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言 第38章

  两小姑娘一听有些犹豫:“那……”

  我看了眼车后视镜,身后烟尘慢慢消散,黑色的队伍在视野里渐行渐小,再过一会儿,应该就要消失不见了。

  “你们本来明天的安排是什么?”我回头问孙曼曼。

  “安排就是棚葛,但没想到今天会是他们的春节,我们还遇到了祭祀队伍,早知道就订棚葛的民宿了。”孙曼曼叹了口气,瞧着颇为遗憾。

  “那这样……”我贡献出自己的方案,“我们这会儿先去棚葛,我有个朋友在那儿,就是你初文哥。他们研究院应该还有空房,我们今晚可以住那儿,明天再让严初文送我们去瓦孝,或者我借他车咱们自己去瓦孝。你们看怎么样?”

  孙曼曼与梁暮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下意见,都觉得这个方案可行。

  “行,反正瓦孝那边住宿也不贵,废了就废了吧,我们现在去棚葛。”孙曼曼拍拍司机师傅的椅背,道,“师傅,目的地改棚葛,出发!”

  “好嘞!”师傅直接原地掉头,追着祭祀队伍而去。

  我给严初文打去电话,说了借宿的事,他一口答应下来,让我们只管过去,他明天亲自送我们去瓦孝。

  挂了电话,车已经追上祭祀队伍的末尾。

  最尾是扛祭旗的队伍,祭旗黑底红边,上绘一只抽象的九色鹿。四月厝岩崧虽凉快,祭祀队伍长途跋涉一路急行却很容易出汗,他们大多脱了上衣,将袖子扎在腰间,露出精壮黝黑的上身。

  往前,是背着空箩筐,举着扁担的一众人,应该是之前负责抬供物的。

  车子用稍稍快过祭祀队伍的速度缓慢向前,经过手持各种乐器的鼓乐队,再是另一支祭旗队,最后与领头位置的骑队持平。

  照理我们应该跟在他们后面或者干脆绕到前面去的,但此地车少人稀,地上无线,顶上没监控,司机师傅也就没管那么多,保持与祭祀队伍并驾而行,让后头的梁暮拍照。

  除了最前头摩川骑的白马,其他人的马都是棕色的,骑手清一色的黑衣服。

  忽然,我在骑队中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降下车窗叫他:“昆宏屠!”

  马上的年轻人听到声音看过来,脸上霎时露出灿烂的笑容:“柏胤哥!你又来找严老师了?”

  “这次不是,这次是陪我妹妹来玩的。”我一指身后。

  他朝后排的两个女孩大大方方打了招呼:“玩得开心啊!”

  梁暮快门键按到要冒火星子:“开心开心,简直是不虚此行。”

  这时,前头来了辆车,司机师傅打了声招呼,加油门一下到了祭祀队伍的前头。

  路过那匹华丽的白马时,马上骑手手持缰绳,目视前方,半点余光都没有分过来。

  “姑娘们拍好了没?拍好了咱们直接走了。”师傅问道。

  梁暮为了从前面拍祭祀队伍,站起来半个身子都探出天窗,拍得浑然忘我,要不是被孙曼曼使劲扯下来,怕是还要拍下去。

  “好了好了,师傅走吧,咱们去棚葛。”孙曼曼道。

  梁暮仿佛一名专业摄影师般,坐下就开始检查自己的拍摄成果,一张张筛选过去。

  “白马上的人眼神变了……”她奇怪道,“刚刚的回眸那么温柔,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冷下来了?”

  “都说人家就是随便看了一眼了。”孙曼曼笑着摇摇头道。

  研究院里仍是郭姝与严初文两人,门口的小狗二钱还认得我,一见我便又舔又跳。

  两个姑娘一起住下面,我还是住二楼原来那屋。

  等我们各自放好行李,稍微休整过后,严初文他们的接风洗尘宴也准备完毕。

  “欢迎来到厝岩崧,新年快乐!”五只颜色各异的杯子碰到一起,有酒有饮料,底下便是一桌子热气腾腾的美食佳肴。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酒足饭饱,几个人合力收拾了桌子,正坐一块儿嗑瓜子聊天,没有任何征兆地,头顶的灯就灭了。

