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一定仔细着,这会儿也找不了郎中。”小翠忧心万分,可少爷以前也咳血过,这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只好反复叮嘱,“千万别再提少奶奶的事了。”
“我知道。”元墨点头,随后将门一关,回了屋。
床上,秦翎已经坐起来,身靠床框,一张脸苍白,如同随时会灭的烛火。嘴唇边上有着一丝鲜红,明明都看不到了,可是瞎了的眼睛仍旧注视着房门的方向,孤寂极了。他很瘦弱,随便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骨节分明的右手上就多了一抹红,可竟毫不在意。
曾经他若是咳了血,还会想着赶紧擦掉,如今已经没了生机,宛如一潭寂寥的死水。
“她说得没错,有病气的地方,自然阴森一些。”秦翎低垂着头,慢慢沉寂下去。
“少爷您别这样想,少奶奶也不是有心的。”元墨给他拿了一条擦脸的帕子,却不敢靠近那张床,“您要是难受,我扶着您下来走走?”
“不走了,我没力气。”秦翎咳了起来,慢慢地闭上眼,“她还说什么了?”
元墨绕着他这张价值千金的木床看了又看,找不出关窍所在。“少奶奶还说,这几日憋得慌,哪有人成天在屋子里灌药的,拿药当饭吃。”
秦翎又咳了两声,比刚刚的咳声更微弱。“也对。”
“再有,小的就听不见了,但仿佛听着是……”元墨说着说着小了声儿,像不敢再说。
秦翎吃力地喘着:“你说,无妨。”
元墨再近一些,终于瞧见了床上的红绳。这可不得了,如果自己没记错,这绝对不是俗物,不是普通的续命绳,而是隐游寺里那条百年绳。据说隐游寺曾经有一位得道的游僧,每年上头香的时候,都要收娘亲给孩儿亲手戴过的红绳,收了将近百年才搓出这样一条来,可挡病灾,殃人避开。可那位游僧圆寂之后,这根绳也随之消失,说是被人盗走了,成为一大悬案。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有它的福祉庇护,一时半会儿还弄不走秦翎的其余五魄。
只能再试试别的法子,元墨又往前一小步,继续着方才的谈话:“少奶奶还说,她在外头,好像有什么人……男人。”
男人?这必定是了,想来自己没有猜错。秦翎只是眉梢动了动,再无其他的反应。
元墨等着秦翎气火攻心,可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秦翎不仅没有气急败坏,反而缓缓地躺下了。
“那便好,总归外头有人照应她,我不费心了,也算夫妻一场。”秦翎的眉目松弛下来,“你睡吧,我躺一躺就好,你不必为我熬着。”
“您不生气吗?”元墨搞不明白,这人的身体就是一把带着毒阳的枯柴,就差一把火,便能燃尽。
“你还小,不懂成亲里头的事……她嫁我是可怜了,我不怪她。往后你若娶妻生子,一定不能辜负。”秦翎说完便不再开口,好似用光了今日的体力,再没有伸手触碰那颗消梨。
他明明都快死了,可为什么还苦苦撑着?元墨还不甘心,刚刚自己是一不小心碰到了百年续命绳,这会儿避开就是。只是他心里有很大的震动,秦翎他何德何能啊,竟然能配得上这种东西。
那绳子已经不是续命的盼望那样简单了,而是货真价实的开光法器,别说是秦家,就是比秦家再大的家族或皇亲国戚,也未必能求得这个。就算求来了,也必定是当作传家宝,日日夜夜在观音菩萨前头上贡,绝不会拿出来轻易使用。
而眼下,它被当作寻常物件一样使用,宛如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一根红绳,拴在这病秧子的床上。这究竟是多好的命数,临了临了,还能沾上这个光,不亚于有人给他镀金身了!
“元墨?”听着旁边没声了,秦翎忍不住问,“你就在软塌上睡吧。”
长夜难熬,秦翎也不知道自己苦苦熬着干什么,但是这口气偏偏咽不下去,总有股盼望在里头。元墨还盯着那根续命绳,这回特意绕开了:“我先不睡,我给您擦擦嘴角的血吧。”
谁料他的双腿刚刚碰上床沿,整个身体就像支撑不住似的往后倒仰,干脆摔在了地上。这声音大得吓人,吓得秦翎一下子坐起来,恨不得赶紧看见:“摔着哪儿了?快起来!”
地上的人没说话,爬起来一溜烟儿地跑了,双腿被褥子下头的那张符纸伤得不轻,再不走恐怕都走不了。
“元墨?元墨?”秦翎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回应,急着叫小翠,“翠儿!翠儿!”
