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边,塞雷布斯也睁大眼睛望着那些妇女劳动,仿佛在仔细观察着什么。
贡吉拉去了半日才回来,回来时别外衣的银别针不见了,拎着一个新罐子,罐子里盛了半罐橄榄,几小块面包。经过中庭时看到妇女们都在劳动,她慢下了脚步。梅加娜迎上前去,贡吉拉把罐子交给她,让她带回去分配,自己去和邻居们打招呼。
贡吉拉把罐子拎回屋里,先拿出两个橄榄一小块面包递给小主人塞雷布斯,又为男女主人各留出一份食物,剩下的才和两个男奴隶分食。两个男奴捧着食物狼吞虎咽,她也快速地吃着自己那份,边吃边拿起新罐子,对塞雷布斯说:“塞雷布斯,我去打水,你要一起去么?今天没有葡萄酒,只能喝水。”
希腊人认为喝水有害健康,通常是不喝水的,只饮用掺水葡萄酒,包括儿童也是如此。特别穷喝不起葡萄酒的人甚至饮用榨葡萄酒的残渣冲的水都不会直接喝水。只是他们现今困窘到连葡萄酒渣都没有。
塞雷布斯拿着一个橄榄站起来说:“我也去。”
梅加娜带着他到蓄水池边,洗干净陶罐,打了一点水递给他,示意他先喝。
塞雷布斯看看蓄水池上漂浮着的树叶和灰尘,以及池底的淤泥,说:“可以先把水烧开吗?”
梅加娜说:“我知道你喜欢喝滚烫的水,你这个古怪的孩子。但是贡吉拉没有买柴火,公共火炉我们不知道能不能用,你等我去问问。”
贡吉拉此时已经和邻居们搭上了话,正帮一个扎着蓝色发带的妇人挑拣羊毛里的草叶等杂物。她走到贡吉拉身边,在她耳朵旁说了几句话。贡吉拉向儿子这边望了望,塞雷布斯听见她问那些妇女们:“咱们这炉子是怎么用的呢?”
那妇人告诉她各自用时各自出柴火,另外还要均摊一些干柴保持火炉整天都不熄灭。
贡吉拉犹豫了下,拿出一个奥波勒斯,让梅加娜去买干柴。
一个用橄榄油和木炭屑调的眼影膏画了眉毛和眼线的妇女看到站在蓄水池边的塞雷布斯,问道:“那个是你的儿子?”
贡吉拉说:“是的。”把塞雷布斯喊过去和众人打招呼。
众妇女纷纷惊叹:“好漂亮的孩子!”
五岁半的雷布斯确实是个少见的漂亮孩子。虽然小孩子幼年看起来多半都很可爱,但他格外出众。柔软乌黑的头发、挺直的鼻梁、玫瑰色的双唇、森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像密林间宁静的湖泊,神秘幽深,转动间又灿若星辰。他手脚修长,举止间有种超乎年龄的成熟文雅,站在那里谁都会以为这是个名门贵族之后,而不会相信只是小面包商之子。
她们的孩子也都好奇地看着塞雷布斯,有些想上前打招呼,又有点不敢。孩子们明显能感觉出,这个年龄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种与他们不同的气质,让他们不敢太随意。
贡吉拉让塞雷布斯去和其他的孩子玩耍,塞雷布斯有点不情愿,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朝两个年纪大些的、蹲着弹石子的孩子走去,说:“你们好,我叫塞雷布斯,能和你们一起玩吗?”两个孩子
地站起来,说:“当然可以。我叫盖乌斯,他叫索福尼斯科斯,你也喜欢玩弹石子吗?”
孩子们在那边交际,这边妇女们还赞叹不已地称赞着塞雷布斯的相貌,对贡吉拉十分羡慕:“有这么漂亮的孩子,过几年你就该享福啦!”
贡吉拉的表情有点不以为然,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话题扯开,问道:“这么多上品的羊毛,你们这是要做希玛纯吗?”
