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算!”秦翎一下急了,早知会如此厉害,刚才就不该由着她。
“我本身就三弊五缺的,有什么不能算?”钟言倒是无所谓,总归自己沾不上寡妇、鳏夫这两样。但一想,也不对,若是秦翎一走,自己可不就是寡妇、鳏夫之流?
鳏寡孤独残,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居然是五缺命!
“总之以后不可再算,不管是算着玩儿还是什么。这东西戴着也不好,还是摘了,随便挑几样首饰佩戴,翡翠玉镯也不少你那份。”秦翎心里焦急,说着说着就将双目睁开了。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看差,可是看着看着,眼前不再是成片的乌黑,反而有光。
只是一片光晕,东西看不真切,如同雾里看花。原先只能听到钟言的声音,现在直接看到她的肚兜,一片殷红。
秦翎吓得急忙推开,结果还不如不推。没推开时就只看到肚兜,看不到脖子、肩头和腰,这下什么都有了轮廓,慌忙中他只能用袖子挡住眼:“怎么这样?居然这样?”
“咦?能看见了?”钟言没料到取了铁针之后他恢复如此之快,但那根针封了他的穴道太久,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完全恢复。秦翎已经转过身去,明明没看清,可是他却觉得一切清清楚楚,红绳、双足、肩头、后腰……他不该看的,可偏偏瞧见了惊鸿一瞥。
“能看见就好。”钟言扯开了被子,在他旁边放心地躺下了,两个人同床共枕,“我补个午睡,睡醒了推你出去转转。”
秦翎已经不敢听她声音了,她怎么还不穿上衣裳?
“你瞧,我说你能好,你必定能好吧?”钟言累了,也饿了。
这倒是,尽管身体还虚弱,可秦翎又有了丝痊愈的希望,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能发生的事,被她劝着劝着,竟然信了。身后一直没动静,但他知道背后睡着的是自己的妻,他们当中只隔着一床被子。
钟言快睡着之际,听见那人翻身。
“你多大了?”秦翎没头没尾地问,帮旁边的人拽了拽被子。
“你不是见过我的生辰八字吗?”钟言困倦地答。
“自然看过,可那应该不是你的,年龄对不上。”秦翎记得清清楚楚,“算生辰日子你今年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才到十五岁,我大你三岁。可是你……”他赶忙转回去,“你不像十四的。我小妹十三,她比你矮许多。”
钟言缩在被子里偷笑,闻久了,其实这屋里的药味也不难闻。“那你猜我多大?”
这话童趣,都拜过堂了她居然这样问,而且丝毫没有生气。秦翎吃下一颗定心丸,心里全是她笑起来的样子,笨拙地猜:“我看你有二十?”
“你见过多少二十的女子就敢猜?”钟言没说猜对猜错,“若我真是二十,岂不是比你大?”
“老人说过,女子大一些也无妨。年龄之说自来不管这个。”秦翎文绉绉地嘀咕几句,又说,“那次你说你从小食不果腹,我半信半疑,现在……信了。往后你想吃什么就去要,我的吃穿用度和你相同,你往饱了吃。”
钟言探出头来,首先看到他通红的耳朵:“这话怎么说?”
“你太瘦了。”秦翎死死地攥着被子。
“瘦?”钟言撩起被子看了看,一下子明白他的意思,笑得花枝乱颤,“我还以为秦公子是何等清正之人,居然嫌弃这个?连我没发身子都看出来了?”