“来啦!”小翠不睡偏室,在小耳房睡,踩着鞋披着衣服过来,一进屋就傻眼,“元墨呢?”
“他刚才叫喊一声就跑了……咳,怕是不小心摔在地上。”秦翎边咳嗽边说。
小翠着急坏了,但元墨和少爷哪个重要她还是有数,赶紧点灯,又拿茶水又关窗子。“您别操心他,就是乱转他也转不出去,明日肯定回来。您睡您的吧,我等着。”
秦翎用茶水漱了漱口,现在能做的就是别添乱,只好躺下:“那今夜就辛苦你了,过几日我再要几个人,别总是累你和元墨。”
小翠一愣,赶忙别过身,偷偷擦着眼泪。
秦翎听不着她说话,又苦笑了。“没有过几日了,这就是最后几日,你放心,你和元墨的出路我心里有数。”
“才不是,少爷长命百岁。”小翠擦擦眼角,将大婚用的红€€床帐放了下来。秦翎已经不再伤感,只是睁着眼睛,轻轻地摸着床帐。
原以为五更天时元墨能回来,谁知一整夜竟然就这样过去了,眼瞧着天要亮,小翠推开窗棂通通风,忽然听到外头一阵鸡鸣。
又是那只大公鸡,奇怪,前两日一个劲儿往屋里飞,今日倒是老实了。她再转过身,想去看看少爷睡得如何,看到床上的红绳时不由一愣。
这就更奇怪了,原先这绳子绕了三面床框还能余下不少,几乎要垂到地面上。现下这绳子短了六七寸,一夜之间就少了这样多,可是谁也没碰它啊?
窗外,雄鸡的啼鸣声叫醒了五更的天,天还未亮,声响穿透一层一层的砖墙,顺着墙根传到了后厨,又从后厨传到了冰窖,最后拐了个弯到了黄铜门的前头。虽然看似无形,可是那声音钻入门缝儿就是一阵气浪,在冰冷无人的四方院里回荡。鸡鸣飘过了纸元宝和招魂幡,飘过纸钱和纸宅子,所有的纸人都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永远不动。
唯一动了的就是正中间的大棺。
挪动声明显又笨重,棺盖往下滑去,巨大的棺材泄露了一条细缝,仿佛开了一个口子。紧接着一只手伸出来,指尖刚好穿过这道细缝,像是阻止棺木合上,手指缓慢地扣住棺沿,瞬间青筋暴起。
数滴水珠从失了血色的指尖滴落,指甲盖已经冻成了青紫色,宛如要爬出来一只鬼。
随后整个棺木被里头的人推了下去,一下子见了天日。
“呵!”钟言用足全力将这口气吸入腹中,像在棺材里诈了尸。全身湿透,他在冰水里足足泡了一夜,手掌和手指泡得皱起来,两条腿冻得没了知觉,只好用上半身挂在棺口歇了半晌,才缓过力气。
“果然是……果然是请了殃人。”钟言的嘴角挂着一抹冷笑,幸亏自己没走,若是一走了之,秦翎就别想投胎了。
又歇了好些功夫,钟言才从棺材里出来,随着日头升起,棺材里头的水如同退潮,慢慢地降了下去。他靠着木柱将裙角和发梢的水拧出来,暂时没去管耳旁急促的脚步声,等到拧得差不多了,钟言走向那堆纸人,蹲下寻找一样东西。
油灯。
果真,在最不显眼的地方放着九盏油灯,而且每一个都是海灯。
“九九归真……”钟言随意地挑了一盏,刚想从袖口里拿点火的东西,才想起全身都湿透过。无奈之下他只能出去找烛火,拉了一把门,发现门被人从外头锁上,干脆跃上墙头翻出去。
外头的烛台里只剩下一小截儿蜡,他护着火星再跃回来,好歹将油灯点上了。点上之后他将指尖放置于火苗之上,捻了捻,朝空中一划。
“回来。”钟言朝着双层的过道轻轻一吹。自己的纸人,只有自己能叫回来。
脚步声就在这里头转悠着,迟迟转不出去,哒哒哒,哒哒哒,听着还挺着急。直到钟言这样一吹,那脚步声才从模糊变得清晰,从远远的到近近的,先是在里层走道里转悠,最后终于找到了二层走道的拐角,随着脚步声的靠近,声音一拐,同时出现的还有元墨的身影。
拐过弯,元墨瞧见了钟言,自己的脸色比瞧见了亲生的爹娘还要凄惨,倒腾着小碎步跑到面前去,扑到了钟言的怀里。
“少奶奶您可出来了,吓死我了……我也可算是出来了!我还以为要一辈子困在里头。”
“是我棋差一着,没想到这一层,早知道昨天就不该让你进来。”钟言自责,元墨年龄小又没有肩上火,殃人一定拿他下手,“你一直都没出去吧?”
