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尸体”漂了过来,纷纷悬停在车窗的外面,刚好和车里的人面对着面。那些尸体还没死透,呈现出即将溺毙的惨状,有人嘴角还在吐着气泡,有人的双腿已经开始乱蹬,还有的不断抓挠着喉咙,好似要用这种方式撕开肺部,让氧气进去。
被淹死的痛苦一一展示。
钟言自然也看到了自己的“尸体”,由于窒息全脸都憋成了青色,死死地咬着舌头。两只手朝着水面的方向够着,好似不甘心淹死在几米深的河道之中。飞练的“尸体”也在水里,校服短裙向上飘开,红色的眼睛死不瞑目。
飞练像是很好奇一样,靠近窗户去看,钟言立刻将他拉近:“别看,都是假的!”
好奇怪,看到自己的尸体时钟言无动于衷,看到飞练死了,他全身的血脉都要倒流了,就好像自己见过似的,悲凉的刺痛感深扎于心。
冰冷刺骨的水已经淹到了所有人的脖子,就连深呼吸都变得困难,水压挤压着人类的肺部。忽然间,车里再次有了亮光,不是车灯开了,而是电视机屏幕重新亮了。屏幕当中的人换成了刚刚负责开车的司机。
他一脸沉重,灰白色的光线照向他的脸,整个人快速地黯淡下去。
“所有人都会淹死,所有人都会淹死在这里。”
随着他开始说话,车窗外面的“尸体”忽然动了起来,好似拼着仅存的力气开始砸窗,想要冲进来吸最后一口气。他们表情狰狞,在水中攥紧了拳头,嘴里喊着什么话,依稀可以听到好像是“让我进去”。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接连不断,车子在“尸体”的围攻下也开始震颤。而车厢的进水状况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所有人的脸朝向车顶,水面距离车顶只剩下几厘米。
水吞没了大家的呼吸声,不少人的耳朵也进了水。
还差最后一点,马上就要满了。钟言等待着水漫过颧骨,就在那股凉意流向眼皮的一刹那,他深吸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深吸了一口气。
河水就在这刹那将车厢彻底填满,每个人都进入了水下的无声世界。他们费劲儿地游向破裂的车窗,蒋天赐想要再次使用风刃,结果风刃在水下毫无作用。显然有人知道他的能力,所以才将他们置于水中,专门克住风刃!
水下的行动速度比陆地上慢了很多,要是普通人,在能见度几乎为零的暗流当中根本看不到车窗,寻不到方向,并且游动困难。但幕后之人恐怕没想到队里居然有一位马仙,而且刚好还是柳仙。钟言深深地庆幸,好在自己恭敬并且喂饱了仙家,它一定愿意帮忙。
蛇化百年蛟,蛟化百年龙,柳仙是最会游泳的。
萧薇在最前头,紧紧地拉住白芷,而自己根本没有往前动,却游得很快,仿佛被游泳冠军带着游。
她现在知道了,也完全接纳了柳仙带来的冰凉不适,这是姥姥留给她的。
在萧薇带领下,一串人接连离开了车厢,朝着头顶上方游去。水中还有暗流,时不时冲得他们打了个转,好几次要冲开他们的手。在流动的河里憋气也比普通状态下的憋气危险,大大缩短了屏息的时间,他们都知道目前有多危险,可也只能按部就班地往上漂动。
在柳仙的帮助下,他们移动的速度很快,每个人都闭着眼睛,憋住气。河水中的泥沙擦过他们的脸,好似砂纸摩擦,唯一一个不用担心的就是施小明,他早就死了,用不着换气。
然而移动的速度忽然间慢了下来,最后还停住了。施小明看向下方,尽管自己是鬼可还是吓得一哆嗦。
无底的深渊当中有一只硕大的眼睛,光是眼睛就占据了黑暗的大部分,一下子逼出了他的巨物恐惧症。剐蹭他皮肤的沙子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柔软的绸缎,他试探性地想看看怎么回事,结果一条十几米长的红色鲤鱼从面前游了过去。
方才擦到他面部的是它的鱼鳍。
那条鲤鱼掉了头又游了回来,不止是一条,数不清的红鲤环绕着他们,每条都十分硕大。施小明的身高在这些庞然大物面前只是一口的量,他再次往下看去,看到的是他们的“尸体”正死死拽着飞练,不让他们继续往上走了。
钟言自然也察觉到了异样,低下头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他和飞练在整支队伍的最后,自己上面是欧阳廿,第一时间当机立断地松开了手,不能拖累所有人。而随着钟言的松手,上面的人又以飞快的速度开始移动,朝水面冲刺,而钟言则跟着飞练一起往下沉,好似要沉入永无止境的海沟。
飞练只是挣扎了两下,忽然也要松开他的手了。钟言却更加牢固地反握住,他知道飞练要干什么,所以更不能让他离开。这水里被人布下了法阵,阵法刚好能够镇压阴生子的能力,所以从出水到现在飞练都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现在又要放开手,让自己先走!