秦翎将半张脸藏在枕面里:“非礼勿看,我不是故意也不是嫌弃,你如果在意,可以去问问柳妈妈……咳咳。”
“行啦,明白你不是那个意思,那我以后多多得吃。”钟言拍了拍他,“睡吧。”
秦翎并不想出去转,自从几年前搬进这个院他就不爱出去走动了,如今只能在轮子椅上更是甚少露面。但他听着她似乎是累了,便没有即刻反对,而是闭上眼,将已经轻得不能再轻的呼吸声再轻一些。
元墨还在外头扫地,刚刚眼瞧着二少爷快步走了,这会儿他也不敢进去询问。主子的屋子哪里是他们随意去的,里头叫人才能过去。小翠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在黏知了,怕虫子叫声太大吵了少爷的午睡,他俩轻声聊着,聊院子里听来的闲言碎语,还有二少爷大婚的事。
“不知道要娶哪家小姐呢。”小翠单纯,只觉得要有喜事就开心,“别人家的公子十五岁就成亲了,大少爷和二少爷真是晚了一步。”
“这有什么晚的?少爷要是早早成亲,哪能碰得上咱们大少奶奶?”元墨不服。
“这倒是,少奶奶今日还给我抹胭脂了呢,香着呢。”小翠忽然停下,“你听,那鸟又在叫了。”
“什么鸟啊?”元墨继续支棱着耳朵,只听竹林深处咕嘟嘟、咕嘟嘟地叫,“唉,这个啊,每年都叫。你若是想看就进林子里看看。”
“我不去,林子太深了,我怕走不出来。”小翠玩笑着,又拎着木桶去外头打水了。
两个时辰之后钟言才睡醒,觉是补回来了,可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秦翎还在旁边睡着,一声都没咳,好似只要无人惊扰他就能一直安稳地睡下去。
钟言将被子给他盖上,没想到他就醒了。
“你要走?”秦翎迷糊着问。
“不走,出去转转,你睡你的。”钟言拍了拍他。
“好,你让元墨跟着。”秦翎稍稍放心些,出着汗又睡着了。他出些汗是好事,钟言用帕子给他擦了,起来将衣裳穿上。地上的两颗鸡蛋都已冰凉梆硬,仿佛被吸走了生气,变成了石头。他将鸡蛋包起来,收进袖口,一走出去就看到小翠追着元墨打。
“让你帮我给地上泼水,你又偷懒!”
“不是啊,不是啊。”元墨抱着脑袋跑,不是他不上手,而是不敢沾水,“少奶奶救命!”
“你们轻声些,里头还有人睡着呢。”钟言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压了一压,两个人都安静下来,“翠儿,你留在院子里看守,元墨陪我出去一趟。”
“是。”小翠继续去抬木桶,元墨跟在钟言身后,离了院才问:“泼水是干什么?是少爷觉着热?”
“当然不是,他那个身子哪里觉得出热来,是以清治浊罢了。”钟言说,“自打我知道这院里有蛊人开始,我就想到了这一招。蛊人原本就忌水,泼了水他必定下不了地。所以他只能挂在树上,被清水洗涤过的地面于他而言就是砧板。再有,如果有脏东西想要进来,其实也要过清水这关,所谓水清万物。水是好东西,这院里缺的就是这样。”
“这倒是,院里只有一口井,还没有多少水。刚进这院时我也纳闷儿,虽然院子里什么都好,但就是不舒服,原来是少了活水。”元墨懂了一半。
“以后若有时间,我还得想办法给院子里引水才行。”钟言不知不觉就这样说了,丝毫没察觉到他忽略了秦翎命不久矣的事,“肉纸人那天晚上来恐怕也不敢直接进来,本身泥螺就不喜清水,他得等到二更之后地面全干才进院。”
“那以后咱们多多得泼。”元墨振臂,转了个弯又到厨房了。
这回没等他们叫人,张开自己出来了,后腰上多了一把砍肉刀。“少奶奶来了。”
“嗯。”钟言点了下头,“这就是你祖上的刀?”
“是。”张开把刀递过来,“屠户的手艺也都是家传的,人走刀留,一把刀传三辈。”
“是把好刀。”钟言摸了一把刀背,“以前有句古话叫‘杀畜保三代’,说的就是这个。寻常的邪物见了豁过牲口的人都会绕道,你有了这个,想必肉纸人不会找你。”
“那我呢那我呢?”元墨被吓怕了,“我拿什么护着?”
