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好了,我现下觉着自己就和常人一样,像我生病之前。”秦翎点了点头,“昨晚她……是不是吓着了?你们应当告诉她不用怕,我经常发高热。”
元墨和小翠一时无话,昨晚的种种历历在目,他们还魂不守舍。在少爷心里,这就是发了高热的普通夜晚,实则已经翻天覆地,发生了太多的事。
如今这院子里除了少爷,竟然没有一个正常的活人了。
“是,少奶奶一直守着您,给您换帕子,擦汗。她一直守着您,不肯歇。”小翠鼻子一酸,“您看您这不是好了?”
秦翎点了点头:“怪不得,刚才我见她睡得香甜,一定是累坏了。元墨,你去后厨找张开,让他们赶紧把早饭送过来……送些好的,让柳妈妈给她做。”
元墨得了令,即刻去办,留下小翠陪着少爷赏花。秦翎看得入神,心里头欢喜得很,必定是娘亲和自己说话了,她知道自己娶了妻,也知道自己即将痊愈。
梨花洁白,挂在树上宛如雪绒,秦翎看入了神,不由地伸手过去摘下一朵,放在鼻尖轻嗅。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身旁多了一个刚睡醒的人。
秦翎转头过去,和睡眼惺忪的钟言四目相对,他也不知该说什么,眼神流转,一夜未见,如同三秋。
手也不听使唤,伸向了那人凌乱的鬓角,给她戴上了一朵梨花。
“这……”戴完后秦翎才反应过来,迅速地回了神,“这花开了。”
“是啊,开得不错,只是我不喜欢戴白色。”钟言摸了摸花朵,“这一夜睡好了吗?”
秦翎不敢去看她的眼眸,却点了头:“睡好了,而且,我梦见了你。”
钟言一愣,但马上搭上了他的肩膀,像个大姑娘调笑毛头小子:“梦见我什么了?是不是给你做了饭?”
“不是。”秦翎忽然心虚了。
“说嘛,我不生气。”钟言捂着嘴笑。小翠知趣地退了下去,也捂着嘴笑。
“那我说了,你不许生气。”秦翎想了想,“做了个冒犯的梦,梦里……你和那日穿得相同,我们同床共枕,共用一被。”
居然是这个?钟言笑得更欢了,不大规矩地勾着秦翎的下巴:“居然是穿肚兜?原来你喜欢看那个啊?那后来呢,我们共用一被,肯定不只是傻睡。”
到了年龄的男子都会做这种荒唐梦,钟言都能猜到他梦里的画面,只可惜啊,他梦错了,自己是男儿身。
“梦里对不住。”谁料秦翎却抬起头,什么都不懂,又要了人命,“我从被子里伸了手,我们拉手而眠。这真是……对不住,你别气恼好吗?”
他问完,钟言却收了手,慢腾腾地转了过去。
“真气了?”秦翎懵懂地问,脸渐渐红起来。
“没有。”钟言咬着嘴唇,脸红得没法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钟言:失策了,他是纯爱战神。
第51章 【阳】肉纸人8
秦翎看出她的面颊红了,心中不停地自责。自己梦见一个女儿家穿着遮盖甚少已经是卑劣了,竟然还说了出来,一时间不知所措。
“梦里我并没有偷看。”他急着解释,但又觉得越描越黑了,“虽然你穿……但我在梦里目力不清,看得不真,只是有颜色罢了,你别怕。”
钟言仍旧不肯做声,上牙硌在了下嘴唇上。一阵风迎面吹拂,吹动了他耳上的小白花。
梨花姣姣,钟言戴过那么多鲜花,头一回戴了洁白的。他不由地摸了摸它,很想知道自己戴着它究竟是什么样子。
“你别怕,我把这个梦忘掉就好,往后我再也不做就是。”秦翎见她的脸越来越红,也越来越急,强撑着从她右边绕到了左边,那双清澈的眼里满是焦急,“你别怕我。”
钟言这才看他,倒不是怕,而是奇怪。
自己都做好了调侃他的准备,谁料这人这么老实,梦都梦了,只是拉手而眠。这着实让钟言一惊,这些年什么样的男子没见过,头一回遇上他这样小心翼翼,仿佛自己就是喜台上供着的宝瓶菩萨,不堪世俗侵染。
可实际上,自己不仅不是菩萨,连人都不是。自己只是一个阴狠无情又嗜好血肉的饿鬼罢了。钟言深深陷入了迷惑里,快要没了的心跳忽然狂乱起来,好像有什么冲动在心口颠动,而且控制不住。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漂亮的脸蛋涨得通红,倒像是真被羞辱了。
“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坏梦?”等心口的狂乱镇定下来,钟言假装生气地问。
秦翎的发冠也松着,有些惊慌,认真地摇着头说:“我以后不做就是。”
“还以为你发高热就昏睡过去了,是我小看秦公子了。”钟言恢复了如常的面色,笑着转过脸去,“还梦见什么了?”
