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只有钟言和飞练能听到,在其他人的眼里,钟言只是看着一团空气,时不时说上一句,然后静坐聆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白芷看到钟言又开始掏符纸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啊?”何问灵戳了戳她的肩膀。
“他又要干傻事了。”白芷看着她的手,年龄小的就是黏人。
果然,符纸拿出来之后钟言用自己的血在上面涂写,然后放在光下吸收热量。等血液晾干,他又去掏白芷的大背包,取出一把小麦粉。
小麦粉在地上洒了一圈,刚好把施小明圈在里面,钟言将符纸往施小明的胸口一贴。
刚刚空无一人的圈内,忽然隐隐约约有了半透明的人影。
“你看,傻事来了。”白芷对何问灵说,她就猜到了,钟言把清风留下了。
何问灵原本看不到清风,但是这番操作下来,眼前犹如大变活人。半透明的人影花了十几分钟变成了清晰的人影,一个秀气学生模样的男生站在小麦粉圈内,背书包,穿校服,表情一开始是不知所措,慢慢变成了劫后余生。
“居然看见了?”何问灵真想叫萧薇过来,转头一找,她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宋听蓝虽然看不见,但还是能听出事情的发展。他伸手拽了拽白芷:“他出来了?他什么样?”
白芷赶紧弯腰给他实时播报:“和你差不多高,穿全白的学生运动装,背黑色双肩书包,戴着学生证。皮肤嘛,和你差不多白,右眼下面有一颗泪痣。”
“年龄这么小啊,还戴学生证。”宋听蓝已经想象出这画面了,只是白芷没有告诉他细节,比如学生证上面都是干掉的血迹。
施小明环视四周,再次被人看到的感觉真好,他摸了摸脸,又摸了摸手臂,最后对着所有人挨个鞠躬:“大家好,我叫施小明,你们不要害怕我。”
在场所有人都没害怕,不仅不怕,甚至担心施小明下一秒就没了。
因为飞练ABC已经坐了起来,显然要开始争宠。
“好了,现在你可以走出圈子。”钟言往外拉了他一把,“你记住,符纸要时时刻刻贴在胸口的皮肤上,拿下来你就又变回清风状态。我只是勉强留你在人间,你本质上还是鬼,所以不能碰阳气太重的东西,除了寺庙道观不能去,十五满月也会格外难受……还有,你万万不能接触活人的鲜血,否则魂飞魄散,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
“好,我记住了。”施小明点了点头,忽然看到地上没人吃的盒饭,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直叫,“那份剩饭……如果没人吃,能给我吗?”
“哦,对,还有这件事,我差点给忘了。”钟言将饭盒捡起来递给他,施小明刚要拿,结果饭盒穿透了他的手掌。
“我吃不了?”施小明很是难受,“早知道死之前就多吃点了。”
“不是你吃不了,而是饭食是带有穿透阴阳两界能量的东西,你可以触碰其他的用品,唯独吃饭不行。”钟言将盒饭放在矮桌上,“你需要自己做一个小牌位,刻上自己的姓名,每天随身携带。吃饭的时候就把小牌位放在桌上,这样饭食算是给死人上贡,变成了贡品,你就可以吃了。”
这些事如果不告诉他,他就会变成自己这样,时时忍受饥饿。钟言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多管闲事了,原本现在就惹了一身的怪事,不该插手清风的遗愿。可当他听施小明说那些话时又产生了深深的共鸣和共情,心里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不是他矫情,而是真的难受起来。
若是这辈子什么好风景、好吃食都没经历过就走了,这短短十几载的岁月岂不是太可怜了?
自己并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是突如其来的难过还是让钟言面露悲色。但不容他休息,帐篷的帘子被王大涛掀开,十万火急地冲了进来:“最近的怪事可真多,有居民上报,说楼里好些女童失踪了……咦,这位就是……”
“您好,我就是施小明,我已经死了。”施小明对王大涛鞠了一躬。
“真的是你?”王大涛对鬼并不陌生,走过去碰了碰他的肩膀,又拉起手腕摸了摸心跳。虽然自己可以触碰到他的身体,可是没有体温,没有脉搏,确确实实是一个死人。
“我死在煞里,是钟言想办法带我出来的,往后我就跟着他了,我一定尽全力……保护他的人生安全!不会让任何人和鬼伤害他!”施小明再次深鞠躬,攥着拳头,那神色宛如明天就要高考,今天是誓师大会。
“你别保护我,你保护好自己。”钟言刚准备歇歇,刚随便挑了一个飞练床边坐坐,“王副队,不会又有任务了吧?”