元墨耷拉着脑袋,想起来就气愤难当:“是。昨晚您入了棺,我和张开原本要走出去的,忽然听见您在后头叫我。我以为您是后怕了,想让我和张开留下,或者将您搀扶出去,就这样回了头,结果什么都没见着……再转回去,眼前的正门就没了,张开也没了,我被困在两层的走道之中,无论如何都寻不见拐角,只能瞎跑又离不开。”
“你是纸人,殃人用他的纸人换了你,自然也就将你困住了。”钟言摸摸他,“这不怪你,怪我。”
“殃人?殃人又是什么?”元墨摸着刚刚被少奶奶摸过的头顶,猛地一拍,“不管是什么,一定是来害少爷的!糟了,我得回去!”
“不急这一会儿,他就算去害人也不能近身,你家少爷必定无碍。”钟言再次推门,还是推不开,“看来只能再走墙头。”
“啊?”元墨还未缓过神已经被少奶奶拎上高墙,见拎得十分轻松便高举双臂欢呼,“少奶奶神力啊!”
“就你嘴甜,那药篓子要是有你一半,也不至于天天把我气死……”钟言轻巧地下了地,带着元墨从侧墙往正门走,刚走两步就瞧见地上倒着一个人。元墨吓得叫了一声,瞬间躲钟言身后去了,钟言一眼认出这就是张开。
“醒一醒。”他蹲下叫了叫。
张开晕了一夜,刚才好像听见鸡鸣,但听不真切,这会儿一个猛子坐起来:“有鬼!有鬼!我去拿他!”
“你拿什么啊,快起来吧。”钟言没想到他胆量这样小,看着狂三诈四的,“怎么晕了?”
张开晃悠悠地站起来,瞧见钟言身后躲着的元墨,不寒而栗:“有诈,跟着我出来的纸人有诈,他是……”
“那是殃人的纸人,道上也称作……‘肉纸人’。”钟言继续拧着衣袖的水,滴滴答答,要想全干恐怕要费一番功夫,“有人请了殃人,只等秦大公子闭眼呢。”
元墨又学了新词:“‘殃人’是什么?‘肉纸人’又是什么?”
“殃人啊,是从高山下来的人,他们信奉殃神。而殃,祸也,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殃就是招魂引魄的意思。特别是谁家死了人,头七那天魂魄回门之夜便是‘殃’了。所谓遭殃遭殃,从前的意思是不小心撞上了谁家的头七,会生一场大病,惹一场灾祸。殃神便是负责引路的,他们从殃神的手里换东西,自然就要有好东西供奉。”钟言边走边说,“九九归真,九就是最大的数,他们用九盏大海灯上油,又有九九八十一个纸人……”
“所以说……”元墨搓着小手,“那些纸扎,其实根本不是给少爷预备的!”
“是殃人留着自己用的。”钟言拧完左袖口又拧右边。
“那肉纸人呢?”张开问。
“肉纸人啊,是提前收人丝魄的,恐怕秦翎已经有一魄被收走了,所以你那天才会瞧见棺材里头爬出来一个他。”钟言说,现在再回忆起那皮身人临死之前的嘲讽大笑,好似能理解几分其中的深意了。他笑的是自己不自量力,笑自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笑自己只当结果了他,就能保秦翎万全。
这里头招招术术,天罗地网,早就在秦翎身边潜伏多年,别说是秦翎的命,恐怕他的肉、他的骨头、他的魂魄都被人算计好,防不胜防。
皮身人一定知道其中不少内情,早知道就不杀了,拷问的招数自己可会不少,一定能问出什么来。钟言后悔自己下手太快,这时见前头的墙探出一支蔷薇,顺手摘下一朵别在耳上,头上虽然添了颜色,可面色愁云不解。
“少奶奶喜欢花?您身上全湿透了,赶快回去吧,这样不行。”元墨提醒。
“花……多好看啊。”钟言勉强笑了一下,“泡了一整夜,当然全都湿透了,那棺材是水棺,一旦有人睡进去就会触发机关,板底下沉,将人泡在水里。”
“居然是水棺?”张开听都没听过。
“不养水,怎么养泥螺呢?”钟言看向指尖。
张开和元墨都没听懂。