情急之下,钟言的嘴角溢出了几个气泡,只是喊不出来。两个人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同伴的“尸体”牢牢地抓住了飞练的腰和双腿,要将他从自己的面前夺走。钟言在袖口里乱找,曾经自己有那么多的法器,到现在什么都翻不出来,然而就在这时候飞练竟然自断一臂,钟言一个愣神的功夫,手里只剩下他的一只右手和右小臂!
没了自己的牵扯,飞练以更快地速度下沉,隐约中,钟言看到他朝着自己笑了笑,然后挥了挥手。
几个气泡从飞练的嘴角冒了出来,尽管听不见,可钟言还是看出了他的口型。
“快走,别管我了。”
什么别管?怎么可能别管?钟言试图打开鬼场,可周围的阵法不仅压制了飞练也压制了他的能力,他立马将双手合十,打开离魂道术的手印,可是手印打开了,术却使不出来!
而飞练就在自己的面前消失了,沉得无影无踪,钟言悬浮在水中央,一时间忘记了方向。失去的痛楚如同浓雾卷席奔涌,彻底侵袭他的心脉,这感觉好熟悉,仿佛曾经失去过某个人,心如刀绞。
飞练就这么没了?钟言拿着他的右手,忽然一笑。他不服,可能他曾经痛失过某个人才会这样难受,如今他不服了,凭什么又要弄丢一个!
他快速拿出袖口里的枪,里头还是傀行者配备的金弹。在水中,他将飞练的断肢咬在嘴里,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眉心。
砰!
他笑着朝自己开了枪。
飞练,等着师祖来救你,不会不管你。
一朵艳丽的血花在他洁白的额头盛开,金弹穿透了他的头颅。正红色的衣裳被水冲开了衣摆和袖口,钟言朝后仰倒,整个人宛如一条瑰丽诡谲的鱼,在水中静止了,一动不动地死去。但他的死去并非终点,向死而生,周围的河水瞬间冻上了冰,将钟言短暂成为尸体的身体定格,像留住了一朵花最美丽的时刻,冻成了永久。
而冰雕里的人等待着复活,好似命运早已注定,有人为他谋划了此刻的重生。
枪声没能传递到蒋天赐的耳朵里,但是他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因为周围一下子变冷了。
除了冷感还有咔咔结冻的响动,好似凛冬将至,能冻上的东西全部都要上冻。巨大的红鲤在周围摆动鱼鳍,阻挠了他们的上升之路,但随着温度的降低河水当真开始凝固,同时也冻住了水里的巨物。
时机到了。
蒋天赐闭上眼睛,风无法割开水,但是可以割开冰。
刀刃轻而易举地切割着透明的冰,同时击碎了巨物的幻象。可周围的上冻并不是假的,而是实打实地冻上了,显然钟言又放出一只恶鬼,开启了三级傀行者的鬼场!为了能够顺利浮出水面,他的风刃一直围绕在大家的身旁,螺旋刀一样削着逼近的冰棱,再慢些他们都要被冻在水里。与此同时,每个人的憋气时间都抵达了极限,欧阳廿甚至呛了水。
他已经开始咳嗽,身体进入了无意识的抽动。光亮也在这时穿透冰层,直达他们眼前,头顶从黑暗无边变成了一片厚冰,但马上,这冰也被他切得粉碎。
出水的一刹那,所有人的肺都憋得生疼。落水时他们的车道紧邻河边,现在他们已经漂到了河心,刚好在大桥的正下方。外头还是白天,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河岸的两边站满了人,有人想办法救援,有人是凑热闹。
随后众人发出尖叫:“桥上!”
