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沙发上的白昙握着笔记本的手已经僵硬。
他没有想到事情的走向会是这样。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偏离，原定属于他的东西正在离他越来越远。
面对着周翡林的示意，谢眠微微一笑，走到电脑旁边，道：“那我再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青年站在白板之前，长身直立，漆黑头发漆黑眼眸，容色间迫人的艳丽不减，刺得人眼珠生疼。
是极其吸引人视线，也极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一张脸。
他声音低柔开口。
“二十年前，和大学生一样来到了奈亚酒店的，还有一位身患重症的病人。”
他点开了电脑上的影像。
影像里，一个男人正在搭乘电梯。
他穿着一件深棕色风衣，带着毛线帽子和口罩，身高很高，却背脊佝偻。
“病人饱受身体上的病痛折磨，寻找了无数办法想要减轻痛苦，直到某天，他听说了心理催眠治疗的方法。”
“带来这个方法并且宣传推广的，是一位从国外留学归来的著名心理医生，病人对医生非常信任，并且在治疗中确实缓解了痛楚。”
“于是，病人在奈亚酒店长久住下了。他的住所在十八层，每天都会去心理医生的诊所接受催眠缓解痛苦。”
“某一天，他在下午五点出门，去到诊所接受治疗，在六点回到酒店。但是在晚上九点的时候，却又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在诊所里取药。他再度出门前往诊所，直到晚上十点又回到酒店。”
“而就在这一天，和他同住在一个酒店的一位大学生被残忍杀害了。因为身住十八层，警方将他列入重点嫌疑人中进行排查，找他询问。病人老实地交代了当天的行踪轨迹。”
“因为在身份上确实没有与大学生有任何交集，兼之身体重病，没有能力进行作案，病人很快就被排除出了重点嫌疑人名单。”
“十九年前一个冬天，病人病逝在了病床之上。直到临死之前，他对当年的案件依然有所记忆，却始终打心底认为自己与案件并无任何关联。”
说到这时，谢眠却忽然话锋一转。
“可是病人却忽略了一点€€€€为什么案发当天晚上，他会因为忘记取药，再度回去诊所一趟？明明他接受的只是催眠治疗，根本不需要任何药物进行辅助。”
旁边郁维似乎已经觉察到什么，顺着他话语道：“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取药的需求，这只是他全身心信赖的心理医生，加诸在他身上的心理暗示催眠。”
“心理医生蒙蔽了他的感知。病人在当天真正进行催眠治疗的时间，其实并不是下午五点到六点，而是下午五点，一直到晚上十点。”
郁维猛然睁大了眼睛，“这么说，下午六点回到酒店，并且待在酒店十八层直到晚上九点的，并不是这位病人，而是€€€€”
她话没有说完，谢眠低柔的声音便将她打断。
“我还有最后一个故事。”
他微微一笑，继续道：“二十一年前，一位D大毕业生受邀回去母校进行演讲。他是一位修了法医学和心理学双学位的优秀毕业生。回国之后，曾经从事刑侦协助工作，后来又自己开设心理治疗诊所，成为了一名心理医生。”
“医生认识了一位有着漂亮蓝眼睛的年轻人。在看到那双蓝眼睛的瞬间，医生就想要把它取走珍藏。于是他刻意那位年轻人接近，取得对方信任，却故意不留下任何会在网络留有痕迹的电子联系方式，只暗示对方在合适的时候只身到S城找他。”
“他料定对方在暑假时候会到S城找他，于是在那段时间，特意开设了爱心咨询诊所，在书信交谈之中一步一步与对方接近。网络的痕迹不能消除，而书信却可以销毁。他利用年轻人惧怕被人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的心理，成功隐藏了自己与年轻人的联系。”
“通过对酒店的观察和对自己病人的设计，他精心策划了一场自认为完美的犯罪，在年轻人坠入爱河的时候，他借助病人的身份来到了酒店十八层，在夜色里取走了年轻人的眼睛。”
“为了彻底隐藏犯罪动机，他利用自己曾经学过的法医学知识，仔细地清理了自己的生物信息资料，并且慢条斯理将年轻人切割成片，将年轻人尸骸放入了楼顶水箱，血肉混进了酒店住客的早餐之中。没有人注意残缺的尸骸为什么少了一双眼睛。”
“因为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关于异食癖的推测在网上被讨论得异常火热，心理疾病的问题终于得到了大众重视，心理康复诊所的推广愈发成功。在这二十年之间，他鲜花着锦，功成名就。”
