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玄微天目不止看见了天柱倾覆,也看见了万千魂灵在人世中四散……
黎国先皇后,江辞月的生母的魂魄,先在皇宫中看到了长子江虔,他正威严地坐在朝堂上。
接着她看见了皇后腹中的胎儿,那是半妖的血脉,也是黎国未来的皇帝。
不过……何须担心呢?黎国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担心过皇帝是人、是妖。
皇后欣慰地笑一笑,接着飞度千里,也落在沦波镇中的檐角上,她看着:白发披散的江辞月身负山海绘卷,衣襟上悬着灵犀掌门人的令牌。
他手执那盏母亲亲手制作的琉璃碧火宫灯,忽见其中灯火幽微,就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江辞月回头看去,只见晨光照耀着屋檐一角,其下有精美的风铃微微颤动,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是谁的殷勤叮嘱。
随着阳光升起,一切都重获寂静。
江辞月回过神,雪白的身影隐没在人潮如海之中,继续走向他的下一程。
一位远古的半人半神€€€€噎鸣的魂魄,不辞千万里之遥,远度徐州、青州、幽州之地,来到不周山缺。
他见到不周天柱的遗迹,见到烛龙漫长沉睡后留下的痕迹,也见到这里重现的日月,幽幽叹息一声。
他知道:万余年过去,自己在地府中担任神职的同时;留在人间的烛龙也终于耗尽了寿数,寿终正寝,回归天地之间了……
只可惜,他们最终没能见上一面。
许久之后,只见噎鸣取出一支竹笛,站在废墟之上,为他的老朋友烛九阴吹奏起了一支古老的曲子。
那首曲子,烛九阴或许已经忘记了,但好在,噎鸣总还是记得的。
笛声悠扬,温柔地笼盖不周山渐渐复苏的大地。
一位姓段的大将军,带着他的巾帼夫人,重回燕国故地,却只见段府人去楼空,早已没有了人烟踪迹。
街边巷陌,百姓们民生已久,似乎只有说书人还在津津乐道,诉说当年圣上清缴段二爷府邸的故事。
当年的段氏小少爷段折锋的踪迹,似乎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夫妻二人的魂魄既是悲伤,又是愧怍,遥遥看向段家宗祠之中,却发现段折锋的大名,早已从家谱中勾去了。
巾帼夫人说:“当年我追随夫君而去,却未曾想过家中幼儿失去双亲,又该如何平安长大……终究是亏欠这孩儿良多。”
将军则道:“既然我们一家并未在地下团聚,想必锋儿依旧活着,也有了他自己的缘法。自他出生起,我都没有见过他一面……不能圆父子之缘,实在遗憾。若有来世重叙父子之情,那就好了。”
而后,二人就在祠堂之中,深深对拜。
夫人道:“来世还愿与将军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将军笑道:“与君千岁,终有一别。夫人先请。”
二人再次拜别,随后释然一笑,魂魄飞散向天际,从此不复再见。
此时千万里之外,段折锋一身蓑衣,独立江上,随着千里水波悠悠而远。
身后有一只小凤凰在穷追不舍,却始终追不上他。
段折锋劝道:“走吧,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与你无关。”
小凤凰眼泪汪汪,扑棱着翅膀道:“……爹!”
“找江辞月去。我段折锋一生自负,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宽容怜悯,更不稀罕世人的惺惺作态。”段折锋淡淡地说,“朱怜,你我此生无缘,本是一件好事。等日后世人清算之时……至少不会再连累到你。”
第71章 定风波(1)
数年之后,二月二、龙抬头,兖州王海郡龙门县。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道家云:“山云蒸,柱础润,伏岑掘,兔丝死。”
即是指当下这种水汽蒸腾的湿润气候,云霭笼罩了方圆数百里的土地。
当地的百姓数次在天空中看见庞大生物的影子,它们穿行在云海中,偶尔有低沉的吟声回荡在天地间。
有人声称:“那是龙!都是龙的影子!是神龙正在天上聚会,一定是龙神爷要过寿了!”
不过,这等无稽之谈,并没有被官府所理会。
神龙消失于世间已经太久了,凡人们只剩下了典籍和口口相传的古老传说,谁也不认为神话里的生物真的存在于世间。
此时此刻,龙门山之北。
一场大雨过后,天空中似有一道黑影坠落于荒山野岭之间,翌日之内,竟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湖泊,其上水汽朦胧,却静止不动,乃是一潭死水。
这座新诞生的小湖泊,阻拦了本该畅通无阻的山路。
但因为近日来气候多变,故而附近的人并不敢走这条崎岖山路,宁可绕道而行,所以也就没有人发现这里的奇异之处。
此刻,山路旁的一处简陋凉亭中,正立着两个躲雨的人。
其中一人黑衣雪发,气度高华,没有穿什么绫罗绸缎,却还是像个微服私访的王公贵族,令人见之肃然起敬。
正是段折锋。
另一人看起来则像个来自北野的青年人,大喇喇地裸露着精赤的胸膛与腹肌,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在蓑衣下濡湿,虽然长得野性而凶悍,但此刻圆溜溜的双眼里满布着委屈,撒娇般向身旁的长者说道:“师父!这蓑衣一点也不舒服!”
