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练费劲儿地抬着脑袋,快要认不出这地方来。
虽然他只来过一次,但从前的生活气息还留在他脑海当中。城中村的建筑楼不新,但居民都很鲜活。楼下是公共健身设施,曾经有老人和小孩儿在这里娱乐,垃圾箱旁边有人维持卫生,不大的空场上,有中年人打羽毛球。
又由于是连廊楼,谁家门口都能听到别人的脚步声,谁家做饭都能飘出去香味儿。飞练只在这里逗留,可人间的烟火气息还是给他当时尚未成熟的记忆里留下了一笔。
现在,完全不一样啊。
一行人从单元门进入,走上楼梯,楼道里隐隐约约能听到哭声,而且还不止一家。拐角的地方摆着几碗已经发黄的米饭,老鼠正在啃食,还有两三个空白的相框。
钟言一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捡起来,是一只已经破了线的兔子玩偶。
走上二楼,几个身穿道士服的人从面前而过,桃木剑上挑着几张燃烧的符纸。楼道里蹲着几个成年人,双眼紧闭,全部双手合十在作揖,嘴里嘀嘀咕咕地念着:“天灵灵,地灵灵,老张老徐你们走吧,你们走吧。”
大把大把的纸钱在空中飞舞,像是有人在此停灵。
“发生什么事了?”钟言问王大涛。
王大涛说:“先上楼,让白芷和你说吧。”
再往上走,到了四层的地方,钟言首先看到的是一面招魂幡。
能看出这东西不旧,恐怕就是这几天赶做的,但奇怪的是它仿佛经历了一道做旧的程序,虽然没有破损,可整体看上去旧了二十年的模样,整张幡子又黄又皱。钟言在招魂幡的正前方站停,摸了摸它,忽然耳边一声震响,是防盗门迅速开启发出的金属摩擦声。
“我看见她了!我看见她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女人从屋里冲了出来,蓬头垢面,衣不遮体。她脚下踩着一双毛拖鞋,不顾一切地往外冲去,和钟言擦肩而过时对视一眼。
那双哭肿的双眼有着岁月积累的浑浊感,眼白发黄,同时还能看到一块灰色的斑块。眼神是彻头彻尾的疯狂,这股狂热带动她脸上的每一块肌肉,让她面目狰狞,连嘴唇周围的皮肤都在用力。
就在她要跑下楼梯的一刹那,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那扇防盗门里冲了出来,睡眼惺忪的模样显然是没睡醒。他穿得也很不讲究,脚底下连拖鞋都没顾得上穿,照直了跑向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哈哈哈哈哈,我看见她了,我看见她了!”女人被他拦腰抱起,尽管奋力挣扎但还是被男人扛在了肩上。她的挣扎让钟言想到了被人逮住的野兽,人的特质好似在这一刻从她的身上被剔除,只剩下奋力地挣脱。
再从钟言的身边路过时,她嘴里已经被塞了一团白布,可能是不想让她吵到邻居,也有可能是怕她发作癫痫之类,咬到自己的舌头。嘴唇边上堆积了一圈白沫,她的双眼大睁,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似的,所有的声音都压在口腔里,听不出来喊了什么。
再然后,一声巨响,防盗门被关上了,如同将那女人世界的门彻底抹杀,她也不复存在。
连廊里恢复了安静。
钟言看了那扇门一会儿,402。
“师祖,她是疯了么?”飞练这时问,“我在煞里见过很多疯子。”
“可能是疯了,也可能没疯。”钟言很想知道她的嘴被堵上之后还在喊什么,“先上楼吧。”
越往楼上走越安静,曾经的热闹不复存在,楼里当真一个人都不走动。但钟言相信很多人的房门都没关上,或许临廊的那扇窗也开着,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好不容易到了六层,钟言敲响了609的防盗门,紧接着门开了,钟言看了一眼开门之人,一拳砸到了他的脸上。
“我靠!”梁修贤捂住了嘴角,“你和萧薇都什么毛病啊,一见面就打人?”
“你怎么在这儿!”钟言冲进房里,生怕他对萧薇不测。话音刚落,白芷从睡房出来了,身后跟着萧薇以及一个脖子上拴着铃铛的何问灵。
“呼。”白芷看到这群人才放下心来,“大部队可算来了。”
“他凭什么在我家里!”钟言指着梁修贤问,“行,既然来了就别走了,我正想着找你算账呢!”
“哎呦喂,你以为我想在这里啊!”梁修贤被揍得不轻,躲到厨房去了,“你让白芷说吧,我闪了。”
“你别闪!你老实待着!我一会儿还有话问你呢!”钟言将自己和他的私人恩怨先放下,转头问白芷,“楼里怎么会这样?”
白芷刚想说话,看到他肩膀上的小纸人,愣住。
“这谁?”白芷问。
钟言咳了一声:“……飞练。”
飞练:[(>_>)]。
白芷、萧薇和何问灵三头雾水。
钟言:“他给人针对了,但是情况紧急,只有离魂才能救他。这不重要,楼里到底怎么了?”
“那你没受伤吧?”萧薇显然更关心钟言,“你吃饭了吗?我和问灵出去给你找点吃的吧!”