“忽然有一天，一个综艺节目找上门来，邀请他去当年的酒店参与探秘游戏。而游戏所参照改编的，正是他当年犯下的罪行。”
“他欣然应邀，积极地参与到了游戏之中，在当年自己的犯罪现场旁观着探秘者们寻找真相，听着他们对当年事件的探索围绕着异食癖展开，许多推测荒唐又可笑。他觉得有意思，脸上也总是带笑，笑看着人们为虚假的真相折腾，而自信自己的罪行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而现在，他就坐在我们之间。”
谢眠忽然抬起左手，在半空划过。
那张代表“审判”的卡牌从他手中飞出，掠过凌厉弧度，嵌到了简宁所坐的沙发上。
他那双漆黑得让人恐惧的眼睛微微撩起，看向镜头。
如同鸦羽所凝的利箭，凌厉穿破人心。
他微笑道。
“我说得对么，简医生？”
第40章 正义
谢眠直视着沙发上的简宁。
对方被警察围拢, 表情已不复往日温和镇定。
【大半夜听得我瑟瑟发抖……】
【如果谢眠说的故事是真的…那真的太让人毛骨悚然了。一个相遇在国外的同国陌生人，亲切帮助自己开导心理问题，没想到早就已经有所预谋, 想好了谋杀自己的方法, 甚至设计好之后应该怎么脱身。】
【虽然但是, 这依然只是他根据相关信息做出的推理吧, 证据呢？】
“证据呢？”
简宁咬着牙开口, 声音低哑。
谢眠表情倦懒，垂眸看向周翡林放在桌面的电脑, 伸出指尖点击了一下。
电脑的全息投影录像放大。
“你拥有曾经协助刑事案件侦查的经验, 对当年刑侦搜查手段非常熟悉。因为提前有过严密的准备，所选择伪装的病人因为治疗已经成为光头, 这给了你消除毛发等生物信息的便利。在肢解尸体的时候, 你动作干脆利落，用特殊布料将尸体包裹，避免在现场留下鲁米诺血液反应，令警方难以推测第一案发现场究竟是在哪里。”
“搬运尸体到天台的过程更简单, 因为监控漏洞原因，酒店十八层到天台的楼梯是唯一没有被监控覆盖的地方，这也是为何当年警方将重点嫌疑人只锁定在当天曾到过酒店十八层的人之中的原因。”
“秉持着所掌握的知识, 你将现场处理得堪称完美, 自信不会留有任何可供侦查的证据残留。切片的部分被你封存装入了病人平常携带的背包中，堂而皇之带出现场, 你拥有了更多的机会将之混入后厨。”
“而你精通伪装，因为所伪装的病人常年佩戴口罩、且当年酒店监控设备像素低下的原因, 以当年刑侦手段, 仅凭人眼筛查和科技程序, 没有办法对你进行面部识别。”
“二十年后的你，依然自信当年的自己不会出错。”谢眠说到这，微微一笑，“可惜，你大概不会想到有一天，视频能够被修复到这种程度，而身份识别技术已经不再止于面部识别和人眼筛查。”
他在电脑上点击了几下，四个视频的投影显现在众人面前。
监控录像里面记录有时间，左边两个是五点和十点的电梯监控，而右边两个则是六点和九点。
视频已经被修复到高清像素，可以清晰看到，视频里面身形岣嵝的病人头戴着毛线帽，脸上带着口罩，垂着眼，背上背着一个黑色背包。
单从人眼上看，两边视频里的人似乎并没有任何区别。
直到谢眠按下了信息比对的按钮。
两边录像开始分离重叠，全息人像扭曲交错，光影交错之间，是现代科技的辉光，让人目眩神迷。
一行行精确的数据对比显示在投影上，最后红字字体出现在中间€€€€两边视频之中为同一人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零点七。
“怎么可能会这么低？”简宁怔怔看着视频里的分析结果，控制不住喃喃出声。
【怎么可能会这么低？明明视频人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我年初就听说全信息分析和搜查技术在今年即将全国上线，最初的试点就是‘飞鹰’，没想到今天亲眼目睹。】
谢眠微微笑着，转头道。
“周警官，剩下的证据就麻烦你了。”
周翡林向谢眠点了点头，走了过来，调出了在诊所取得的简宁平时的录像，与刚才四个录像再度进行分析比对。
而结果是。简宁与五点、十点电梯录像里人的为同一人的可能性依然是百分之零点七，而与六点、九点的录像为同一人的可能性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七。
周翡林道：“具体分析算法不能向大家公布，但是这项技术已经经过了国家认可，可以作为证据分析搜查定案使用。从今年开始，我国刑侦手段再次向前迈进一大步，将有更多犯罪者将被绳之以法。”