说着,抖了抖满头乱发的脑袋,活像一只落了水的小狗。
而身旁的黑衣人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罢了,随你。”
仿佛得到了准许,青年人高兴地扒掉了蓑衣,像一只撒了欢的小狗般冲进雨幕里,踩着雨水中的泥坑玩了起来。
一会儿,雨幕渐渐变得稠密,雨声连绵不绝。
另一名蓝衫的行人走向凉亭中避雨,虽然是避雨,但走路不疾不徐,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衣襟已经湿透。
他走进凉亭里,好像很意外这荒郊野岭中还能遇见人,轻轻“咦”了一声,然后饶有兴致地抱拳道:“萍水相逢,两位不介意我也凑个地方吧?”
“请便。”
段折锋看了他一眼,眼眸中似有金色游龙一闪而逝。接着他好像也发现了什么,似笑非笑地道:“兄台如何称呼?”
“敝姓龙,家中行七,叫我龙七就好了。”蓝衫人笑道,“两位如何称呼?”
“我姓段。”段折锋淡淡道,“那边是我弟子。”
雨幕中的青年人突然动了动耳朵尖,好像听到自己被提及,兴冲冲地又跑回凉亭,挺起胸膛道:“我叫丛影!你好!”
龙七后退了一步,有点不适应突如其来的热情,道:“呃,幸会。两位是龙门县本地人?”
段折锋不置可否。
龙七就问:“最近有没有看到天象异动?比如说,太阳天突然下雨,或者是暴雨突然停歇之类的情形?”
段折锋道:“天象倒没有异动,我不知道。倒是这条山路上的小湖,就是近日才出现的,很是奇怪。”
“对!我就是为了这个来€€€€咳咳。”龙七收敛了一下激动的神色,“那两位有没有什么线索?譬如说,这湖出现的时候,是不是下雨天?天上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影子?”
两人还在打着哑谜。
丛影却听得不耐烦了,跳出来就道:“你就是想说,有一条蛟龙掉了下来,水之灵力消散,在此地化成了小湖吧?”
龙七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段折锋笑了笑,说:“这是当地流传的传说之一,据说功德深厚的蛟龙死后,尸身化山,灵力化水,可以泽被一方。”
“原来如此……”
丛影又忍不住插了嘴,舔了舔嘴唇道:“就是啊!我缠着师父过来这里,本来还想尝尝看天上龙肉的滋味呢!谁知道尸骨无存……”
龙七瞪圆了眼睛:“啊?放肆!!!”
段折锋却笑了一下,用指关节敲了敲丛影的脑袋,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凡间谣传‘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我徒弟一向顽劣,不过是说笑罢了。”
龙七却好像遭到了极大侮辱,一脸愤懑地瞪了丛影两眼,接着挪远了些,心中陡然有些怀疑这对师徒。
他借着看风景的名义,悄悄又睁开了第三层眼睑,露出了他真正的眼睛€€€€一对龙瞳。
他悄然观望,却只见段折锋身上并无灵力,不像是修真之人;而丛影的身上则笼罩着浓重的妖气,看来是刚化形的一头妖怪。
€€€€一只妖怪,拜一个人类为师?
好像很有故事的样子。
龙七重新凑了过来:“嘿嘿,段先生,你和丛影是怎么认识的?”
丛影刚想开口,段折锋却制止了徒弟,转而看向龙七道:“没什么出奇。”
龙七自然知道自己是被敷衍了,却不肯轻易放弃,€€着脸说:“那两位准备去哪里啊?”
段折锋道:“往龙门山见一位故人。”
龙七一拍脑袋:“巧了!我也是来龙门山参加一名长辈的寿宴,顺便问问他最近的异动是怎么回事!不如我们同行吧?”
段折锋似笑非笑,道:“萍水相逢,却直接相邀同行,兄台就不怕我们起了歹心?”
龙七哈哈一笑,面露自负之色,说:“不是我吹,而是我们龙……我们龙家个个身手不凡,世间少有能打得过我的!谁敢对我起歹心,那可真是找死。”
一旁的丛影跟着乐呵起来,没心没肺地说:“天上蛟龙都会掉地上,尸骨无存,只剩一滩水呢,更何况是你。”
龙七突然有些尴尬,说:“那个那个……想必是意外。”
丛影舔了舔嘴唇,转而揪住段折锋的衣襟,小声说:“师父师父,咱们答应他吧!”
段折锋便笑了起来,低声道:“莫撒娇。”
丛影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对深渊似的黑眸中,满是不谙世事的邪气:“天上龙肉,要聚会呢……嘻。”
第72章 定风波(2)
在龙七邀请之下,一行三人结伴而行,于山路间缓步慢行,看层林尽染的风光,倒是颇有几分意趣。
眼看距离龙门山还有一段山路,天色却很快暗了下来,他们便就近找到了一处废弃的山庙过夜。
其实这山庙此前并没有废弃,供奉的是本地的土地公。
然而土地公黄昏时望气,只见山上有一道龙气、一道妖气、一道魔气,径直奔着自家山庙来了,骇得险些当场大小便失禁,也来不及收拾包袱细软,哧溜一声就钻进地里逃了。
于是,当一行三人走到时,就见到这座山庙中,供奉土地公的雕塑昏暗无光,明显是已经被放弃了。
龙七还颇觉奇怪:“这龙门县也不是很穷啊,在这里当土地公应该是一份肥差,怎么会没有土地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