“别别别,大家都别轻举妄动,都先在屋里安顿下来。”钟言将所有人召唤进屋,609原本不是很小,可一下子就拥挤了。人都在客厅里,王大涛拿手机点着外卖,施小明好奇地探查四周,钟言将大家召唤到圆桌旁边坐下。
“来,开个会。”钟言开口。
大家都往这边走。
钟言又说:“梁修贤除外。”
正要过来的梁修贤又退回厨房,仿佛一只鹌鹑。
“我们刚从红楼鬼煞里出来,这边的情况还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钟言开门见山,飞练则趁机跳到圆桌上,盘腿坐在钟言的面前。
飞练:[o(∩_∩)o]
白芷很想一巴掌将飞练拍成二维码,但忍了忍,说:“一开始我也以为这地方只有哭丧灵,就是咱们看到过的那个,可现在这楼里越来越奇怪了,丢的孩子不止是女孩儿。”
“不可能。”钟言立即说,“哭丧灵只拐女孩儿,男孩儿在它眼里一文不值。”
“可楼里已经丢了三个男孩儿,这肯定不是哭丧灵的手法,而且,这些天我也没找到哭丧灵。”白芷说完指了指何问灵的脖子,“不知道这楼里有什么东西,时不时附她身上,这个驱邪的铃铛先给她用上了。”
何问灵点了点头,叮铃叮铃地响着。“有时候好好地说着话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她们都说我又又又被附身了。”
“那二层那家是怎么回事?怎么请了道士?谁死了?”钟言又问另外一档子事。
白芷喝了口水:“二层那家更邪门儿。说是楼里的一个小安保,经常和205那家的小男孩儿玩游戏,然后有一天那小男孩儿跟着小安保走了,一夜都没回来,给家长急得够呛。也报警了,等第二天一早,警察说找着了,就在顶楼的储藏间里,孩子爸妈冲进去一瞧,小安保和小男孩儿正搂抱在一起,小男孩儿的身上都是一道子一道子的抓痕。”
这事……圆桌周围的人都不吭声了。
“家长一看,这不摆明了猥亵强暴,两个大人实在接受不了了,趁着警察一个没看住,将那小安保从楼顶扔下去了。但是那小安保哭着说别扔他,不是他,家长哪里顾得上,两个人一个抱着脑袋一个抱着腿,扔出了楼顶的围栏,结果就摔死了。”白芷说。
“太莽撞了。”钟言一听就知道绝对有问题。
“家长太急了,什么都没调查清楚就杀了人,后来一家三口被带到警察局。结果检查报告是小男孩儿只是皮外伤,结果你猜怎么着……”白芷问。
钟言说:“爸妈自杀了?我听二楼的邻居说什么老张老徐,让他们赶紧走,难道爸妈一个姓张一个姓徐?”
白芷点了下头:“正是,俩人冷静下来了,大概觉着人生无望,又杀了人,结果咬舌自尽。现在家里就剩下一个小男孩儿在二层住着,邻居和街道的人帮忙照顾,可有人说,二层开始闹鬼了,大概是老张老徐和那小安保阴魂不散。”
“那四层的疯女人又是怎么回事?”钟言一桩一桩地详细问着。
“这件事我说吧,是我去打听的。”萧薇开口,“402那家原本是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四年前,夫妻俩的女儿丢了,和这次的情况差不多,也是在楼里丢的,说下楼捡个纸飞机,孩子就没了。怎么都找不到,夫妻俩辞去工作,开始天南地北地找,这一找就是三年半。现在是家里存的钱用完了,所以回来打工,原本计划着工作一年再继续找……”
“结果,那家女人有一天说,她在楼里看见闺女了,说夜里听见门口有声音,结果贴在猫眼上一看,女儿在门口哭。”
“可是开门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再追出去找,一个人都没有,但她就是说看见了,认不错,形容得清清楚楚,穿白裙子,戴一顶大大的太阳帽,还说女儿长高了些。”
“原本她这些年就绷着一根神经,精神状况特别不好,这样一闹,时不时就疯癫一阵。楼里的人也不和他们计较,都觉着她是想孩子想疯了。”
萧薇说完了,钟言这回是真正沉默了。
原本以为楼里的煞比红楼商场简单,没想到这边才是真正的毛线团,层层绕绕一时之间无从下手。现在他能确定的是,哭丧灵肯定在楼里拐带了女孩儿,男孩儿肯定不是它弄走的。小安保和男孩儿的事应该是内有隐情,可两边的大人都死没了,一个小孩儿未必能问出有用的信息。
至于402那家丢失的闺女,当年是不是哭丧灵拐走的?是真的回来了,还是妈妈思女心切的幻觉?或者真的是哭丧灵拐走的,然后这回它再次出现,就又把孩子给还回来了?
“看来有些麻烦。”钟言朝白芷伸了伸手,白芷递过来餐盒,他一口一个塞着黑药丸吃,“那谁能给我解释一下梁修贤怎么也在?”