周翡林没有明说的是，这次技术展示已经通过上级申请。全信息分析技术在今年诞生，我国是最先拥有这项技术的国家，上头一直想要寻找机会宣传，也正好借助这次的直播节目，进行信息推广和对潜在犯罪者的威慑。
简宁面色终于颓败。
“简医生，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犯罪。”谢眠走到他身边，俯身捡起那张嵌在沙发上卡牌的时候，微微勾唇道，道，“你之前对我说，时间能够使珠玉翡翠在人手中变得彻底完美，可你却忘记了，珠玉翡翠从原石上切割下来的那一瞬间起，它们就已经不再完美。”
“除了神明，这世间没有可以真正完美的东西。”
【我太激动了啊啊啊啊！二十多年了，所有人都认为证据已经被消磨殆尽，连凶手自己都自信地回到了案发现场，却没有想到时间不仅能把证据掩埋，还能够让刑侦科技手段不断进步，将尘封的证据拂去尘埃，真的大快人心！！！】
【这么一想，刚才揭秘环节给谢眠打电话其实是刑警吧？他根本不是搜集不到证据想要逃跑，而是真的在干大事情啊！】
【我错了我错了我们都误会他了，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羞愧到脚趾抓地，现在道歉还来来得及吗？我马上就把微博上面骂他的话删掉。】
【之前我听到谢眠在节目里说自己对虚假的真相不感兴趣，只想要寻找隐藏的真实，还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可是现在想想，真正的凶手就隐藏在节目之中，冷眼旁观着嘉宾们和观众的笑话，如果不是谢眠，谁能把这么一个恐怖的杀人狂绳之以法？想想还有不知道多少人预约了简宁的心理诊所治疗，就觉得可怕。】
【我也想起来了，之前有一天探秘谢眠一整天都在简宁的房间里看书，之后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沙发玩手机还有和简宁闲聊，我们个个以为他是在梦游，可现在回想起来，全都是试探啊啊啊！】
【为了协助警方调查，只身和这么一个危险的杀人犯周旋，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谁还能说他是个光看脸耍大牌的花瓶？】
【现在想想那个视频真的恶意剪辑，为什么这么多人会被引导风向？还有昨天录制场地里面吊灯坠落，明明受害人是！！为什么节目组连半句道歉和声明都没有，还强求病患第二天参加节目录制，而第二天一早被群嘲的反而是他了？】
因为节目发展太过突然，又事关一起曾经轰动全国的悬案破获，直播间热度正在不断上升。
一亿、一点三亿、两亿……
剧情偏离的压力如山一样压在谢眠背脊，已经快要到达临界点。
骨骼欲碎的痛苦，却反而让他唇边弧度愈发扩大。
证据被揭露，简宁的表情已经不复温和，神色漠然冷淡，任凭刑警将手铐戴上，控制着走向门外警车。
时至而今，证据确凿，他反而好像丧失了恐惧，那种本身具有却被掩饰多年的残忍显露出来。
“我很后悔，”在谢眠的身边走过的时候，他道，“明明这几天有这么多次机会，我都没有把最值得珍藏的东西给挖出来。”
谢眠用发白的指尖捏着手里的牌，背脊微微颤抖，却依然勾起唇道：“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愿你仅剩不多的余生在恐惧里长眠。”谢眠声音带着恶意低柔。
简宁猛然对上他漆黑眼眸，却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布满血痕和怨恨的少年脸庞，正压在自己肩头。
他瞳尖收缩，踉跄后退了一步，被误以为他要逃跑的刑警迅速强行制服，被用狼狈的姿势押除出了酒店。
临走之前，周翡林走过来。
“谢眠先生，”他严肃道，“鉴于这次你对案件破获所做出的重大帮助，我在此代表S市刑侦大队，还有受害者亲属，向你表示感谢。”
他向谢眠微微鞠了一躬，才转身离开。
警察走后，沙发上余留的七位嘉宾面面相觑，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事件里回过神。
是郁维首先鼓起掌。她一向冷静的脸因为激动有些红扑扑的，推了推脸上的黑框眼镜，道。
“太精彩了。我没有想到，你真的能够找出真凶，快二十年的案子了，我们被困在思维的局限里面太久了€€€€谁能知道凶手并不是异食癖，而只是为了转移大众视线才将他碎尸呢？”
谢眠只是对她微微一笑，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