“这……嘿嘿,确实是有了,但未必轮到咱们的头上。不过东部阵营的总负责人来了,说要见见咱们13小队全体人员。”王大涛显然有点受宠若惊,“咱们13小队从来没有破过这么大的鬼煞,这回终于受到重视了,我这退休金也能涨涨。”
“受重视又能怎么样?与其说这些花花肠子,不如把钱打我账上。”钟言累得躺下了,和旁边的飞练挤在同一张床上,“还有,我坐地涨价,年薪八百万不多吧?”
不知是哪个飞练,察觉到钟言的靠近就立刻靠拢过来,虽然年龄还小,和全身硬邦邦的肌肉已经不容忽视,宛如精细雕琢的大理石,蕴含着压迫性的能量,只等待释放天性。带有高温的手臂将钟言圈住,钟言顿时就热了,可这会儿再想远离已经不可能了,好似被桎梏在原地,只能任其宰割。
“别闹,热。”钟言受不了了,他是鬼,禁不住炙烤。
“师祖,让我看看你的鬼形吧。”飞练A却说,显然,在煞里和他提过一次,他就惦记上了。
“休想。”钟言冷酷拒绝,要是在小辈面前显形,简直丢死人了。
“让我看看,就一次。”飞练A不依不饶,“师祖难道不疼我了么?”
“疼你也不是这个疼法……”钟言热得出了汗,张开嘴哈气,露出一截粉红色的小舌头。
“年薪这个事我要和上面申请,但我觉得应该能成。”王大涛打断他们的窃窃私语,心里打着算盘,毕竟十三中的€€人可不是一般人能解决的东西。13小队不仅解决了鬼煞,还成功将€€人的恶魂带了出来。
“还有一件事。”王大涛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知道你们救的那个田振是什么来头吗?”
钟言已经困了,往飞练的胳膊上一躺,刚好足够做一个舒适的枕头。别说,他这高热的体温枕起来可真舒服。刚枕了几秒,翻倍的困意席卷了他的双眸,想睁都睁不开了,但还是提着精神回答:“不知道……他断了一臂,不会要告我吧?”
王大涛摇头,脸上分明是高兴的样子:“当然不是。他啊,他是特殊处理小组总大队长田洪生的儿子!”
“那和咱们有什么关系……”钟言翻了个身,将脸埋在飞练胸口,嘀嘀咕咕地说,“师祖困了,睡会儿。”
“嗯,师祖你睡,我们给你守着。”飞练将手伸向他的颈侧,轻托起来,整理好这一把半湿的头发。
王大涛还在那边高兴:“没想到这回的收获这么大,特殊处理小组总有一部分人和咱们过不去。你救了他儿子,田洪生刚才特意打电话给上级,要亲自感谢你。还说往后不管咱们13小队执行什么任务,他一定会派一支小队对咱们进行充分的火力支援!这就太好了,这就太好了啊,只要两边不打架就好,以后大家的安全都有保障。钟言,你可真是我们傀行者的贵人!”
“吵死了。”什么贵人不贵人的,钟言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些,大脑还没沉睡,身体已经先一步进入深度睡眠状态,懒懒地抓着飞练胸口的衣料无法动弹。就在马上要睡着的前一刻,他好像听到三个飞练在他耳边嘀咕。
“是我先抱的。”
“你已经抱够了,换我。”
“换你?凭什么?”
“现在轮到我了吗?”
随着三个人低声的争论,钟言的两只手都被掰开了,从拳头变成摊开手掌,有人强行撑开了他的指缝,和他五指交叉,贴掌相握。还不止是一只手,掌心有,手背也有,他的手被夹在了两只手的中间,分不出是哪个飞练在用力地攥他。
真是的,睡个觉都让人不安生,一会儿就给我变回一个。钟言沉沉地睡了过去,终于全身心地放松了。
不知不觉中,他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头发,动作很轻柔,像是在抚摸一片柳絮。紧接着一阵风吹向钟言的面颊,将他吹醒,他一时半会儿懒得动弹,就着原本的姿势还想多睡一会儿。空气里弥漫着药气,以及下过雨后的清爽,从前没下雨倒是不觉得,现在竹林的清新被雨水洗了出来,哪怕他不睁开眼睛都能闻到那一片竹林在眼前摇晃。
“少奶奶?少奶奶?”脆生生的嗓子在耳旁喊,吵得人根本没法入睡。钟言勉强抬起头来,眼眸还沉在梦境当中,含着困倦的眼泪,他就看到那人一边咳一边急着要说话。恍惚中,钟言只觉得这个读书人说不出多好看。
“咳咳。”秦翎已经急得喘不上气,咳得眼里有泪,“去,快叫郎中。”
怎么又是叫郎中……钟言慢腾腾地坐起来了,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再慵懒地靠住他的双腿:“嗯……怎么了?我睡着了?”