虽然她和自己说话了,可秦翎还是自愧难当。“只是睡觉,我给你赔个不是。”
“我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你干嘛给我赔不是。要真想用心哄我,你那些好字好画随便给我一些。”钟言走向梨树,还挂着果,它竟然开了花,别说别人没见过,他活这样久也没见过呢。这会儿元墨倒腾着小短腿跑进来,一口一句哎呦:“哎呦,不得了了,哎呦!刚才我去厨房找柳妈妈,湖里死了好些红鲤鱼!后来张开带着网去打捞死鱼,鱼肚子都被什么给吃空了,只挂着一层皮,肚子里只剩下鱼刺!”
“竟然有这样的事?”秦翎蹙眉,但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千万别告诉小妹,她最喜欢那些鲤鱼。元墨,一会儿你去账房吩咐一声,赶紧把红鲤补上,湖水空着不行,小妹喂鱼就会发觉。”
“是。”元墨偷偷瞧了瞧小翠。
小翠则偷偷地瞧了瞧钟言,如果不是少奶奶搭手相救,自己和红鲤的下场没有区别。
钟言则不愿意让秦翎听这些事情,他只需要安心养病、念书写字就好。风虽然清凉,但吹久了恐怕秦翎受不住,钟言正准备带他回去,只见秦烁带着一些人来了,自己原本心情很好,一下子极为不快。
“大嫂好。”秦烁带人到了面前,先和钟言说了话,笑过之后才看秦翎,“大哥今日看着不错。”
“你来做什么?”秦翎极少和他平视,往常都是坐在轮子椅上和他说话,也就是小时候,他们差不多高。
“昨晚见大哥忽然高热昏厥,二弟的心里担忧万分,但碍着时辰过晚,这院里又有女眷,所以不敢擅自带人过来。今日一早我去库房找了些上好的补品,顺便亲自来看看还缺什么。说来也怪,原本今日喜娘要跟着一起来,再唱一回喜的,谁料她昨夜竟然偷偷地走了,刚刚去屋里一寻,人走楼空,罢了,不提她。”秦烁一挥手,身后的大丫鬟们纷纷捧上东西来。钟言快速一撇,并没有什么特别之物,无非就是燕窝人参这些,只是最后那名大丫鬟捧着的东西……
秦翎显然也看见了,饶是盖着一块红绸,可那东西算在补品当中,又是那种形状,怎么可能猜不出来。刚褪去的红再次浮现,只不过没有红上面颊,他随意地说:“翠儿,收下。”
“是。”小翠和元墨上前一一收下,秦烁看了看这两个小孩儿,装作担忧的样子:“大哥大嫂院里就他们两个,伺候得过来吗?不如我多挑几个人来。”
“不劳……”秦翎刚欲拒绝。没想到钟言却抢了话:“也对,是该多要三四个大丫鬟了。”
秦翎虽然不解,但也没有反对。钟言心里打着算盘,现在翠儿和元墨都不能频繁沾水,他俩又小,还是多几个人来,这样他俩可以腾出时间来照顾秦翎。
“那好,往后这几个大丫鬟就跟着嫂子了,嫂子先使唤着,若是觉着不好我再换。”秦烁说完回过头,“你们先去收拾里屋吧,以后要听大少奶奶吩咐。”
几个大丫鬟看着其实也不大,都是二八芳龄,听从二少爷的吩咐排着队进屋了,准备给大少爷收拾屋子。钟言挽着头发也跟着回去,细心嘱咐起来:“你们收拾床褥即可,其他的物件就不必收拾了。”
“是。”丫鬟们都很听话,低头做着自己的分内活。原先她们都不大愿意来,只因为大少爷性格难猜,不喜欢人多,而院子里没日没夜地煎药,隔着墙都能闻见。可真进来了,她们倒觉着这屋里没什么不同,好似没有别人口中形容的那样阴森。
元墨和小翠先把补品放置耳房,放好后赶紧回来,紧紧地跟在少爷身后。秦翎在梨树边上站了一会儿,竟然没觉着疲累,但早上赏花的心悦之情荡然无存,不得不开口问秦烁:“二弟怎么还不走?”