希玛纯是希腊人穿在外面的披风,播种节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寒冷的冬季即将来临,确实到该做厚外套的时间了。但贡吉拉虽然这样问,却并不相信这些妇女是为自己家人做的。一件羊毛希玛纯价值不菲,抵得上收入极高的贵族妇女贴身女仆一整个月的工资,住在这里的住户显然是穿不起的。
果然一个妇女回答说:“不是,这是要卖的。左近有商人收羊毛线,我们去他那里领羊毛,回来梳好纺成线,一篮子两个奥波勒斯的报酬。”
另一个妇女好心地建议:“你要是有空闲,不妨也去她那里领一些羊毛。这活轻的很,手脚快一些报酬也不少呢。”
贡吉拉和她们说了半天话,就是想问这个。闻言说:“我也能吗,在哪里领呢?”
正好一个胖胖的妇人把最后一个羊毛条卷好,像云朵一样堆满了一篮子。她拎起篮子说:“我正要把这些线团送去过秤,再领些羊毛回来。你要也想做这个,就跟我一起去吧!”
贡吉拉高兴地答应了。
塞雷布斯丢下石子快步走过来,说:“母亲,我想和你一起去。”
贡吉拉蹙眉看着他。
儿子自来非常懂事,从不粘人,但今天早上她和丈夫两人出去时却都试图跟随。想到他可能是被昨天的事吓坏了,有点心软,这次没有拒绝他的要求。
第3章 奴隶贩子
去羊毛商人那里的路上,贡吉拉向胖妇人打听大致多久能梳一篮子羊毛。胖妇人爽朗地说:“这也没准。梳毛、打羊毛条是细致活。这一篮子大致二三十明那,我一天能梳好,手脚慢的话得两三天。”
两人边走边说话,塞雷布斯安静地跟在她们身边,听着她们交谈。
毛线商人的所在确实不远,走过两个街口就到了。收毛线的地方是一处普通的民宅,门口摆着秤,中庭里堆着小山似的已经洗干净,但尚未梳理的雪白羊毛。不停有妇女在这所宅子里穿梭,她们挎着一篮子梳好的羊毛、羊毛条、或者是纺好的线团来,然后再拎一篮子羊毛走。
收线团的商人是个脸颊被海风吹的通红的大胡子。胖妇人把篮子交给他,他检验羊毛条的质量,又干净又蓬松。把羊毛条倒入天平上称了称,然后笑眯眯地说:“二十八明那,算你三十明那吧。两奥波勒斯四查柯。今天拿羊毛吗?”交给她一个两奥波勒斯的银币,四个铜币。
胖妇人接过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拍了拍,心情极好,也笑眯眯地说:“当然。”
四个查柯就是半个奥波勒斯,今天这一篮子羊毛多赚四分之一,她心情当然好。
商人又满满给她装了一篮子羊毛。她指着贡吉拉说:“这是我们新来的邻居,也想在你这里领些羊毛回去梳。”
商人打量了一番贡吉拉,只见她二十七八岁年纪,黑发用亚麻布裹得严严实实,整整齐齐盘在脑后,不露出一点碎发。身上的希顿是爱奥尼亚式的€€€€即一大块长方形的布料,短的边对折,把身体包裹在对折中间,在肩膀的位置从后提起两个布角,用别针或者细带固定起来,多余的布料在手臂上扎出袖子,腰间再系一条腰带。这种样式多受中年妇女喜欢,不如会在行动间隐约露出胴体的多利亚式在年轻女性间流行,但更便于劳作。她的希顿料子普通,但是洗的干干净净,袖子扎的紧紧的,没有为了好看留出美丽的褶皱,一看就是为了便于干活。
商人预计自己的生意又要添一把干活的好手,十分满意,点点头说:“以前梳过羊毛吗?”
贡吉拉说:“没有。”
商人说:“没有也不打紧,这活不难,只要是要细心些。只梳羊毛是一个奥波勒斯二十明那,要是能把羊毛打成羊毛条,就是一个奥波勒斯十明那。你带篮子了吗?”
贡吉拉说:“没有。我可以马上去买一个。”
商人说:“不用马上去,我可以先借你一个。想来梳子你也没有了?”
梳羊毛的梳子是特制的长齿梳子,贡吉拉当然没有。
商人说:“要是这样,我给你一套篮子梳子,等你把羊毛送来,我付你报酬时扣三个查柯,怎样?”
