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蚀骨拔去了羽翅,捏碎了晶核,重伤无法恢复,连罪渊最弱小的怪物也能将他恣意欺辱。他靠近不了那座能够逃离这个地方的塔,甚至为了能活下去,只能不断往更边缘的地方狼狈逃亡。
“没想到堂堂拉菲格尔大人竟然也沦落到了这里,真是让人惊讶。”
曾经被他打下罪渊的怪物始终不依不挠追杀了过来。
“您曾经说过自己最讨厌污秽,可请您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那面目狰狞的东西朝他走来。
他全盛时候一只手就能捏死的杂碎,此刻竟用肮脏的触手朝他挥舞。
逃。
必须逃。
可他能逃往哪里?
这是荒原,没有任何遮蔽藏身的地方。
他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
罪渊里最危险的东西,并不是那些失去了理智的扭曲怪物,而是这片土地上遍布的裂缝,里面充斥着燃烧的黑焰。
从没有怪物能够从黑焰中脱身,只会在哀嚎之中被燃烧尽躯体与灵魂。
没有怪物会往这些裂缝中逃。
但他已无路可逃。
无数次的祈祷仍换不到神明往此地投下半点目光,绝望与怨恨将他倾覆。
他纵身跃入一道裂缝之中。
天旋地转。
预想中被点燃的剧痛却并没有袭来。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可怖的黑焰在碰到他之前,似乎因为畏惧什么而避开了。
畏惧?
他几乎想要大笑。
连罪渊最弱小的怪物都能过将他欺辱,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畏惧的东西?
下坠的风在身边呼啸而过。
他想起来了。他身上唯一也许令这些黑焰恐惧的,大概只有身为造物的他体内残存的神明的血液。
他追随了千万年的神明的血液€€€€
那眼睁睁看着他坠入深渊却见死不救的神明的血液!
多讽刺啊。那位眼睁睁看着他跌入深渊万劫不复的神明,应该不会知道自己留下的血液救了他一命吧?
是了,€€不会知道,€€也根本不会在乎。
黑焰避开了他,而熊熊燃起的怨恨犹如另外一层黑焰将他吞噬,深不见底的裂缝之中,他不断地下坠,下坠,直至身体被尖刺破开发出鲜血淋漓的响。
这是罪渊的地下深处。
古老腐朽的泥土气息,伴着浓郁的血腥味充斥鼻腔,堆积的尖锐的白骨刺穿他的肉体。
他被骨刺举起悬于半空,流淌着鲜血,恰如砧板上被剖开献祭的羔羊。
他艰难睁开眼,却望见看不清面目的庞大存在高悬虚空,黑暗里无数只骤然张开的复眼注视着他。
无穷无尽的混乱、污秽、邪恶。
他颤抖起来。
虽然不是他曾侍奉的那一位,但他的感觉不会出错。
他遇到了一位神明。
罪渊的底下,竟然还存在着一位神明?
【生灵。】
【你身上……有€€的血。】
【你是€€的信徒。】
嘶哑混乱的女声在灵魂深处响起,那声音里分明充斥着浓浓的怨毒与憎恶。
一根尖锐的节肢高举,就要落下。他的瞳孔剧烈收缩。
“不……”
“我的神明抛弃了我,我已不再是€€的信徒……”
“请救救我,我愿付出一切……!”
他用尽全力逼迫喉咙发出声音。
那节肢停在了他瞳孔之前。
【一切?】
黑暗里的恐怖存在道。
“一切。”
他飞快回答,语气急迫得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那时候他尚且不知道,“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包括精神、肉体、尊严。
一切可出卖的东西,都将成为神明手中的玩物。
执掌混乱的神明,能够操控生灵心中的仇恨。
每当他承受不住背叛旧主、转化为“容器”的改造的时候,从脊椎注入的毒液就会点燃灵魂中仇恨之火,让所有忍耐都变得理所当然。
复仇。复仇。
为了复仇,心甘情愿,奉献所有。
可是。
【您说死亡之主诞生于您之后,不足与您并论。只要得到您赐予的力量,我完成复仇便轻而易举。可€€的容器,仅仅一根被取下来无足轻重的肋骨,力量却何止我的十倍?而死亡之主,又该是何等存在?】
灵魂中依然没有声音。
拉菲格尔惨笑道。
【从一开始,您就欺骗了我。您所想要的,只是借助我的身体从罪渊脱逃。】
一个拥有死亡之主神血的堕落容器。
一个自己送上门来的,能够穿越被黑焰封印的罪渊之底的最好工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承受了背叛旧主的痛苦,承受了无尽痛苦折磨才终于能够容纳对方的意志,满怀感激得到了所谓【神赐的至高荣耀】,作为寄体代行神职。然而他所得到的力量却甚至不足以令他完成对蚀骨的复仇,而他的躯体,他的灵魂……
【我依靠您的力量离开了罪渊,然而死亡之主的阴影依旧笼罩,世界力量将我们封印此地。您说您力量未复,需要进行苏生之仪。只要仪式完成,就会另外寻找合适的身体作为容器,予我自由。】
【……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被您的力量侵蚀了一百多年的我更适合的容器吗?】
没有了。
事到如今,拉菲格尔忽然明白,对这些神明而言,世间万事万物都不过棋子。
就算生于神明之手的造物,奉行神明意念的容器,也不过只是稍微大一点的棋子而已。
于是他被无视,被忽略,被抛弃。
被欺骗,被利用,被玩弄。
他的信仰不值一提,他的仇恨也不值一提。
他们是被神明操纵的玩具,如同被傀儡师操纵的舞台上的人偶。
人偶又怎么能够觉察到自己关节里埋着的丝线?它们只会被拉扯着舞动,一直到被用完摔碎的瞬间。
直至此刻。
血池已经开始沸腾,仪式将近完成。
他的意识还能存在多久?
他不知道。
身躯被彻底踩碎了。动不了。
只要鼻腔里还能嗅到一点甜蜜馥郁的玫瑰花香。
……好香。
“蚀骨……”
有人在他身边单膝跪下,纤长的五指重新伸入到他头脑里最柔软的部分,在里面仔细地、耐心地翻搅。
不不不不不不痛痛痛痛痛痛痛€€€€!
“我记得你之前的味道比现在要好上许多,”熟悉的柔和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孜然味的烤鸡。不像现在,和臭水沟里泡了一百年的魔芋没什么两样,除了臭味,就不剩其他了。”
模糊血色的视野里,他看到蚀骨殷红的唇,像揉碎了的玫瑰花瓣,比鲜血更艳。
他木然道:“那你……怎么还吃的下去?”
“我说了,我太饿了。”蚀骨低头凑近他,目光专注,吐出的话宛如情人低语,“我已经忍了很久……”
拉菲格尔感觉自己的灵魂慢慢跟着被翻搅破碎的大脑在流失,那时刻缠绕在他心中如同剧毒的恨意,也随生命而流逝。他依然在恨。恨这美艳惊人的怪物打碎了他沉浸数万年的幻梦。但他同时感觉悲哀。
在濒临死亡的这一刻,他终于看清神明缠绕在自己身上无法挣脱的丝线,回头望见无尽的歧路。
他张开嘴,吐出沙哑的声音:“蚀骨……”
蚀骨:“怎么。”
拉菲格尔断断续续地道:“无论现在你如何费尽心思取回€€的血,不容许任何生灵玷污€€的荣耀……甚至为€€奉上自己的躯体与灵魂,容纳€€的欲望,承受€€的一切……但你和我,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无论我们做过什么,付出过什么,我们信仰的神明,总会有一日会将我们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