这就是烦恼根源所在了,自己的院子,他怎么总是来?一想到那日是他抱着公鸡和钟言对拜,秦翎不由地后悔起来,早知道那日千不该万不该吐血,应当再坚持一刻。
“哦,我随意看看这院子,看看缺些什么。”秦烁不仅不走,还像馋狼饿狗似的往屋里瞧,“大哥这院看着是好,可惜缺了池子。”
“不劳你费心。”秦翎慢慢往左走了两步,挡住他看向屋内的那道视线,“现在该走了。”
“对了,有件事想和大哥商量呢,商量完即刻就走。”秦烁笑着往旁边偏了偏,“明日我同小弟小妹去隐游寺吃斋,为求秦家平安顺遂,大哥既然好了就一起去吧,说不定会得神佛护佑,往后彻底去了病根。”
如果这话是昨天说,秦翎只当二弟在奚落自己,等着看笑话,可今天一听,他却认真地思量起来,也动了心。隐游寺一向以灵验出名,秦家每年都供着佛前灯,如今自己能走能看,再去拜一拜,说不定病根去除,往后的日子便能长久。
“好,你去打点吧,我们同去。”秦翎答应了,可能是成了亲的缘故,他忽然不再觉得事事孤独。
“好,二弟一定打点好。”秦烁原本只是问问,大哥这脾气他最知道,早就不离屋了,结果竟然要一起去,当真意料之外。刚好大丫鬟们收拾完了,捧着换洗的衣裳和床被正要出来,秦烁快步走到房门口,笑着对钟言说:“嫂子还不知道吧,明日要去隐游寺上香。”
“你大哥决定了我就跟着去,不用你特意来告诉我。”钟言站在屋里,和他隔着一道门槛儿。刚好捧着床被的丫鬟从旁边经过,钟言抬起右手,漫不经心地将她拦下了。
“少奶奶什么吩咐?”丫鬟低着头问。
“这个,交差去吧。”钟言将一块白色绸帕塞在被褥里,面上那滴鲜红一晃而过。秦家那点心思他还能不知道,先不让喜娘走,又让喜娘连续唱喜、扫喜,无非就是想要验证自己是否为清白之身,又是否和秦翎有夫妻之实。秦烁今日送来那堆补品最后一样的意图就更加明显了,一对硕大的鹿鞭可是难得,真是要活活气死他大哥。
摆明了,就是暗指他大哥已是废人一个,背地里冷嘲热讽。
秦烁见了那一闪而过的绸帕,一下子转过身去,好似看了自己不该看的。“这真是……嫂子不必这样。”
“你要真有心叫我不必这样,又为何看?看完了才认错,你就不怕你大哥气起来?”钟言没有女子对此种事的难言羞愧,反而理直气壮,“夫妻之实,人之常情,我和你大哥堂堂正正,没什么掖着藏着的。”
“是,大嫂骂得对。”秦烁破天荒地不生气,一块绸帕坐实了他的震惊,“往后只待大哥大嫂开枝散叶。”
“我又没守活寡,开枝散叶是迟早的事,你还不快走?”钟言下了逐客令。既然这话都说了,秦烁也没有再惦着脸留下的道理,赶紧带着大丫鬟离去。院子里再次清静了,钟言转身回屋,又回头一看,那病秧子还傻站在梨树边上。
“发什么呆呢?还不进屋?”钟言忽然俏皮一笑。
秦翎只觉得她可爱,却高兴不起来。夫妻之间最隐秘的私事被人窥探,他很对不住她。她可以不顾,可他不可以不管。
“伤着哪里了?”他慢慢地走了回来。
钟言举起指头给他瞧,右手的小指多了个口子。
“元墨!快去拿金创!”秦翎急哄哄的,“你不用这样,就算……他们也不会……”他无地自容,仿佛自己被人扒光,活生生丢了出去羞辱,她受辱就是自己受辱,“你这样何苦呢?”
