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 穆云间同他一起坐在马车里,看着他隐藏青筋的修白€€手指, 细致地€€将他最后一件春日外衫折了又折,都€€未曾放入箱子€€里。
随口开玩笑:“想留着?”
萧钦时立刻看向他,眼眸赤忱:“能么?”
“……”穆云间失笑了,道€€:“你跟衣服成亲,还上瘾了不成?”
萧钦时沉默地€€把那件外衫放了进去,动作轻缓地€€把箱子€€合上。
穆云间看着他安静的侧颜。虽然一开始见到萧钦时的时候,他就不似别€€的少年那样有神采,可哪怕他只是露出€€恶毒与阴郁,也仍旧还能看出€€是个活物。
如今倒像是真的一潭死水了。
他的手指在身旁微动,刚要伸出€€,忽闻外面传来声音:“子€€陶贤弟,这是就要走了?”
穆云间收回心思€€,起身下€€了车,道€€:“凌霄老板。”
穆澈微笑向他行礼,道€€:“子€€陶贤弟准备去哪儿?”
穆云间略有犹豫,不确定要不要告诉他。穆澈已€€经€€道€€:“我准备去青州,走水路,前往海上。”
他声音压得很低,穆云间神色未变,眼神却有些狐疑:“你也要走?”
“正是。”穆澈道€€:“我瞧着关州似乎不太安宁,还是趁早离开比较好。”
“你那赌坊,才刚开没多久。”
“钱财嘛,有命挣,也得有命花不是?”
马车车门被重重推开,萧钦时踩着脚蹬走了下€€来,神色隐有冷厉:“你想干什么?”
“太子€€殿下€€。”穆澈对他行礼,看上去格外真情实感,道€€:“实不相瞒,在下€€在海外的嘉兰岛上有个结拜大哥,我瞧着子€€陶贤弟如今应当也无处可去,故而想卖给殿下€€一个人情,日后在下€€再来陆地€€做生意,还望殿下€€给个关照。”
现在剧情全€€部都€€已€€经€€被打€€乱,穆云间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做什么了。
他又看了穆澈一眼,倘若对方在海上有势力的话,的确能给他的逃跑提供不少帮助。
穆云间忍不住,伸手拉住他的袖口,将他拽到一旁,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穆澈朝后方看了一眼,穆云间回头,便见萧钦时阴沉着脸往这边看,尤其关注着他抓在穆澈腕子€€上的手指上。
穆云间缩手,对他道€€:“别€€偷听。”
萧钦时沈着脸,拂袖往一旁去了一些。
穆云间又与他拉远一些距离,直到穆澈开口:“这里可以了。”
“小叔。”穆云间压低声音,道€€:“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的身份,你如今还是青楼老板凌霄,与我无冤无仇,你又何必……”
“你误会了。”穆澈正色,道€€:“你不害我,我自然也不会害你。我也不是不明是非之人,你又是我的侄儿,与我有血缘关系,说起来,如今你已€€经€€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穆云间却不敢信他的话,除了巩紫衣,他可以确定对方干干净净,穆澈这个大反派,他是一点都€€不敢信:“我虽是穆凛之子€€,但我几乎没有见过他,你与他的仇怨……”
穆澈微微凝重的目光让他醒悟,穆云间抿了下€€嘴唇,听他缓缓道€€:“穆云间,你与这世间人皆不一样,对吗?”