刚刚死里逃生的一群人抬头一看,一辆巨型卡车冲破了桥上的栏杆,照直了往下掉。如同被死神追杀,众人来不及喘气就再次落入危险境地,也来不及做任何的反应,几分之一秒后卡车就砸进了水里,溅起了巨大的白色水花。
过了一会儿,等到河面再次恢复平静,卡车只徒留一个黑色的轮胎在水面漂浮着,方才那些人一个都不见了。
岸上的人纷纷议论:“完了,这回完了,好不容易才……”
“真惨啊,真惨,没淹死,直接砸死了!”
“万一没砸死呢?这不是有水嘛!救援来了没有啊!”
“你傻吧!这么沉的卡车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就算是掉水面上也活不了啊!”
河面只剩下一圈水波,涟漪相互碰撞都快抵消得差不多了,然而就在大家认为无人生还的时候,眼前这必死的局面再次起了变化。就在卡车的落水处浮出几个人,不仅毫发无伤,还能快速朝岸边游动。
“快!快救人!没死!”有人大喊,这可真是万幸中的万幸,原来车没砸到!
蒋天赐游得最快,因为欧阳廿已经昏迷了。他呛水太多,失去意识,被拖着游也毫无反应。而他们的幸存才不是什么运气,是王大涛在卡车砸下的前一秒释放了恶鬼的能量,巨大的鬼形抗住了致命的一击,否则每个人死无葬身之地。
在周围群众的帮助下,所有人很快上了岸。施小明再次变回透明的清风,因为胸口的符纸被水流冲掉了。白芷在检查萧薇和何问灵的状况,好在提前给何问灵敷了药,否则她带着一根断裂的锁骨绝对游不上来。
王大涛在帮宋听蓝拍后背,同时惊讶于这小同志的稳定性,能够在双目失明的劣势下跟上他们,这孩子将来绝对可以委以重任。蒋天赐就没有这样轻松了,拆开领带、挽上袖口,跪在地上给欧阳廿做人工呼吸。每吐气两次就按压欧阳廿的胸骨剑突,开始做心肺复苏。
不知道做了多少下,欧阳廿吐出几口充满沙子的脏水,趴在地上不停地咳嗽。
他们都上来了,可白芷来不及惊魂未定,再次看向结了冰的河心。她没想到钟言身体里还有鬼,也不知道他究竟吃下了多少只,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他和飞练的安危。
他们一定在下头遇上了解决不了的问题……白芷走向河边,正准备下去找人,忽然被萧薇一把拉住。
“我去。”萧薇异常坚定,“有它在,我游得快。”
“可是会很危险。”白芷提醒她。
“我知道,其实我也害怕。”萧薇点了点头,“但是我现在是最适合下水援救的人选,你别和我争。”
白芷还没来得及点头,只听河岸上的人又开始叫唤,大家纷纷指向了对面的河边:“看!那边有人!又有人上来了!”
有人上来了?白芷连忙看向对面,其余的人,除了不能动弹的欧阳廿,全部冲到了白芷的身边。只见对面有个人抱着另外一个人上了岸,被抱着的那个显然已经虚弱至极,从身型和衣服的颜色上来看显然是钟言。
他从饿鬼境回来了,又一次大了肚子。一身的正红色甚是耀眼。
“等等。”白芷认出了钟言,同时也认出了抱起钟言的那个人,“那是……”
“是飞练?”何问灵半信半疑地脱口而出,可又在说出的瞬间想要否定这个答案。但是那个人穿着校服裙子,黑色的长发已经过了腰,除了飞练,还能有谁?