贡吉拉知道集市上像胖妇人手里这种篮子是两个查柯一个,长齿梳子的价格她虽不知道,但普通梳子也要一个铜查柯一把,这个价格也算公道。于是说:“当然可以。”
商人拿来一个篮子盛满羊毛交给她,又给了她一把梳子。贡吉拉道了谢,和胖妇人一同原路返回。
路上两人交谈,贡吉拉得知她叫米提卡,是这所宅子里的老住户了,丈夫是个铁匠,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和塞雷布斯玩石子的高个子小孩。贡吉拉也大致对她说了自己家的情况,但只说做生意出了问题,并没有说欠麦俄西斯的债。
她们一路闲聊着回到住宅,马库托利斯已经回来了,正满怀愁绪地在房间里唉声叹气。看到贡吉拉拎着羊毛篮子回来,他有点意外地问:“这是?”
贡吉拉告诉了他自己接的活。
马库托利斯先问最关心的:“工价多少?”
贡吉拉说了工价。
梅加娜插话道:“以前虽然没有做过,但我看了半天邻居的妇女们做活,打羊毛条并不难。”
马库托利斯问:“这一篮子得做多久?”
贡吉拉告诉他快的话一个人一天就能处理好。他的脸色顿时和缓了许多:“这么说报酬也赶得上贴身女仆了,不错,不错。”
贡吉拉问:“你去集市上怎样?”
马库托利斯又叹了口气,说:“现在不是作坊开工的旺季,没什么人要租赁奴隶,都是没活的奴隶在等着找雇主。我下午再去看看。”
希腊人是一天两餐的,马库托利斯这次回来是为了吃上午这一顿饭,吃过饭又匆匆出去了。这次他把两个男奴隶也带走了,方便雇主相看。贡吉拉把他剩下的面包和橄榄吃掉,和梅加娜把羊毛篮子拎到中庭去开始梳理。
梳羊毛是为了剔除羊毛中夹杂的草叶等杂质,并把羊毛梳的蓬松,越蓬松越好,这样纺出的线才能又长又匀净。梳好的羊毛均匀地卷成条,从中拉出线头来缠在纺锤上,转动纺锤就能纺成羊毛线。
贡吉拉和梅加娜都是能干的妇女,看着别人的做法,一会儿就学会了。米提卡还热心地指点她们一些小窍门,两人一个只管挑杂物一个只管梳理,半天的功夫就把一篮子羊毛梳好了。米提卡又教她们卷毛条,天擦黑的时候一篮子羊毛都变成了毛条。
贡吉拉和梅加娜拎着盛满毛条的篮子到羊毛商人那里去也换回了两个奥波勒斯。
在雅典,一个成年人一天需要1/2奥波勒斯的口粮,有这两个奥波勒斯,明天一家人的食物就有着落了。贡吉拉松了口气。
和梅加娜一人又拎了一篮子羊毛回家,各户人家的男主人也都回来了,惬意地围坐在公共火炉边吃饭、饮用葡萄酒。大一点去上学或者是干活的孩子们也回来了,在中庭里欢笑着追逐奔跑。
塞雷布斯今天一直跟着她们,看她们梳羊毛看了一整天,贡吉拉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变成躲在妈妈裙子后的小可怜,说:“去,和他们玩。”塞雷布斯郁闷地看了她一眼,向孩子们走去。
夜幕降临,干不成活了。贡吉拉和梅加娜把羊毛篮子拎回屋里,开始张罗晚饭。早上买的橄榄还有剩的,贡吉拉拿出一个奥波勒斯来让梅加娜去买了些面包和麦片,用陶罐去公共火炉上煮了一罐麦片粥,算作晚饭。
晚一些时候马库托利斯带着两个男奴回来了,拎着一罐葡萄酒。他带着两个男奴在集市上转悠了一下午仍然没有找到雇主,心情更加愁闷,但刚搬到新地方,不能不交际。吃过晚餐后,到中庭和邻居们就着炉火分享了葡萄酒。
因为郁闷,为葡萄酒掺水时他特意少掺了些€€€€希腊人喝葡萄酒都是要掺水的,一般掺到酒味很淡,当成饮料来喝€€€€喝完酒回屋时已经有些失态的微醺。
为了省钱,屋里没有点灯。两个男奴已经在门口睡着了,梅加娜和塞雷布斯睡在屋子的一角,贡吉拉在另一角。他走到贡吉拉身边躺下。
贡吉拉没有睡着,闻到他身上比平时浓重的酒味,低声说:“不必忧愁,我和梅加娜今天赚到了两个奥波勒斯,以后应当能每天每人都能赚到两个奥波勒斯。”
马库托利斯叹息一声,说:“怎能不愁!就算你和梅加娜每天都能赚四个奥波勒斯,两个男奴也找到好雇主,每天能赚一个奥波勒斯,我再找些什么活干,每天赚一个奥波勒斯,每个月也才不过能赚到35德拉克马(6奥波勒斯等于1德拉克马)。每个月我们要花十五个德拉克马吃饭,还给梅加娜、两个男奴留下六分之一的酬金,天眼看要冷了,还得添置冬衣。到明年阿帕托利亚节,我们只不过刚能还上麦俄西斯的利息而已。”
贡吉拉沉默了半晌,轻声说:“难道只能逃走吗?”