穆澈那一段被穆凛羞辱的经€€历,书中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但全€€都€€已€€经€€死了,否则穆云敬也不会如此相信他。
穆澈将合拢整齐的折扇向后指去:“他身上那个木牌,是你所赠。”
穆云间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他神色复杂。穆澈已€€经€€道€€:“当年我设计杀萧钦时,除了我和穆云敬身边的亲近之人,几乎无人知道€€,可你却提前送了他一块木牌,里面还夹着铁片……你不该知道€€我们的行动。”
“还有齐啸虎的事,当年我们被反将一军,也十分蹊跷,我反复想过所有行动的细节,至今都€€不明白€€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穆澈深深地€€望向他:“穆云间,你能看透我,或许不只是我,我听说当年萧不容本想纳你为妃,你却宁愿投入萧钦时的怀抱,穆家人谁不知道€€,萧钦时凶残成型,疯癫至极,相比起他来,萧不容的名声明显更合适让你投靠,但你却放弃了他……当然,我只是疑惑,没有证据,若是非要解释,也可以说太子€€府的确比起皇宫更好逃跑一些,只是这几件事加在一起,让我隐隐觉得,你不同寻常。”
难怪穆澈总是不自觉地€€往他身边靠,穆云间一时有些紧张。
穆澈继续道€€:“你为我隐瞒,不是因为你信任我,而是你了解我,你跟所有人,巩紫衣也好,我也好,甚至是卷丹,你都€€像是个旁观者,仿佛我们的恩怨与你无关,哪怕你穆氏一族被灭满门,你也没有半分变色……”
“小叔。”
“你知道€€吗。”穆澈呼吸沉重,道€€:“这二十年来,我处处筹谋,搅弄风云,但就是很神奇的,我什么都€€没有得到……我一开始与穆氏为敌,是为了杀死穆凛,穆凛死后,我本该解恨,可是我又利用€€穆氏与萧不容为敌,我为何还要这样做……甚至,我从北境来到西北,来之前我想着重新启用€€一枚棋子€€,继续与萧不容对敌……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要跟萧不容过不去?因为我做的一切都€€为他做了嫁衣吗?可是世间本就如此,他只是阴差阳错乘了我的东风罢了,我与他并无深仇大恨。我若要怨,也只能怨命运不公,使我倥偬一生……”
穆云间心中隐隐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穆澈已€€经€€再次转动视线,牢牢钉在他身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你知道€€吗?我来西北之前,在见到你之前,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我扪心自问,从未想过坐上那个皇位,那来西北到底是图什么呢?穆云间,你能回答这是为什么吗?”
“……”书里把一切都€€合理€€化了,也都€€有迹可循,比如,穆澈本该杀死萧钦时,杀死齐啸虎,再杀死楚阳,与萧不容不共戴天,萧不容不死,他便不得安宁。
可是,穆云间阴差阳错把剧情截了。
穆澈来西北果真是为了搞事情。
但他只是为了搞事而搞事……这就像刻在他骨子€€里的本能,为主角带去麻烦。
但现在,这种本能失去了连接的那些剧情之后,穆澈的种种行为的确都€€变得让人迷惑起来。
他说自己在海上有一个结拜的兄长,那么在天下€€大定之后,他不该来关州,正常人复仇之后,可能会失去支撑,也可能会彻底放下€€,随波逐流,前往自己熟悉的地€€方度过余生。
但他却来了关州……
如果不是遇到穆云间这个BUG,他至今可能还在本能的召集兵马搞事情,不可能意识到自己行为逻辑的不对,也不会去问自己的心。
但现在,他发现了自己的不对。
“你能够解答我。”穆澈观察着他,一字一句地€€道€€:“穆云间,我送你去海上,作为报答,你给我一个答案,好吗?”
穆云间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
毫无疑问,穆澈觉醒了……他本就是聪明人,觉醒之后脱离了反派的本能之后,应当会是一个正常人。
……正常人能接受自己是一本书里的反派吗?
穆云间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种事情,其他人都€€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只有穆澈一个人出€€现了……当然,这主要是穆云间来到这个世界做的那两件事,切断了他和萧不容的仇人关系。
这就像是一个每天只会端盘子€€的机器人,某一天忽然发现哇,为什么别€€人都€€有正常生活只有我在每时每刻端盘子€€……因为它发现自己与周围的人不同。
这应当是穆澈觉醒的关键。
如果是因为这种事的话……穆云间思€€索着,只要他是正常人,应该就不会对自己下€€手……?
总归,先离开这里再说。
“你要的答案……我要看情况给。”穆云间鼓起勇气,道€€:“你要保证我的安全€€。”
“成交。”穆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明显也意识到那个答案一定会超出€€自己的认知范围,看向穆云间的眼神相当沉稳:“我虽然想到得到答案,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我认你这个人,穆云间,你给不给答案都€€可以,因为我能感觉到,你怕我……等你我成为真正可交心之人,你再告诉我也不迟。”
他是这样好的人?
其实穆云间也一直觉得,整本书里面,除了萧不容那个典型的男主之外,其他人都€€更加有血有肉一些。
他跟穆澈一起走也好。原书之中萧钦时是毁在他的手里,把他带走,也免得万一这世界还有什么矫正剧情的力量,让萧钦时以另一种方式走上预定的道€€路。
穆云间走回去,萧钦时立刻转过来拧紧眉头:“你们说了什么?”