  黑暗里传来不知是孙曼曼还是梁暮的一声惊呼,严初文连忙安抚道:“别慌别慌,最近厝岩崧整体电力都不是很稳定,晚上经常停电,没事的,一般半夜就来电了。”

  “挺好的,你们不觉得这样更有氛围吗?咱们来说鬼故事吧?”郭姝熟练地从抽屉里取出几支蜡烛点燃,一人分了一支。

  “鬼、鬼故事?”梁暮紧紧贴着孙曼曼。

  “什么鬼故事,是鬼神信仰研究。”烛火在严初文眼镜片上反射出两道跃动的光斑,“都是我们这么多年亲身经历的真人真事。”

  这下,连孙曼曼都有些紧张了,咽了口唾沫道:“大过年的,说点喜庆的吧?”

  郭姝与严初文不约而同笑起来,郭姝道:“行,妹妹害怕那咱们就不说这些了,就说你想听的。”

  孙曼曼这才放松下来,又露出笑脸:“那我想……我想听今天祭祀的事儿。我们看到一匹白马,马上有个戴金面具的人,那个人就是层禄族的频伽吗?他看起来好年轻,感觉也就二十来岁。”

  “对,那位就是频伽……”

  关于“频伽”这个称呼的含义,还有由来,严初文与郭姝进行了详细的解说。他们说,两个小姑娘就认真地听,还会对一些自己不明白的点进一步发问,讨论气氛相当不错。

  而他们讨论的时候,我就在一边剥花生米,一粒接一粒,吃到他们说完,肚子都有些涨了。

  聊到九点,各自回屋休息。

  我本来是想睡的,奈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摩川从马上回眸的那幕。

  明明两个多月前才见过的,不知为何,这次见面却有种隔了好久好久,比七年更久的感觉。

  就一眼,就一眼吧,我就偷偷看一眼……

  想着,我从床上翻身而起,披上衣服就下了楼。

  打着手电沿台阶一路攀爬,等爬到顶上,望着暌违三个月的鹿王庙大门,我不仅身上热,脑袋热,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今天过节,给研究院做饭的婶婶送了一坛酒,大半都被我和郭姝分吃了。初时不觉得,现在那酒意好像有些上头。

  我一定是醉了,如果我没醉,实在难以解释为什么大晚上不睡觉又要跑来翻墙。

  熟门熟路找到那块突出的砖石,我轻松翻过围墙,这次落地非常小心,没有碰坏摩川的花。

  现在天气暖和了,主殿的窗户不再关得那样严实,正对着大门的一扇完全打开,可以看到里头隐隐的烛光晃动。

  我来到窗边,屏息看向殿里。

  桌上燃着一排酥油灯,地上四角摆放着一些粗矮的白烛,摩川穿着白天那套祭服,背对着我跪在山君像前,好一会儿都没动静。

  昏暗的光线下,他满身华丽的金饰拖曳下来,随着火光闪跃,虚幻的像一个梦。

  如果真的是梦,那该多好……这样我就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诵经完毕,摩川放下双手,不再绷着腰背,我以为他要起来了,他却跪坐下来,仰头望向那座巨大金像的面孔,就这样维持一个姿势又不动了。

  他长久地凝视着山君,宛如成了一座会呼吸的石雕,直到一阵微风涌进殿里,所有的烛火在风的作用下扭曲了一瞬,他才如梦初醒般恢复动作。

  摘下脖子上的璎珞,他的声音游魂一样,毫无生气地响起:「我不再挣扎,不再期盼,我会好好留下来,一辈子待在厝岩崧……」

  他也不知是在跟山君还是自己说话,几近喃喃,所幸殿宇空旷,有回声效果,棚葛又静,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听清。

