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干脆到门口透透气。
入了秋,店门口便挂上了厚实的夹棉布帘子,是用白底印竹叶的粗布做的长帘子,素雅又干净,他刚撩起布帘,便见章南铭撑着伞、迎着细细的雪粒子走了进来。
许仲越两口子和章南铭年龄相差颇大,但都和他聊得来,便请他上二楼雅座,亲自提了一壶香茶过去。
章南铭欠欠身,扶着茶盏,等注满了茶,才呷了一口茶喝。
两人闲话几句,不免提到章南铭的嫂子林夫人主动差人来清江镇,和宋时安说她手里有一套越州城的铺面空着,宋时安若是愿意,她可以不收租子钱让宋时安开店。
“你们夫妻二人完全不必顾虑我。”章南铭说道:“我和我兄长关系不睦,但我嫂子是个周全厚道的人。你们大可不必一口回绝了她。”
哪怕宋时安在孕中,也抽空做了两回野味,让许仲越快马加鞭的送去越州城,给岳老夫人吃,让一把年纪的老夫人时不常的能吃到久违的可口佳肴。
这事,宋时安夫妇二人没和章南铭提过,是章南彦亲自来了一趟清江镇找弟弟求和,顺嘴说起的。章南铭感激在怀,暗自下了决定,只要是宋时安生下的孩子们,他一定亲自给他们准备开蒙教材,把他们各个都教导成出口成章的才子佳人。
宋时安肚子里的宝宝若真有感知,这会儿就该为将来博学而严苛的老师和他出的成堆作业瑟瑟发抖了。
许仲越微微一笑,摇头说:“他和我商量过才拒绝的,那铺面其实极好,只是略小了些,也只有单层,我们在越州城开店,打算开一间三层的。”
越州城高楼不多,除了寺庙外,便只有几个选择,他和宋时安商量过,打算慢慢找一处地皮,买下来自己修楼。
再者,宋时安两次三番的给岳老夫人送吃食,自然也有结交章南彦一家的意思。若直接用他家的铺面,等于一次就把人情用光了,还像是一家人给章家当下人,失了自由。
只是这些考量,不便和刚正不折的章南铭细说。
章南铭见两口子自有安排,也不再劝,只是望着窗外的风雪,不觉说:“马上就要过年了。”
许仲越见章南铭神色寂寥,立时明白他心中所想。听说章南铭的妻子最近病了,他二人远离故土,在清江镇一个亲人也无,膝下也无儿女,年节将至,自然平添寥落伤感。
“有句话我来说,可能是逾越了些,只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曾听闻令兄和整个盐司在战乱时候,曾使尽了各种手段,去逼迫各地的盐商豪绅掏钱充作军资,若非如此,也不能短短三年就平了各处的乱象,让咱们老百姓安居乐业。”
“我也曾听人说过,在朝中为官,切不可过于清廉,臣子们若过于追求廉洁清正的名声,于实务上可运作的手段便少了许多。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先生不妨想一想。”
说完,许仲越起身便要下楼,章南铭怔忪片刻,突高举起茶盏,是一个以茶代酒聊表敬意的意思。
有些事梗了太久,竟由许仲越的两句话迎刃解开,许仲越薄唇微扬,说:“我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先生若能参悟一二,是先生自己的修为到了。”