钟言无奈摇头:“你死得太早,年龄小,镇不住。”
元墨哼唧几声,只好认了这个命。
张开将刀收回去,没想到死了死了,自己还能沾上祖辈的庇护。“您来后厨什么事?还是大少爷想吃什么了?”
“不是,我是想问问你,金铃铛做好了没有?”钟言问。
“好了,我让金匠放下手头的事,先把我这份打出来。”张开领着他们去拿,家仆在后头有一个可以歇脚喝茶的地方,张开的包袱就在这里。他摊开包袱皮,里头一共九个金铃铛,每一个都有饺子那么大。
“这就是了,要的就是这个。”钟言将铃铛收下,“等我用完就还你。”
“您先用着吧。还有一件事……”说用金子,张开不着急,但一提白蜜的事就面露难色,“出去找白蜜的人都回来了,说一点都找不到。”
元墨急呼:“这又不是金贵的东西!”
“比这金贵的咱们秦宅都能买来,偏偏这个不行。”张开摇头,“蜜农跟着花跑,这两年的蜜都要上贡,百姓抵了税。别说咱们没有,酿蜜的人都不舍得吃。”
钟言相信他说的是真,这两年还有地方闹兵灾,百姓都苦,别说是蜜,自己种下的粮食都不一定能吃到饱。“好吧,明日再派人去找找,哪怕有一点呢。现下你把铜钥匙给我,然后忙你的去吧。”
“您又要去后头?”张开将钥匙给他,但十分担忧。
“我可以去,你们就别去了。”钟言接过钥匙,带着元墨走了。只不过白天的人气旺,往后走不觉得凄凉,相反,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哪怕走到冰窖后面都能听见家丁的声音。等到他们开了那扇金铜门,还有几个仆人从旁边过去,只不过没人敢问少奶奶为什么来这里。
“元墨,你留在门外头。”钟言一脚迈进院门,这次绝对不再让小孩子进来了。
“是。”元墨老老实实守在门口,有了一次上当的经验,这回绝不再踏入一步。尽管隔着墙就有小厮说话,可那口棺材摆在里面,人的气息就进不来似的,元墨揣着手在门口等,只见少奶奶平平安安地走到了大棺正前,蹲下之后开始系铃铛。
他拿了一根红绳,按照东、南、西、北、西东、西南、东北、东南八个方位来栓,每根红绳都从棺木下方而起,栓木柱而终。金子打出来的铃铛十分小巧,悬在绳上纹丝不动。等这一切做完,少奶奶又去纸人堆那边了。
元墨虽然也是纸人,但自觉和它们不同。昨晚上就是这些纸人害人,现在它们在少奶奶面前一个个失了能耐,仿佛都是死的。
钟言从前也给别人批阴宅,断墓穴,故而对纸人并不陌生。这会儿挨个看一遍,主要就是看它们的腿。自己那张符纸压在床褥下,肉纸人碰着了,一定伤在腿上,果真,没看几眼他就看出最后排的那个纸人双腿尽断,断处还飘着一些纸屑。
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没放好,就在钟言看到它的瞬间,成排的纸人倒了下来。由于地方不大,好些纸人都是放在木头架子上的,这会儿倒下来像坍塌了一座山,瞬间将钟言埋在了下头。
“少奶奶!”元墨急的,一只脚迈了进去。
“你别进来。”想不到钟言稳如泰山,好似已经料到会有这一遭。纸人没重量,砸在身上也无妨,他牢牢地抓住其中一个,一把将它扔了出来。
院内的金铃铛仍旧悬停,可却有风雨欲来之势,钟言将扔出来的那个纸人一脚踩碎,翻开它的纸身查看,泥螺已经没有了。可是它的手臂和肩膀有大片的水渍,显然有东西附在上面。
眼前全是歪倒的纸人,钟言没有管,转身走出这道大门。“走吧。”
“现在走?咱们破局了吗?”元墨问。
“早着呢,要破这个局,首先得引出殃人。殃人已经知道我在,恐怕他们已经开始对付我了。”钟言将金铜门锁上。
“那怎么办?”元墨怕钟言一个人抵不住,“要不……咱们去隐游寺请高僧?过几日二少爷带着三少爷和四小姐要去吃斋,要不要托人求一求?”