小翠刚要出去,听着大奶奶说话又回来。元墨拧着凉手帕递了上来:“您刚才晕着了!吓死个人!”
从前他们回钟言的话还会加一句“回大奶奶”,现在已然相处成一家人。虽然身份上还有主仆之分,地位高低区别,可元墨和小翠都将钟言视作有主意的大姐姐,言语中也就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钟言接过凉帕子往额头上擦了擦,耐人寻味地捏了一把这读书人的脸:“我没事,就是这几日太累。你倒是,怎么又咳起来了?”
秦翎轻轻地咳嗽着,刚才还没觉着,可是她一晕倒,胸口那口气顿时上不来了,卡在嗓子眼里头。现在见她醒了,秦翎这口气才算顺畅,只是言语中多了几分责备:“这么大的人了……都不知道好好照料自身么?我本就病了,你再病倒……”
“我睡了多会儿啊,你就这么说我?”钟言知道他是好心,扭脸问元墨,“睡了半柱香?”
“哪有,半柱香的半柱香!”元墨吓得纸脸煞白,这哪里是大少奶奶,这是大姑奶奶。
“才这么会儿就急,你们也真是。”钟言在秦翎的眉心点了一下,或许是被人放在心上了,他嘴角冒出一个欢喜的笑,像闺阁里待嫁的小姑娘,“人家都说,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丫头,你自己慌里慌张的,害得元墨和翠儿也没注意。”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她领口开了,秦翎气呼呼地偏过头,不去注意她颈子那片粉白,“罢了,我算是看明白了,迟早你要把我气死。”
“还有,我怎么就这么大人了?我不就比你大一点儿吗?”钟言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好在自己只是晕这么会儿。要是晕久了,自己这男儿身的秘密可就保不住了。他倒不是担心这病秧子对自己动手动脚,秦翎是规矩人,又青涩,他怕得是真把郎中请来。
是男是女,这一搭脉象就全露馅。要让秦翎知道娶了男人,他确实会气死。
秦翎刚才惊慌了好一阵,现在她没事人似的,自身才逐渐放松下来。“大一点儿也是大了。你若还是困就上床来躺,堂堂秦家大少奶奶,没有趴在床边睡的道理。”
这是叫自己上床去睡呢?钟言还真挺想睡的,只不过他事情还多,困倦的眉眼撑着疲惫说:“点蜡之后再睡,我想去后厨看看。”
“你去看什么?”秦翎生怕她再度昏厥,“若是饿了,吃什么喝什么有别人去拿,咳。”
看他还咳嗽着,钟言赶紧拍了拍他的背。去后厨肯定不是自己肚子饿,而是担心秦翎饿了。咳声虽然还在,可听着已经不是以前那般震动心肺的咳法,连秦翎都觉着奇怪。
从前他是心口烧,一口气顶上来难受至极,外加喘气不顺,咳着咳着整张脸都能憋红了。这会儿虽然还咳,可显然是方才太过着急所致,等到这口气喘顺就不再难受,双手、双腿好似还有力气了。
“元墨。”等咳完之后,秦翎说了一句好久没说过的话了,“为我请郎中来。”
郎中是经常请的,只不过每次都是少爷病发,大家着急忙慌去找,可大少爷早就定了求死的心。这会儿元墨一听就很想哭了,拉着小翠一起跑出去找人,边跑边喊:“少爷醒了!大少爷醒了!快去请郎中!”
“醒了?谁醒了?”路过的家丁惊诧住了。
“当然是咱家大少爷,少奶奶能逢凶化吉,少爷长命百岁!”小翠高兴得恨不得原地转个圈,见了树上的白灯又连忙跺脚,“还不拿下来,咱们家又不治丧。”
一串家丁都听得云里雾里,这十天,大少爷一直昏沉沉地睡着,二少爷、三少爷和四小姐都去见过最后一面了。老爷和夫人虽然没回来,可二少爷管家,已经开始预备丧事了。院子里原先还挂着红灯笼,给少爷娶亲增添喜气,前日全部撤下换了白灯。
不光是灯,麻布衣裳和奠堂也预备上了,怎料忽然之间就好了?莫不是还魂?
