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眠深黑的眼睛凝视着他,道。
“这是命令,先生。”
他的声音低柔动听,言语却不容置喙。
Secure停下步伐。
冰蓝色的电子光快速闪烁了几下,终究没有跟上去。
它站在原地,电子眼对眼前景象进行扫描、记录。所见所闻汇成信息流储存到中央芯片之中。
这是它现在的“大脑”。
作为人类的记忆,也都转化成了冰冷的代码和数据,储存在这枚小小的芯片中。
人类的灵魂从肉体转移到机器上之后,还能算是人类吗?
这个问题以前褚言无法回答,现在Secure也无法回答。
缺失了心脏的胸口不再有人类的跳动,引起人类感情的激素不在机械体内生成。它重新拥有了双腿,却似乎在某些方面,比人类的时候更为残疾。
之前谢眠问它是不是吃醋,它无法回答。
现有的知识告诉他,人类的行为受情感所驱动。而它……
Secure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
冰冷坚硬,摧金断石。
它受机械的语言所驱动。毫无疑问,自己曾亲手在机器人程序里写下的基层代码还在发挥作用€€€€
绝对服从命令,誓死保护主人。
只是凌驾于所有代码之上,在人类的灵魂融入机器之后,机械语言无法表达无法解析的部分,则统统被归纳为一条指令€€€€
抓住他。
€€€€抓住……谢眠。
不能……再让他跑掉了。
为什么是“再”?
Secure冰蓝的目光闪烁着,试图解析,就如同之前无数次试图解析人类的情感和行为一样。
只是,在谢眠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时候,它的目光蓦然间变红了一瞬。
€€€€
谢眠走在修道院回廊中。
他闭着眼睛,指尖夹着的一张纸牌逸散出气流,缠绕着风飞散。细密的感知从他所站立的地方往四面八方延展开去。
纸牌上图案十分诡异,是许多只用银线勾勒出轮廓的透明手掌,因为密集,看上去有种难以名状的诡异和恐怖,右上角则是一个黑桃J。
魔术纸牌€€€€“异次元之手”。
可以让使用者幻化出数只看不见的手进行操纵,用于隔空取物,探听消息,是非常方便的能力。只是所有手最终的感知都汇聚于使用者持纸牌的那只手上,需要极强的感知进行操控€€€€如果操纵不当,以至于使用者混淆了对自己真正的手的感知,那么,当回收能力的时候,自己的手也会被吸入异次元之中,从物质世界消失。
这就是所谓的“代价”€€€€事实上,乐园之中所有武器的使用都有代价。特殊的是,“魔术纸牌”一套共五十四张,所以有五十四种不同的代价。
直到他死在祭坛之上的时候,整套纸牌里面也只有三十六张纸牌能够完全被他操纵基本不受代价影响,十二张纸牌需要支付的代价较重,五张纸牌需要支付的代价过重会直接导致使用者死亡,还有一张需要支付的代价他无法给予。
€€€€确切地说,是作为人类时候的他无法给予。
幻化出的手忽然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壁上。
谢眠指尖微微一动。
找到了。
€€€€是结界。
他睁开了眼睛。
纸牌逸散出的数百只虚幻透明手掌呼啸着涌入他苍白的右手中,纸牌上的光芒黯淡下来。
感知之中,结界的方位在修道院深处。
谢眠脚步却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看向拐角,忽然开口道:“……塞缪尔?”
拐角里走出一个青年。
他穿着修道院长袍,俊美年轻的脸上戴着单片眼镜,“嗨,眠眠。”
他目光瞥了一眼谢眠手中的纸牌,笑眯眯道:“看来我的赔礼你还算满意,我就放心了。我为我那为莽撞的前同事再次向你道歉。”
说着,他迈步走进过来,弯下腰,轻轻握住谢眠夹着纸牌的手腕,也不怕被纸牌锋利边缘给割伤,在他手背上轻轻地落下一吻。
谢眠低眸定定看他几秒。
作为乐园里最擅长玩弄人心的怪物,他却始终看不透眼前的人。对方知晓他的真实身份,能送回他所遗失的东西,甚至一个响指就能停滞时空。
……分明这样亲密的接触,却连一点阳气都无法被感知到,只有青年薄唇微凉柔软的感觉透过指尖传来。
谢眠眯了眯眼,忽然指尖翻转,扣住塞缪尔的下巴,低柔道:“你把纸牌送回到我手上,我当然很高兴€€€€不过我很好奇,你把步峥怎样了。”
他当年死的时候魔术纸牌被步峥拿走,这么多年来受了不少污染,还被对方掌控了其中一部分力量。可当纸牌送回到他手上的时候,污染被清除干净了。
不过以步峥的个性,要乖乖交出纸牌,恐怕是不可能的,眼前这家伙……
塞缪尔任由谢眠捏着下巴。
他个子比谢眠高,此刻微微弯着腰,不反抗的模样倒是十分乖巧,他眨了眨眼,“我想,我那位前同事最近应该没有办法再来找你叙旧了。”
谢眠挑了挑眉,手温柔抚过塞缪尔脸侧。
“干得漂亮。”
对方薄唇微弯,似乎很享受他的触摸。
“看在赔礼的份上,这次就算了。”抚摸着塞缪尔的脸颊,动作依旧温柔,谢眠声音却骤然变冷,“下一次,别再多管闲事。步峥是我的猎物。”
他曾经失去的生命和自由,在祭坛上所流过的血,会亲自从对方的身上找回来,十倍奉还。
不需假他人之手。
分明是喜怒无常翻脸不认人的做法,塞缪尔却笑了。
“是、是,遵命,大人。”他抬手覆住谢眠抚摸他脸颊的手,转开了话题,道:“眠眠,你一直这么摸我,我可以认为……你是在吃我豆腐吗?”