朝廷的波诡云谲,云端里的君臣厮杀,许仲越并不感兴趣,他唯喜欢和宋时安待在一起,度过许多朝朝暮暮。
一
进了腊月起,宋时安便愈发的忙碌起来。
整个清江镇过年的气氛愈发的浓重,客商们纷纷返程回家,除了偶尔一两个早响的炮仗,镇子竟显得比往日清静许多。
挑夫们攒了一年的钱,到了冬天都愿意窝在家里头,少出去捡活儿,喝喝小酒,打一打麻将,松一松疲累的筋骨。
“龙回头”和“码头小馆”两个店在腊月初八、初十分别吃了团年饭,身为“大股东”和店主,宋时安给员工们准备了丰厚的红包,接到红包的汉子们各个高兴得脸上放光,吃过饭,一直到正月十五,就是漫长幸福的假期了。
家里养的母羊和小羊都长得很好,许仲越专门雇了人割它们吃的草料送家来,养的野山羊身上胖乎乎的,毛也厚实。
宋时安专门请两位要好的自梳女来家里,送了她们自家制的奶糕,请自梳女们把羊毛都割了下去,给他和许仲越都做了漂亮厚实的过年新衣裳。
多的羊毛和衣料,足够给柳姨妈和两个表妹做三件坎肩,中间是立领盘扣,扣严实了贴身穿着,别提多暖和了。
许仲越去陈刘村里采买了两头整猪,回来时骡车还装了成筐的新鲜大白菜、土豆、晒干的茄子、地瓜干、菜干、一整个的南瓜、葫芦,还有两大筐鸡蛋,简直是满载而归。
他笑着对宋时安说:“拗不过陈老大,他说这半年卖泥鳅黄鳝,挣了不少钱,不送些东西给咱们心里难安,我懒得和他拉扯推让,就让他都装上车了。”
宋时安也笑着点头,并不觉得过分。年前许仲越还去了一趟陈刘村,告诉他们,来年除了泥鳅黄鳝,田里没人吃的小龙虾也抓给他们,一桶子照样算三文钱。
他们店里需要的菜蔬和粮食,也先紧着陈刘村进货。两厢做生意,自然是感情越深厚,双方也越安心。
宋时安慢悠悠的回屋去,许仲越才拾掇菜,把两头猪都杀了,一头留着自家吃,一头分为两扇,半扇送给柳姨妈家吃,半扇送给江边的老刘头一家。
老刘头于许仲越有救命之恩,年年他都这么送礼来着。
这回赶着骡车到江边上,老刘头一家人赶紧把他拉进去,招呼他喝一碗好烧刀子御寒,又把花生红枣等零嘴都端给他吃。
许仲越平时不贪零嘴吃,只说夫郎怀了身孕在家,赶着回去,老刘头忙喊住他。
“有件事我细想来蹊跷的很,还是和你提一句。”
许仲越颔首,老刘头继续道:“前几日有官兵在江边转悠,四处打听战乱时候,是不是江上总是飘下来尸首,有没有活着的。”平时遇上兵都极凶悍霸道,这一回遇上的客客气气,老刘头一看就觉得古怪。
“我就说没有。”毕竟没人知道许仲越真实身份,老刘头不想生事,“也不知道是不是找你的。”
许仲越笑了笑,说:“必然不是。”
临走时,老刘头一家又装了满筐子的鲜鱼,非让许仲越带回家去。
“咱们这条江上冬天又不上冻,鱼多的是,我把你当我儿子看,你快别和我客气!”
“我可听说了,怀孕的夫郎多吃鱼肉,生的孩子聪明!”
许仲越只好道谢。回了家,宋时安和他一起忙着杀鱼腌鱼、卤猪肉、汆鱼糕、炸猪肉圆子、做馒头包子、各种面点糕饼,他一忙活,七个月大的肚子里常一阵乱踹,肚皮上竟会浮现出小小的手印和脚印。
看得许仲越直拍巴掌:“咱们的孩子真有劲儿啊!”
宋时安摇头:“真闹腾!”