“省得别人说三道四,况且我又不是你小妹那样的女子,别人的闲话杀不死我。”钟言吸了下小指的鲜血,“也不用拿金创,伤口都好了。”
“我知道你不怕,就是因为知道才……”才会更加心疼,因为她是拿自身的清白保全了自己的声名,秦翎强忍住心口的酸痛,鼻梁骨略微地发酸,发胀。这还是头一回,他尝到了莫名的痛苦,心肝脾肺都揪得发紧。他原想着出了事自己可以挡在她的前头,末了末了,还是她护着自己。
“好了,别说这个,准备准备打点东西,明日咱们去烧香拜佛。”钟言就不爱看他难受纠结的模样,“对了,你爱吃斋菜吗?”
秦翎正难受,哪有心思考虑吃不吃,苦恼地摇了摇头。
“等去了寺里我给你做,我可会做斋菜了。”钟言给他正了正玉冠,读书的人,不该让人践踏。
大少爷要跟着一起去隐游寺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到一个时辰就传遍了秦宅,这可是秦家里的惊天大事。本来每个人都预备治丧,结果大少爷柳暗花明了,连秦泠和秦瑶都过来问了一次,生怕传话有误。
秦泠调皮,看大哥的饭菜好,硬要跟着蹭饭。钟言倒不心疼那几碟子开胃的小菜,只是看着秦瑶那顶小轿很不是滋味,这样养大的女孩儿还能走路吗?
吃完饭,元墨该去账房了,秦瑶被嬷嬷背了回去,秦泠留在院子里陪大哥赏花,钟言让小翠守着,自己跟着元墨一起出去。这一出院门元墨才开始抱怨:“这……去寺庙拜佛,能带上我和翠儿吗?”
“必然不行了,你们留在家里,好好看着屋子。”钟言算了算方向,隐游寺在正东方,“以前你去过那里吗?”
元墨苦着脸:“去过,小的头一年来秦家就陪着少爷去了,少爷还是骑马上山的,快得很。”
“那寺庙真那么灵验?”钟言起了好奇。他从未踏入过正道之地,格格不入。
“应当是灵验的吧,佛祖慈悲为怀,必定庇护普天之下。”元墨文绉绉地说,“再说秦家每年都去上香,少爷小姐们吃斋,这不就是诚心吗?有了这片诚心,秦家这些年事事顺遂,没出过什么波折。”
“那这地方你和翠儿就更不能去了,恐怕有得道之人镇法,到时候一法杖将你们魂魄都打散了。”钟言说。
“那您呢?”元墨急问。
“我无碍。要是他们能镇住我,也算是他们的能耐了。”钟言和元墨言谈之间,账房就在眼前了。
账房没有后厨那么忙,更没有那么喧闹。厨房是干活儿的地方,家仆们说话声音也大,这里头的人都没那么大的动静,看起来本本分分。元墨先给钟言指了指最里面的那个,然后轻巧地跳过了门槛儿:“钱管事,我和大少奶奶来了。”
钱修德半抬着眼皮,人比较瘦,留着胡须,可以看出是白面书生年过半百。听了元墨的话,他那眼皮子才往上撩了撩,不走心地应了一声:“看见了。”
“看见了你倒是叫人呐。”元墨拉着钟言就过去了,“少奶奶,这是秦家账房总管事钱修德,您叫他钱管事就行。”
“钱管事……这名字倒是有趣。”钟言朝他桌上看看,平铺着的正是秦家的账目。
“少奶奶抬举了,鄙人只是秦家的管事,算不上有趣。”钱修德半死不活似的,就是不正眼看人,“元墨你来干嘛?”
元墨心里不痛快上了,若不是少爷有病,没拿权,家里的账目都是大少奶奶来看。“听说咱们湖里的红鲤鱼死了,少爷怕四小姐心疼难受,让账房赶紧支银子出去,快快补上。”
“知道了,一会儿派人办了,你回少爷去吧。”钱修德将桌上的算盘打得啪啪直响,一抬头,像是没料到钟言还在,“您还有什么吩咐?”
钟言想了想:“秦翎的银两是不是都在这里?”
这话像祸从口出,元墨打了个激灵差点捂住少奶奶的嘴。他知道她是好心,不会贪图少爷的钱,可问出来就不行了啊。少爷除了随身的体己钱,大钱肯定都在这里头,没有哪家少爷小姐屋子里存一堆金银珠宝的,外加去世多年的大夫人婚假时的嫁妆,通通都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