  扯下束着袖子的臂钏,以及用细链连在一起的镯子,他骤然爆发,狠狠将手上的饰物砸向墙壁。

  「为什么还要考验我呢?」

  他忿恨难平,撕扯着身上那些华丽的首饰,泄愤般一件件将它们扔向远处。

  「为什么还要让他出现?」

  我怔了怔,几乎瞬间就意识到,摩川口中的“他”是我。

  「你到底还想让我怎么样?」他嗓音沉冷,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

  他已经做到这样的地步,为什么还要折磨他?他不明白,他在质问山君,质问那个他抛下所有,潜心侍奉的神灵。

  他不想看到我。

  我的出现让他痛苦。

  心口像是被人猛地插了一刀,疼痛伴着无法呼吸的窒息让我的身体顷刻间变冷。

  殿内静了下来,发泄过后,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摩川一点点弯下腰,跪伏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另一只臂钏。

  「我是频伽,我是频伽,我是频伽……」他催眠般重复着这四个字,如无可解脱的魔音,束住他,也罩住我。

  缓缓后退,惊惶无措下,我也顾不得掩藏踪迹,转身原路翻墙,逃离了这个地方。

第39章 我也没事了

  “……哥……哥?”

  我回过神,抬头看向走在前方的孙曼曼,下意识掀起唇角:“怎么了?”

  小姑娘轻轻蹙眉,一脸担心地看着我:“哥,你是不是高反了?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心事重重的?”

  学心理学的是不是都这样敏锐?

  我心中一叹,道:“没事,可能昨天喝多了,今天有点头疼。”

  她一听眉头皱得更深了:“你看,我就让你少喝点吧。”

  昨天仓皇逃离神庙后,我回到研究院一夜未眠,今天早上状态就有些不好。只是短短一夜,再次回到厝岩崧的喜悦已荡然无存,心中唯有对此行无尽的悔恨与惭愧。

  我自私地以为,看一眼也没关系,其实只是徒增我与摩川两人的痛苦与煎熬。

  我就不应该来,不应该再出现在他面前。

  “哥,早上你没去鹿王庙,初文哥带我们去的,说频伽以前是和你们一个学校的,你也认识?”梁暮一脸好奇地凑过来。

  我心中一刺,差点要维持不了笑脸:“是,我们认识。”

  “那座寺庙其实也不如何大,但对一个人来说,实在有些孤冷清寂了。我想了想,要是每天让我对着个死物吃斋念佛、清心寡欲,我可不愿意。”梁暮道,“那位频伽那么年轻那么好看,一辈子却要耗在这样的地方,总觉得……好可怜啊。”

  以前我或许会嗤笑着告诉梁暮,这是摩川自己选的,他就该自己承受,但现在……她每说一句,我心中的痛便扩散得更快一些,等她说完,我四肢百骸、全身上下,已经无一不痛。这要是放在哪本武侠、修仙小说里,我怕是当场就能呕出一口血来。

  “是啊,确实好可怜。”我声音低下来,附和着道。

  “是吧。”见有人赞同自己的想法,梁暮来了兴致,“而且初文哥说,言官在没有成为言官前,是老言官的养子,而山君在他们层禄族看来,既是言官的夫,也是他的妻,那这样的话这里面的论理性就很有意思了。是父也是母,是夫也是妻,山君的性别是可以随意变换的,从侧面来看,这个原始宗教其实一开始的尺度挺大的。”

  我愣了愣,第一次听到这样角度刁钻的分析,而还没等我发表什么意见,我们这一行的目的地就到了€€€€孙曼曼与梁暮说想看点不一样的,比起美丽的风景,更想接触不一样的人文,于是郭姝就把我们带到了位于棚葛的一所希望中学。

  接待我们的是位姓周的女老师,四五十岁的年纪,中等身材,谈吐出众,气质不俗,梁暮没忍住问了对方是哪里人,周老师说自己是海城人,但到厝岩崧支教已经十八年。

  “十八年?”梁暮咋舌,“我也不过二十岁,您竟然已经支教十八年了?”

  郭姝笑道:“当初跟周老师一起来的有不少人,但最后就留了她一个。厝岩崧条件艰苦,不是谁都能坚持这么多年的。”

  姓周,海城人?我想到之前摩川去海城找云朵,对方口中提到有个帮她买车票逃离厝岩崧的初中女老师,该不会就是眼前这位吧?

  很快我就有了答案。这几天是层禄族的春节,学生们能回家的都放假回去了,明天才回来上课,但有些回不去的,或者家里没人的,便会继续留在学校由周老师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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