“你不用€€担心。”穆云间道€€:“他海上确实有人,可以保我一路平安,我便随他去嘉兰岛。”
嘉兰岛……海上那么大,如果穆云间真的去一个有名的岛屿,也方便他以后前去探望。
萧钦时道€€:“你当真信他?”
“我信。”觉醒的反派……穆云间心里犯嘀咕,正常人应当不会想要害别€€人的吧。“
“你既然信他,那我便信你。”萧钦时抿了抿唇,道€€:“我派人送你去青州。”
穆云间下€€意识看向他。
萧钦时眼眸闪动,嗓音微哑,道€€:“我亲自送你,目标太大……可能会给你带去危险。”
“不用€€了。”穆云间眼眸微微暗淡,道€€:“我有紫衣大哥在,会周全€€的。”
穆澈没有多留,也自行回去收拾东西了。
得知皇后是坐马车来的之后,穆云间明白€€自己的时间还算充裕,便又将家中的物品简单归纳了一下€€,能折成金钱的都€€折成了钱。
与巩紫衣一起出€€了院门,下€€山坐上马车。
萧钦时没有来送他,但放着衣服的箱子€€上,却突兀地€€多了一对手拉手的小人儿。两只小人儿衣服五官都€€在同一块木块上,就像是长在一起了一样,虽然这匠人的手艺有些粗糙,可浮起的身形却能隐约看出€€究竟是哪两个人。
一人望着另一人,正是萧钦时与穆云间。
穆澈的马车与他一前一后地€€出€€了城门,穆云间静静坐在里面,手指抚摸着那有些粗糙的两个小人,雕工虽然不太行,但打€€磨的却很光滑,穆云间来回抚摸,也未曾有任何木刺入手心。
“你不帮忙修一下€€。”身旁的巩紫衣开口,道€€:“委实有些丑了。”
“挺好的。”穆云间这会儿正与他一起坐在马车门前,车内太闷,他只有想睡觉的时候才会坐进去:“他又没专门学过。”
“再过半日,应当就能到青州了。”身旁传来声音,穆澈骑马从后方追上来,与他平行,道€€:“那萧太子€€还真能忍得住,咱们都€€走了几日了,他当真没有来送你一送。”
“有什么好送的。”穆云间把双人木雕收起来,道€€:“我们到地€€方就立刻启程,还是住一晚再走?”
“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还是住一晚吧。”穆澈道€€:“反正你那特使婆婆是乘马车来的,等她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船上了,水路他们可不好追。”
青州城外五十余里,一行人骑着骏马,自土路之上飞奔而来,为首的女子€€肩挂浅金色披巾,乌发高盘,五官雍容,双目沉静。
她一路疾驰,忽然抬眸,看到狭隘的山路两侧,有人正在飞速攀爬,上方树影隐隐颤动。
眉头微拧。
“主母。”她身边的婢子€€道€€:“前方似有人在设伏。”
“既然被我们瞧见行动,便不是奔着我们来的。”虞昭开口,道€€:“不必理€€会,尽快赶到关州才是要紧。”
她一扬马鞭,与婢子€€一同冲了过去,那些人果然没有异动。
所有人都€€上去之后,山坡上垂下€€的绳子€€也纷纷收了起来。
狭隘的山路陷入寂静。
“前面有人来了。”巩紫衣提醒,并抬手戴上遮阳的斗笠,赶车人戴垂纱斗笠有些欲盖弥彰,故而只有宽大的帽檐。
穆云间火速从车门前钻了进去,穆澈也下€€马回到了车内。
马蹄之下€€,尘土飞扬,身披黄巾的女子€€身体€€微伏,随着马匹而微微颠簸,目视前方的眼眸却尽是坚定。
巩紫衣飞速看了那人一眼,微微垂下€€了头。
但那一眼还是惹来了女子€€的视线,与马车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的眸子€€犹如利刃,短暂与巩紫衣目光交接。
马车窗帘扬起,穆云间从半掩的缝隙间,窥见了对方的脸。
虞昭。
他收回视线,没有做出€€太过失态的动作,但心中还是悚然一惊。
她怎么来的那么快?!
不是坐马车来的吗?
何时弃车策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