郎中没发话,家丁自然不敢上手去拆,小翠直接爬上树去,别人不动手,她来!
雪白的纸灯笼被她扬手扯了下来,狠狠地扔在树下,家丁们又怕她摔,又怕灯笼坏了,一时间扶得扶,喊得喊,好不热闹。而这样的热闹自然也能穿透墙壁,传到秦翎的屋子里去,秦翎低头听了一会儿,忽然说:“秦家上下是不是都以为我……死了?”
“没有。”钟言怕伤他的心,已经盯上了他的裤带,“你没听说过吗?提前治丧也是冲喜,说不定一顶就把人给顶活了。”
秦翎不禁一笑,这话才不真,而她也不忌讳和自己谈论生死。这感觉怪奇妙,别看她识字不多,可是每每谈论的言语都有出世入世的高见,不像是随随便便能遇到的女子,更像是见过大世界的人。
“你说起话来,有时很像我的恩师。如今我也大好了,也该上门拜访了。”秦翎和恩师两年未见,正想着带她一起去见一见,忽然裤带子一松,整条裤子被人扯了下来!
“你做什么?”秦翎的笑立即变成了震惊,她……她……她果然与众不同,是个奇女子。
“大白天的,你还怕我对你做什么不成?”钟言将脚边的广口瓶拿了起来,“给你新配的药膏,已经上了两日,我觉着比上回那罐药好使。”
原来是上药……秦翎连忙扯过被子盖住下半身,可心里头已经给她赔不是了:“我自己来,你这十日辛苦劳累,我自己来就行……”
“这十日也是我亲自上药啊,你身上哪里我没见过?”床前一直放着清水,钟言洗了手,催促他,“别害臊了,你自己不知道怎么上,到时候再糟蹋了这药。上完药我还要下厨呢,这会儿你身子好了,可以喝龙眼紫米粥,吃麻油姜末炒鸡蛋。”
“还是我自己来吧。”虽然自己已经被看过,可秦翎心里还是过不去这一关,听完她的话又悄悄地添了一句,“……我能不能不吃鸡蛋?”
“你堂堂秦家大公子,怎么还挑食呢?三四岁的小孩儿都不挑,就你嘴刁。”钟言单手将他放倒,一把扯掉了单薄的被子。原先手指粗、一指深的鱼口伤口都缩了口,钟言将指尖沾上药,在伤口外圈涂抹一层,每次触碰一刹,这身子都要颤抖一下。
钟言抬头:“疼了?”
秦翎全身发红,死里逃生过的人,哪里配得上喊疼。“不疼,还是我来吧。”
“你好好躺着吧。”钟言看他脸红就心里欢喜,一个不死不活的药篓子总算让自己养出些生气了。不止是伤口好了,这十日他虽然没进食,可还是受到了阴血的滋补,不仅没瘦,反而长了些肉。
刚嫁进来那日,他全身瘦得吓人。
上完药,钟言给他穿上了裤子,又解开上身的衣扣去检查疹子。“你就是嘴硬,早说身上不好,早吃药,也不至于挠破了皮。”
秦翎静静地看着她,怕她生气,没开口反驳。哪里是自己嘴硬不吃药,是吃了太多药都不见好才失了信心。刚生病的头两年,自己可是最听郎中话的,再难喝的药都能喝。
“你瞧,现在这不都长好了嘛,一会儿你去院外转转,晚饭多吃点,等到了冬日里能胖十来斤。”钟言低着头说,睫毛尖被微风吹得轻颤,好似脆弱的竹梢禁不住露水一滴。给了秦翎这么多血,又一直没进食,皮肤就更白了。原本他是想看看湿疹的印子还在不在,看着看着,眉心不由地蹙紧了。
以前只顾得救他的命,没认真数过,现在眼前这身子的肋骨怎么不一样多?钟言往下摁了摁右边的,不对啊,秦翎怎么少了根骨头?
一瞬间,种种诡计在钟言的脑袋里转圈,这是他天生的残缺还是有人害他!
而这些事,秦翎自然不知道,他只看着她的颈子,忽然想到了一个词,薄如蝉翼。
这皮肤,配得上这个词。想着想着,秦翎傻乎乎地说:“这风都凉了,是不是入秋了?”
“可不是。”钟言给他系着扣子,虽说树叶还绿,可已经是初秋了。
“那……我再养几日。”秦翎看向床头,给她摘的消梨还在,只不过蔫成了皱巴巴的一个。
“养几日做什么?”钟言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