谢眠瞥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淡淡反问:“一块过期的老豆腐,有什么好吃的?”
一点阳气都感受不到,说过期都是抬举。
塞缪尔愣了一下,露出委屈的表情,“眠眠……”
谢眠懒得看他,越过人就往前走。
他把纸牌放回衣服口袋,指尖却不经意碰触到了一样之前放在里面的东西。
眼球滑溜溜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波动顺着指尖流淌进身体里。
世界骤然之间扭曲,四处被迷离的色块和揉皱的波纹所充斥,他皱了皱眉,一脚踩在了扭曲的地面上,竟然保持不住平衡,踉跄了一下。
肩头被扶住,他听到塞缪尔的声音,“没事吧?”
他闭了闭眼稳住身形,“我没事。”他回过头想拍来塞缪尔的手,然而骤然撞入眼帘,却是一团可怖的黑影!
€€€€对方身上所蠕动的黑色物质比他之前在城堡管家、教堂那倒塌的神像上所看到的黑色都更多,密密麻麻将对方包裹着,构成一个扭曲的黑色人形,而在说话的时候,对方的嘴如同恶魔般裂开到耳根,似乎想要将他吞吃入腹€€€€
冷汗从额角渗出,谢眠下意识地想要将他推开,只是手才刚举起一半,却又停住了。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视野空间形状怪异诡谲,搭着他肩头的人影亦如恶魔扭曲,他却似乎在短暂的一瞬里,穿越了层层薄雾,隐约嗅到一点遥远的、夜息花的香。
是错觉吗?
指尖传来的奇异波动转瞬而逝,世界陡然恢复正常,塞缪尔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再度映入眼帘。那点香气稍纵而逝,连尾巴都抓不住,就消失不见了。
“你身上……有€€的味道。”谢眠忽然道。
塞缪尔却一脸无辜:“谁的味道?”他闻闻自己的手,“没有味道呀,真说要有的话,那就只有刚才触碰到你时候沾上的味道了,眠眠。”他呼吸了一口气,声音带上一点哑,“是非常迷人的……玫瑰花香。”
谢眠沉默了下,懒得废话,直接凑到他脖颈旁去嗅。
微卷的发丝落在颈侧,塞缪尔感觉到痒,微微偏了偏头,一丝淡淡红晕浮现在耳尖。
他任凭着谢眠动作,手掌抬起,似乎想摸一下对方的头。但到底没落下去。
“虽然我很高兴你这样亲近,不过,不继续去找你的队友吗,真的没关系吗?”塞缪尔忽然开口,声音低哑,温热的呼吸倾吐在谢眠耳畔,“其中有一个好像快要死了。”
谢眠全心全意地闻着,根本没理会他的话语。
然而,那点花香就像是他在怪诞和混乱之中所产生的错觉,遍寻也不见踪影。
他烦躁地皱起眉,听到耳边嗡嗡地吵,被呼出的气流弄得又湿又痒,黑色纸牌在塞缪尔咽喉上危险地划过,不耐烦道:“你刚才说什么?”
塞缪尔被他压在墙上,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说,你再不赶过去的话,你有一个队友马上就要死了。”
谢眠终于放弃找寻,退开两步,冷冷盯着塞缪尔。
“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死?”
塞缪尔:“我送了那只兔子一点东西,关键时刻能保它一命。如果我没感知错的话,那东西马上就要碎了。”
“你说柳夜?”谢眠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很危险,“你为什么送它东西?”
塞缪尔推了推单片眼镜,笑道:“昨天宠物的主人跟着别人拍拍屁股走了,留下饿着肚子宠物要发疯。作为主人的朋友,不是该帮忙照顾一下吗?”
谢眠黑沉的目光凝视了他一会。
他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塞缪尔。
不过不是现在。
他放开了塞缪尔,收回手中纸牌,快步往远处结界走去。
塞缪尔看着他背影远去,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回想了一下刚才对方在他脖颈旁蹭来蹭去嗅闻的感觉,低笑了一声。
还真的和记忆里一样。
跟猫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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