已经酿成祸事。师弟,你是不是为了我……和师尊决裂,才会走到这一步?”
“嘘……”
段折锋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江辞月唇前,对他微微一笑:“师兄,我要做一件事,但我不能说给任何人听。我能回答你的,只有你身上的龙印€€€€即便以我如今能力,龙印上的封印也只能维持三年,你要学会暂且忍耐。三年之内,我会找到解除龙印盟誓的那份材料,然后回来找你,你要等我。江辞月,无论他们说什么,都要等我、信我。”
“你要去哪里?”江辞月却抓住他的手,眼神深深望进他眼里,“你可知道你如果现在走了,就是畏罪潜逃,弑杀师尊、捣毁天柱的罪名从此强加在你身上€€€€”
“世人谤我、畏我、欺我、恨我,我何曾在意过。”段折锋笑了笑,“只有师兄……你真的信我么?”
江辞月紧紧抓着他,仿佛害怕他下一刻就会从眼前消失。他的声音带着哽咽,话语带着慌乱:“我……我相信你,你不要走。我们一起回去面对护教真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边。师尊为我刺下这样的龙印,中间一定有蹊跷,我会尽力说服他们,我知道你有苦衷……”
段折锋沉默良久,抬起江辞月的脸,轻轻吻过他的额头,低声感叹:“小师兄,若你上一回也能这样信我,这样告诉我,那就好了。”
江辞月用力摇头,将嘴唇印上他的嘴唇,请求他:“不……不要堕入魔道……”
“太迟了,江辞月。”
段折锋轻笑着放开他,深沉眸光中既有野兽般的侵略,也有恋人般的温柔。他让江辞月看清自己如今形貌,从容地告诉他:“我段折锋杀性深种,生而为魔,注定要为祸世间数千载,最后死在一个光明磊落的仙君手里。”
江辞月分不清是哪一个瞬间,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于是下一刻他就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段折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