他们就这么乐乐呵呵的忙着,就到除夕了。
第四十九章
宋时安的肚子已经鼓得很大了,穿上厚衣裳不太显,若脱下来细细的四肢中间有个大圆肚皮,让许仲越看得有几分担心。
去越州城看新店址的时候,许仲越拉上宋时安又找老大夫看过一回,老大夫给他们安心,说宋时安的身子骨很健康,怀的宝也很强壮,脉象听着就精神头十足呢。
只是老大夫也叮嘱宋时安,既然胎像稳定,也该适当的活动活动,到时候才容易生。
前几天柳姨妈就让柳雨儿过来捎话,两家人都不多,除夕的团圆饭不如一起吃,那半扇猪肉她们一大两小三个女人根本吃不完,也省了宋时安辛苦操劳。
三十这天一大早,许仲越便扶着宋时安起床,帮他打好了水洗脸漱口,趁着炭盆里余火还在,一层层的穿衣裳裤子,又加上一层带毛里子的厚实披风,脖子上围一圈兔毛围脖,这才陪着他慢慢往枣子巷走。
老六晃着尾巴跟在两人身边,兴奋得一直往前冲,一头扎进雪堆里,又汪汪叫两声跑回来。
宋时安怀孕后,还算半大狗孩子的老六仍喜欢往他身上扑,蛄蛹在他身上撒娇,他舍不得训老六,最后还是许仲越唱白脸,拎着狗后颈一顿训,再看它扒拉宋时安的腿一次就扇一巴掌,两次下来,狗子总算是学乖了。
两人刚走到路口,柳雨儿已经出来接他们:“昨晚上下了好大的雪,真冷,表哥、哥夫赶紧进屋坐,屋里头暖和。”
枣子巷的柳家祖宅早已经装饰一新,两棵老树春夏天也活了,打下来的枣子和柿子柳姨妈装了两筐送去水磨坊巷子,剩下的做了柿饼。
许仲越和宋时安都脱了鞋子烤火,柳露儿端了一大盘子红彤彤的柿饼过来给他们想吃,小姑娘好些时日没见过宋时安了,她满脸惊异奶声奶气的说:“表哥的肚子好大啊,小宝宝在里面吗?”
宋时安笑着点头,她问:“我能抱一抱你吗?”
宋时安最喜欢这个奶呼呼的小表妹,脸颊胖嘟嘟的极可爱,他最初萌生了怀个孩子也不错的念头,便是因柳家的两个表妹。
他眉梢眼角具是明亮而温柔的笑意,向小姑娘伸出手,柳露儿小心翼翼的贴上去,两手张开,抱住他的肚子,细声细气的对着肚皮说话。
“宝宝你什么时候出来啊?”
“宝宝,我是你姐姐哦。”
“宝宝,你叫我姐姐,我给你好吃的,每天带着你玩哦!”
柳姨妈抱着针线筐进屋,见柳露儿搂着宋时安不放手,忙斥道:“你表哥身子重,你别腻在他身上,快起来!”
宋时安摸了摸柳露儿的包包头,笑着说:“没事的姨妈。”
柳雨儿见亲娘劝不起来柳露儿,便伸手去揪小姑娘的耳朵,说:“走,咱们打雪仗去!”
“不去,打不过姐姐,不好玩……”
许仲越薄唇微弯,说:“哥夫带你们去打雪仗、堆雪人。”若这一胎能生个娇憨可人的小女儿,有肖似宋时安的眉目,便是极好的。
汉子本就不怕冷,带着两个小姑娘一动起来,俩人脸都红扑扑的,热气直从脑门往上飘,老六也甩着两只耳朵加入战局。
柳姨妈和宋时安隔着窗看他们三人一狗子没个正形,玩得热火朝天,尤其是许仲越为了逗两个小姑娘高兴,装出被一雪团打倒在地的样子,看得二人都笑得停不下来。
笑了一阵,柳姨妈掏出一条红绳,平安结中间系着一个白玉平安扣,玉不算大,小小的一颗,但洁白润腻,如鹅脂一般。
她把绳结扣在宋时安手上,百感交集的说:“安哥儿,今年咱们两家人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好在有惊无险,平平安安。要是没有你和你相公帮忙,咱们家这一个坎儿接着一个坎儿的,真不知得摔成什么样子。”
宋时安便按着柳姨妈的手说:“姨妈,今后咱们都会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许仲越把院子里的积雪都推到一起,在积满了雪枝的树下立了老大一个雪人,胖乎乎跟弥勒佛似的,两手合十,柳露儿还拿了根胡萝卜插在中间,更显得活泼。
雪人脚边还堆了一只狗子,老六和它四目相对,汪汪叫起来。
柳姨妈扬声说:“快进来吧,都晌午了,吃饭吃饭!”