“他们去吃斋?可真是赶巧。”钟言带着他往湖边走,到了地方,将袖口里那两颗鸡蛋拿了出来,连针一起丢了进去。鲤鱼食杂,最是喂不饱,别说往里扔吃食,就是往湖边站站,它们说不定都要乌泱泱地凑过来,可这回倒像避之不及,全部躲开了。
元墨心里很多不解:“奇怪,鱼怎么不吃了?刚才我见您挂了好多金铃铛,是防着肉纸人的吗?”
“是,它们受铃声驱使,所以棺材里都挂着铃呢。”钟言看着湖底,明知道湖水有问题,却像在找东西。
“那咱们将纸人一把火烧了如何?”元墨又问。
钟言摇头:“不行,殃人已经把殃神请来了,那些纸人就是殃神的贡品。现在他们想要对付我,肯定会再请殃神出力,恐怕还要上贡肉纸人。”钟言摸了摸脸,忽然问,“对了,你什么时候置办了衣裳首饰?”
“就在您和少爷成亲前几日。”元墨还记得那天,“少爷写了满满三大张,让我一一买回。”
“那你回来之后,那些东西就一直锁着了?”钟言问。
“回来先要去账房,银子是那里拿的。”元墨看着钟言头上的簪子,“这支最好看了,少爷也喜欢。”
“又是账房?”钟言思索一瞬,张开说过,办寿材的时候就有账房的人在。再加上郎中说秦翎不行了,时间赶得如此凑巧,恐怕里面都有牵扯。
湖水起了涟漪,照应岸边的花红柳绿,钟言回身说:“走吧,咱们回去守院子。”
“是。”元墨也想回去了,怕邪物趁他们不在钻了空子。两人刚离开,清澈的湖水忽然冒出了气泡,湖底的淤泥由静转动,不断有泥螺蠕动着爬出来,纷纷吸附在红鲤鱼的腹部。风再朝湖心吹,却没吹动碧绿的莲叶。
只因为莲叶挨着水的背面吸满了泥螺,密密麻麻,坠得叶子沉甸甸。
回院后,钟言发现秦翎已经醒了,正坐在竹林边听里头的鸟鸣。他轻手轻脚地过去,往他背后一站:“眼睛好些了吗?”
“我听见你了,别想着吓我。”秦翎慢慢地转过来,迎着光,眼睛微微发酸,“你又去哪里疯了?”
“我说我又上树了,你信不信?”钟言将他一缕头发卷在手里玩耍,“推你到外面看看,去不去?”
“不去。”秦翎认真分辨着她的裙色,雪青色好看,但没有大婚那天的红色那么好看。
“宅子里开了好些花呢,你小妹那边还有蔷薇。”钟言想让他出去透透气。
可秦翎不这样想,病躯容易引人议论:“不去,我在这里坐坐挺好。”
这人可真够犟的,又容易生气,怎么都没法劝,正当钟言百般无奈时,院门口跑来一个小厮,元墨头一个如临大敌,钟言却摇摇手:“让他进来。”
有人来这里?秦翎也愣住了,这个院子早如与世隔绝,怎么忽然来人了?
“大少爷,大少奶奶。”小厮到面前弓着腰说话,“二少爷叫小的来一趟,传个话,那日三少爷和四小姐说想看戏班子,二少爷请了一班,这会儿已经进来了,晚上也请您过去看看。”
“不去。”秦翎不带犹豫地拒绝了,这种热闹他不爱凑。
“戏班?”可钟言还挺有兴趣,“是唱戏的?”
“是。”小厮答。
“那应该很热闹,我长这么大都没看过。”钟言靠着轮子椅,“但还是算了,出嫁从夫。”
秦翎这时抬起头,下了好大决心似的:“你去回我二弟,用膳时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