“叫我啊?”梁修贤从厨房探出头来。
钟言直接将饭盒盖子扔了过去,打中了他的脑袋。
白芷则笑了笑,看向萧薇:“这就不得不说咱们小薇厉害了,那天我们回来就看到他在楼下鬼鬼祟祟,当时我以为他是来捣乱的,就轰走了,结果大半夜他来敲门。”
萧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关我什么事。”
“我打开门,梁修贤站在外头,说他的仙家跟着小薇的仙家跑了。”白芷耸了耸肩膀。
“啊?”一直安安静静听别人说话的飞练摆出了惊讶脸。
“他也是柳仙,但他的仙家显然是……挺喜欢萧薇的仙家,只是见了一面就跟着回来了,而且还不走,所以他就只能在这里。”白芷更加无奈,恨不得给自己也换上一张颜文字的脸,脸上挂满了黑线。
钟言则看向了萧薇:“这事稀奇,你曾经见过他吗?”
萧薇冷冰冰地摇头,对外人和对钟言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态度:“没。”
“那说不定就是他的蛇和你姥姥的蛇有什么渊源,所以才跟着你,要不就是他的柳仙单纯喜欢你的柳仙,没跑了。”钟言心里很矛盾,按理说,这事其实是好事,说不定梁修贤往后还能帮忙。可私心来说,他并不了解梁修贤。
再一想到他可能会和萧薇产生某种仙家的联系,他就不太高兴,得找个机会探探这个人是敌还是友。
梁修贤还缩在厨房里,满屋子都是傀行者,他哪儿敢说话。“咳咳,那个,我能出来了吗?”
“你出来,我有事情问你。”钟言这才同意他出来。梁修贤的嘴角已经有了一块淤青,敷着冰箱里拿出来的冰袋坐在了钟言的面前:“说吧。”
“你为什么要去望思山?”钟言直问,“你是不是知道阴生子要出世?”
“是,而且不只是我,很多人都知道。但我不知道萧薇当时……有身孕。”梁修贤点头。
“为什么这么多人想要阴生子?”钟言再问。
“阴生子都在你手上了,你居然还不知道吗?”梁修贤诧异了。
钟言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自己的真实身份很有可能是科学家园论坛那边的人,他还没调查清楚。而那段丢失的记忆,极有可能就是和阴生子有关。或许,自己也知道阴生子能干什么。
“你真不知道?”梁修贤更诧异了,钟言看着贼精,居然傻乎乎地带着阴生子出煞。还没等他问出下一句,一把冰冷的匕首撂在他的锁骨上,抬起头,萧薇的脸比匕首还冷酷无情。
“钟言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要反问。”萧薇的眼睛不知不觉变成了竖瞳。这是钟言第一次见到萧薇的改变,看来这几天的相处她已经完全接受了姥姥留下来的柳仙,开始尝试请仙家上身了。
同一刹那,梁修贤的眼睛也变成了竖瞳,两个人用蛇一样的瞳仁相互打量,对视。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偶有一阵声响还是诡异莫测的鳞片剐蹭声,仿佛两条巨型的蟒蛇盘踞在天花板里头,在阴暗处探出毒牙,相互试探着。
还没试探完,一个小纸人顺着梁修贤的衣服爬到他的领口。
梁修贤低头:“你谁啊?”
飞练伸出两只小纸手,左右开弓,啪啪地扇他耳光。
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梁修贤皱着眉头将他拎下来:“这什么东西?你们还养活纸人啊?”
飞练在他的手中张牙舞爪:[(?`∧?)]。
“这就是阴生子。”钟言说。
梁修贤立刻从一只手单独拎着纸人变成了双手捧在掌心:“咳……我就说这小东西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可造之材,可千万别把你妈叫来,先说好,大人打架没有请家长当救兵的。”
“所以你们找阴生子到底为了什么事?”钟言将飞练接过来。
梁修贤原本不愿说,但自己已经深陷敌军,不说恐怕要被打扁。“其实也没有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了,找阴生子主要是和‘永生不灭’有关,你懂吧,多多少少,人还是对永恒生命有所向往。你是饿鬼道,所以你不强求这些,可我呢?我只有短短几十载寿命,估计一百岁都活不到。”
“还真是为了永生才找他……”钟言有点眉目了,只是他不懂为何人类执念于此。见梁修贤说了真话,钟言暂时不打算动他:“姑且信你几句,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崇光市这些年有个马仙势力闹得很大,叫作‘堂三堂’,你听过没有?”
梁修贤摇头:“没有,谁要找他们?我帮你们问问?”
“那就不用了,我慢慢找他们吧。”钟言说完看向屋里,“大家暂时在这里休息吧,有两个卧室,不够睡就打地铺凑合一下。现在形势对咱们不利,我的建议是不要分开住。”
蒋天赐也同意,刚点了点头,就看到飞练小纸人哒哒哒跑到了欧阳廿的肩上,在他耳朵旁边说着悄悄话。奇怪,他俩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由于这地方以前就是钟言和白芷居住的地方,所以家里的设备一应俱全,冰箱里甚至还有剩菜,只是土豆都发芽了。到了下午,程凌爸妈的那笔巨额辛苦费到账,钟言干脆将欧阳廿的那些金条都买了过来,剩下的钱全部给了白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