“肉纸人是勾魄用的,身上必定有血肉之物。你家少爷身体里毒阳浓重,他们的肉纸人一旦拿走丝魄变会化成灰飞,所以要用一些阴性的东西来镇。水属阴,泥螺这东西只能活在水里不见天日的地方,属大寒,入药称作‘吐铁’,并且只能活在浑浊的泥水中,水清则无。火下冰、阴中寒,都是为了镇压他的毒阳。”钟言将干净的指尖放在鼻前嗅了嗅,“那棺盖的里层已经长了满满的泥螺,牢牢地吸附在沾了水的红木上,一层盖一层,密密麻麻。我不信肉纸人的身上没有那个,恐怕已经长了一大片……”
“那怎么破这个局?”张开急问。
“得慢慢来。若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是福是祸都是他的命数,可是既然我知道了,那就不能袖手旁观,连带他的眼睛一起给治了。你一会儿回家取些金子出来,找金匠融了,做成九个能响的金铃铛,再找找你祖上杀猪用的刀具,往后日日带在身上。现在……”钟言看向厨房,“我先做饭。”
天刚蒙蒙亮,可是后厨的大门已经开了,家丁们各忙各的,时不时轻声聊上几句,无非就是大少爷的丧事和二少爷的喜事。二少爷年龄和大少爷一样,早就该娶妻了,大少爷没动静才一直压着。现在长子成婚,这不,马上就着手预备。
但聊着聊着,大家的心思就不在这上头了,而是惊讶于今早的变化。厨房总管事张开明明最厌恶大少奶奶,今日整个反过来,恭恭敬敬地跟在少奶奶身后,看样子已经完全上交了大权。
“这几日后厨要是来了什么新鲜的鱼虾,一定先让我知道。”钟言边走边看,已经把后厨当成了自己的地盘。
“是。”张开在后头跟着。
“白蜜你快去找。”钟言又催,他总得让那病秧子临走之前吃上三妙汤。自己不能给他续命,但能做的一定做到。
“一会儿就派人出去找,快马加鞭。”张开应着,“可万一……”
“不能有万一,一定要找回来,要上好的白蜜,最好是椴树、槐花树所采而成,苕子其次。”钟言特别交代,“现下你单给我空出一间厨房吧,我缺了什么就让元墨问你要。”
“是。”张开说完就转身喊上了,“都没长眼睛啊,大少奶奶来了也不知道干活儿!快把东边的厨房收拾出来!”
钟言的话,这些人未必会听,但是张开的话对他们来说就必须遵从。元墨看着他们服服帖帖的样子,也颇有些得意,往后再要什么他们必然给,不会给脸色瞧。
天彻底亮了,可是秦翎却瞧不出来,完全是听出来的。
盛夏时分的清晨总有鸟鸣,有一种特别好听,每天咕嘟嘟、咕嘟嘟地叫着,就在他那片竹林里头。一到这种鸟儿叫起来他就知道天大亮了,自己又熬过了一夜。
“翠儿,元墨还没回来么?”听到旁边有人走过,他连忙问。
“没回来呢,一会儿我去找。”小翠回答,整夜没怎么睡,现在小脸蜡黄。正说着院落门口就热闹起来,人还没走进,元墨的欢声笑语已经进来了。
“这银耳绣球和珍珠丸子可真好看,像白雪里滚过的一样,刚才您瞧见没有,柳妈妈都看愣了,说从没见过这样的手艺。”元墨仍旧负责端饭菜,“这兔肝粥也是,张开说从未见有人用兔子肝来煨粥,是有什么讲究吗?”
“讲究可多着呢。”钟言双眼困倦,撑着疲惫说,“兔子肝要先在豉汁里头浸泡,而且这粥必须先喝,空腹食用才好。这是对症的,兔肝性平,有清肝明目的效果,特别是养双目的人,喝了没坏处。猪肝虽然也性平,但养肝阴就不如它了,能给你家少爷吃好的就不要稍次一等的。”
“是是是,少爷就要吃好的。”元墨刚要进院,正面就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小翠,“你……你拦着路做什么?”
“一会儿再教训你!我都给你记着呢!”小翠先在他耳朵上拧了一把,转身也兴高采烈,一扫昨夜的消沉,“少奶奶您可回来了!我这就和少爷说去!”
“诶,你别……”钟言想劝,并不是不想她去通报,而是自己还没想好如何解释一夜未归。可小翠不理会这套,欢蹦乱跳地跑了回去:“少爷,少爷,少奶奶回来了!”
昨晚还抱有一丝希望,这会儿已经彻底灰心的秦翎微微抬了抬头:“你看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