只是他和她们印象中的身型差了不少,翻车之前,飞练没有这么高,肩膀也没有这样宽,头发也没这么长。他从一个高中生彻底变成了成年人,但也没有很大。
没错,等到他转过来,所有人都确定了这个答案,这张脸就是飞练,他又一次受到了阴血的滋养。
钟言浑浑噩噩,再一次从饿鬼境回来,他撑得想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岸的,眼前好亮,耳边又嘈杂,他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重新开始吸气。额头再次挨了一枪,震得他脑仁疼,脑袋里晕晕乎乎的。
“别……别晃了。”他有点无助,上一次这么晕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难受,我自己走。”
可是抱着他走路的那人却没开口,钟言还想再说两句,最后身体一软,彻底地晕了过去。
岸上的好心人冲了过来,将干燥的羽绒服盖在了他们的身上:“救人!这里有孕妇!还有人眼睛受伤了!”
飞练抬起双眸,瞳仁的猩红蔓至全眼。
等到钟言再次醒来,睁眼后就看到好几个人都在看他。
“你醒了?”白芷第一个开口。何问灵和萧薇两个人一着急差点撞上额头。
“唉……”钟言摸了摸肚子。
“别摸了,你又不是怀孕。”白芷先摸了摸他的额头,“现在感觉怎么样?”
钟言打量四周,带有年代感的装潢显然是傀行者的宿舍楼,想到他们都回到了安全屋钟言先松了一口气。“感觉还行。”
“还行是什么意思?哪里难受?”白芷急问。
钟言舔了舔嘴唇:“很爽。”
“爽?”白芷遏制住想要抽他的冲动。
“三级傀行者,升级了。”钟言缓慢地坐了起来,结果就被白芷抽了一下脑袋,“你干嘛啊?”
“我问你身体哪里不舒服?”白芷将大大的背包拎上床,利索地拿出一整套手术刀,“再不好好说话我就要动家法了。”
钟言撅了噘嘴:“凶什么……”
“不许噘嘴。”白芷制止他,钟言爱噘嘴这毛病这么多年还是没改。
“真的没事,我又不是死第一次了,大题小做。你们怎么样,都没受伤吧?”钟言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事还站了起来,躲着白芷快要在自己身上烧出洞的目光,“其余的人呢?”
“我给廿廿做了简单的包扎,现在他睡了。”萧薇看向门,“大家都在客厅,王副队也受了点轻伤,他用巨大鬼影抗住了一辆垂直下落的十五吨重型卡车。”
“我去看看他们。”钟言撒丫子就跑了,光着两只脚。白芷气得又要逮他去,结果被何问灵拽了回来。
“又怎么了?”白芷问,带小妹妹真的好麻烦。
“你总是给别人治疗,自己受伤了为什么不看啊?”何问灵指了指她额头的伤口,“小薇可是说你这伤再深点儿她就要给你缝针了。”
白芷摸了摸伤口,早已习以为常:“缝针我自己就能搞定。”
“还是贴个创口贴吧。”何问灵从兜里拿出一小包,“我在楼下的小商店买的。”
“等一下,楼下哪有小商店?”白芷非常警惕,她不会又撞鬼了吧?
“就是楼下那个看门大爷开的,他在传达室里卖东西,你们不知道?”何问灵非常惊讶。
“他……真没想到他还有这副业,五六十岁的人还搞这套。”笑死,白芷眼里五六十岁就是个弟弟,但是想来他能卖的东西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多骗一骗何问灵这种小妹妹罢了。恐怕创口贴都是最古老那一款,说不定还是过期的。
然后何问灵撕开了一个蜡笔小新的创口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