马库托利斯压低声音说:“逃走也不是好办法。先不说能不能逃的掉,就算逃掉了,没有城邦的保护,到处是强盗、海盗、殖民者,杀人抢劫、掠卖奴隶。我们逃出雅典,不做麦俄西斯的奴隶,说不定要做别人的奴隶。再说无论从陆路逃走还是从海路逃走,风浪颠簸、疾病,都危险极了,也许连命都保不住。”说着他自言自语道,“必须得想想办法。”
贡吉拉绝对没想到他情急之下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第二天马库托利斯又去集市上转了一天,还是没给两个男奴找到雇主,但晚上回来好像反而没那么急了。第三天上午,他领回了一个穿着华贵羊毛希玛纯的鹰钩鼻男子。
他把两个男奴叫去让那人看,夸赞道:“谢尼达斯,你看,就是这两个奴隶,特别能吃苦耐劳,绝对是好奴隶。”
男子打量了一番,没什么表示,反倒是看到塞雷布斯时眼睛一亮,惊喜地说:“好漂亮的男孩!马库托利斯,那是谁的儿子?”
见过塞雷布斯的人没有不夸赞的,马库托利斯不在意地说:“我的儿子,塞雷布斯。”
谢尼达斯说:“让你儿子过来给我看看。”
马库托利斯极想把两个男奴租赁给他,讨好地把塞雷布斯叫到跟前。
谢尼达斯蹲下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塞雷布斯,眼神几乎是贪婪地,像在看一座金光闪闪的宝藏,由衷赞叹道:“马库托利斯,你儿子真是太漂亮了,简直是个小厄洛斯!”同时伸出手想去摸他的脸颊。
塞雷布斯皱着眉头,后退了一步,还是被他指尖擦过下巴。
马库托利斯的笑容因为谢尼达斯的举动变的有些勉强,说:“谢尼达斯,他才只有五岁。怎么样,你要租赁我的奴隶吗?”
两个男奴也挺期待地看着谢尼达斯。
奴隶给主人干活是没有报酬的,但雅典城里惯例,被租借出去的奴隶干活得到的报酬,除交给主人之外自己还能留下六分之一,所以大部分奴隶都很乐意被租借出去。
谢尼达斯看看中庭里人很多,站起来不置可否地说:“我们出去谈。”
两人出门走到一个僻静地街角。
谢尼达斯说:“马库托利斯,你想好了,劳里姆的矿工很多都活不过一年。你把那两个奴隶送去当矿工,虽然每天能挣一个奥波勒斯,但谁知道他们在矿上能活多久。你也许会蚀本,连他们得身价都赚不到。”
他是一个奴隶贩子,专职贩卖奴隶,同时也帮人租赁奴隶,收取报酬。为国营银矿劳里姆银矿购买、租赁奴隶是他新近争取到的一个大委托。马库托利斯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自己找上了门。
马库托利斯说:“我当然知道。但是他们的身契抵押在麦俄西斯那里,我现在无权买卖,只能多挣一个奥波勒斯是一个奥波勒斯了。”
谢尼达斯说:“以你欠款的数额,多挣这几个德拉克马也无济于事啊。”
马库托利斯苦笑着说:“那我能怎么办呢,谢尼达斯?安静地等着做奴隶吗?”
谢尼达斯说:“也许我能给你一点帮助。”
马库托利斯眼光闪烁地说:“你打算怎么帮助我?”
谢尼达斯说:“把你的儿子卖给我,我帮你还清债务。”
马库托利斯大吃一惊:“啊?”
第4章 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