柳雨儿和柳露儿跑得飞快,柳露儿猫在柳姨妈身上去摸藏好的糖块吃,许仲越站门口拍拍身上头上的雪,宋时安已经走过去,“冷不冷啊?就看你在外头乐呵,像个傻小子。”
夫郎语笑嫣然,屋子里热乎,他已经卸下了披风和围脖,一身喜庆吉利的大红衣裳,更显得脸颊和脖颈肌肤莹白娇嫩,许仲越一时没忍住,悄悄看了柳姨妈母女一眼,低下头亲了宋时安一口。
触感一向极佳,就像舔一块嫩豆腐。
宋时安生怕两个表妹看见,嗔怪的瞥了许仲越一眼,羞得两个耳根都红了,心里却甜的很。
为了孩子,他们有一阵子没亲热了。
见柳姨妈母女掀帘进去了,外间只有他们俩,许仲越调笑着说:“夫妻俩偶尔这样也不为过罢!我身上不冷的,不信你摸摸?”
宋时安才不管汉子双眼玩笑戏谑般示意的地方,微凉的手去摸他后脖子,直摸到脊背处,果然是热的,他这才握着许仲越的手腕,把另一根平安扣系上去。
“柳姨妈给你的,让你平平安安。”
许仲越问:“那你呢,你有没有?”
宋时安扬起手腕,缀着皮毛的袖子略褪下去些,露出皓白一节手腕,上头系着红绳和白玉扣,极好看。
两人这才又携手进去,柳姨妈端了八宝饭出来,糯米里加了多多的莲子、琥珀核桃仁、红枣、桂圆、百合和青红丝,又加了好几块上好的黄糖,吃着甜丝丝、糯叽叽的,特别适合女子和双儿的胃口。
许仲越不爱吃甜,柳姨妈专门给他准备了一大碗净糯米,只撒了黑白芝麻。
菜是炸好的肉圆子、菜园子、红烧鸡、笋子炒肉和大白菜虾米蛋花汤。
柳姨妈的手艺虽比不上宋时安,但用料实诚大份,佐料给的也足够,众人都吃得很香。
三十中午的一顿向来不算正经饭的,吃完这一顿后,柳姨妈便把梅花攒盒碰出来,里头放着花生糖、糖渍梅子、冰糖核桃、五香花生、炒瓜子、晒干的龙眼等等,让大伙围着火吃着,还给老六一根白水煮熟的带肉大骨头。
柳姨妈知道,宋时安很宠这条狗子,两口子常给狗吃肉。狗子来她家过年,她也要招呼好。
她不准宋时安过去帮忙,只带着柳雨儿准备晚上的饭菜,没多久,那股子浓烈的肉香就从厨房飘了过来,连老六都闻见了,刚吃完大肉骨头的狗子激动得想往外头跑,宋时安喊了一声,它又乖乖的回来,重新在宋时安脚边躺下。
柳姨妈忙个不停,许仲越也和宋时安、柳露儿一起,把院门和正门的对联都贴上,那横联极高,若是宋时安去贴,非得找梯子不可,许仲越却不必,只踮起脚往上一拍,便牢牢的贴上去了,还不偏不倚,完全不需要调整。
新的门神和桃符也都贴好挂好,许仲越说:“我还是觉得,咱们家的大门更好。”
那是自然,自家前一天都布置好了,为了庆祝即将出生的孩子,许仲越特意买了好些张大胖孩子抱鲤鱼的年画,里外都贴遍了。
一看见胖孩子,汉子脸上就克制不住的堆满笑容,宋时安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时不常笑得像个傻瓜的高大汉子,竟是初见面冷峻的屠户。
冬天日头下去的早,人也饿的快,柳姨妈一声喊,许仲越便过去帮忙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