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不离,白头偕老。”秦翎说着说着就笑了,“这就是我的心愿,但若能再补一样,那就是我没亲手掀开你的红盖头,没和你夫妻对拜。
“傻子。”钟言小心翼翼地拿手背碰了他的脸一下。秦翎被他的体温冰了一下,立刻问:“是一直这样凉么?对你可有坏处?”
钟言哭笑不得:“我不是人,自然就是这个温度,唯一的坏处就是冰着你。你真的不怕我?”
秦翎的目光有所转移,从钟言的面庞一直往下,最后看到了他的肚子上:“我肯定不怕,只是这……”
钟言立马遮住微微凸起的肚子:“这很丑,你别看。”
“让我看看。”秦翎再凑近些,一只手放在那明显的小肚子上,好似里头真有什么,他又好奇又惊奇,“这是什么?莫非是……”
“你可别瞎想,这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能……”钟言就知道他想歪了,“我不能!”
“我又没有说什么,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秦翎用他那张读书人的无辜面孔来问,又将话题一转,“真的不是么?”
钟言摇摇头:“不是,我是……我可是雄兔。”
“好好好,我不闹你了。”秦翎点到为止,只用手背滑过那肚子的弧度,“时候不早了,我们歇息吧……不过,你不用变回去,这样也好。”
这样好吗?钟言不知道该说秦翎的胆子太大,还是他异于常人的审美,只知道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还在摸自己的耳朵尖,怪痒痒的。
奇怪,太奇怪了,世上居然有人喜欢红眼白发,还喜欢将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睡去。特别是秦翎的那只手还在自己肚子上滑来滑去……每次滑过肚脐都痒得钟言耳朵抖动,着实不懂,人间事他还是了解得太少。
一夜如胶似漆,钟言在天亮后变回原样,心里却牢牢记住了秦翎的心愿。生死不离,白头偕老,民间百姓夫妻大多都有这样的想法吧,只不过放在人与鬼的身上反而成了一种奢望。
窗外的树更黄了,初秋变成了深秋,转眼间,他们的秦逸就到了百天。这天秦守业只是派人送了一份过得去的贺礼,何清涟仍旧亲自来看孩子,并送了秦逸一把金如意。这份礼着实贵重了,秦翎都没有一把金子打的如意,只有一把玉石制成的。
“多谢二娘。”双手接过这份大礼,秦翎有些不知所措。他对二娘从无成见,也未见过她为了二弟、三弟和自己争夺什么,只是不亲近。所以就更不理解她对秦逸的这份好从何而来。
可钟言和陈竹白却明白,她眼里的秦逸不是秦逸,只不过是她另外一个孩子罢了,那个和自己心爱男子生的孩子。
陆陆续续又有贺礼送来,小院里欢天喜地地摆酒,但终归算是他们自己人的热闹。长孙百天应当大办,如今秦守业的态度令秦家人人皆知,长孙有名无实。钟言倒是不在意,反正明后年就要分家,他只是觉着小逸这几日有些奇怪,好像……开始懂事了。
这不该啊,他连忙问许兰:“您带过的孩子多,麻烦您算算,小逸到没到懂人事、听人话的时候?”
“诶呦,大少奶奶,早着呢!”许兰笑着回,“这才百天啊,连话都不会说呢。”
“可我总觉着他什么都懂,有时候安安静静听咱们说话……”钟言还没说完,只见秦逸忽然伸出小手朝着旁边抓了抓,湿润的小嘴巴里吐出一个清晰的字来。
“要。”
从旁边走过去的陈竹白也愣了:“他说什么?”
许兰和钟言都听清楚了,可是百天小童怎么可能说什么,想着或许是无意的声音。没想到秦逸又往旁边抓了抓,够不到陈竹白就抓了几把空的,清清楚楚地说:“要。”
“他说话了?”陈竹白一把将孩子抱了过去,放在阳光下左看右看,“你们听见了吗?他说话了!”
这回,钟言和许兰没法再忽视,秦逸确确实实是说话了,他要陈竹白抱他。秦翎听闻此时赶紧过来:“当真?你们听得真切?是小逸说的?”
“真切啊,他说的可清楚了。”钟言刚看完孩子嘴里长没长牙,“牙都没有影儿,怎么会说话?莫不是……师兄,你的法术会不会影响他了?”
陈竹白摇摇头:“我怎么可能让他早慧,他没长牙便是身子正常,只不过太过早慧了。”
“早慧……早慧可不是好事啊。”钟言和陈竹白想到了一起去,世上确实有早慧一说,不过那都是“童子命”或者“五鬼命”,不仅一生坎坷、病痛缠身,更容易早夭。可秦逸的命数没有童子入煞和五鬼入命,这不可能是。
莫非是……钟言思忖片刻,和陈竹白异口同声:“横公鱼!”
是了,这应当就是横公鱼带来的影响,小逸他喝了四十九天的鱼汤,所以早慧了。
“横公鱼一直以来都以‘永生不灭’出名,早有能人异士去石湖寻找,却大多死于鱼口。可那鱼和青梅同煮便会融化,可见并不是不灭。没想到真正的用途居然是‘开慧’!”钟言这下就明白了。
陈竹白也理清了前因后果:“那么谁最需要开慧,谁就是找横公鱼的人。”
两人心里都有了同样的一个答案,清慧。他若是开慧了,恐怕将会是最难应付的死敌。
但不管怎么说,上山入寺都是明年的打算,陈竹白再半年才会恢复从前的三成功力。但小逸开慧太早也是意料之外,除了会说“要”,没过几天就会对着秦翎和钟言喊“爹爹”和“娘亲”了。
只是他面对陈竹白的时候还是一个字,还不能喊出那句“师叔”。
入冬后的第十天,钟言再不愿意告别也得暂时告别了,因为昨夜阴兵又一次找了来。不能再拖延了,秦翎的吐息必须尽快弱下去才行。长睡之前钟言帮秦翎沐浴更衣,亲手帮他擦干了头发,等到傍晚时又喂他喝了汤。
“天暗了,我不能再拖着了。”秦翎怀中抱着秦逸,孩子的那几声“爹爹”也让他万般不舍,“你们好好的,等我明年惊蛰醒来。”
“嗯,那你好好睡,就当做了个梦,梦醒了就回来了。”钟言不想在他的面前落泪,“冬天我让童花先在院子里种下花草苗,明年醒来你就能看到。”
“好。”秦翎将秦逸交给了钟言,有陈竹白在,他着实放心许多。哪怕再遇上什么事,小言也不会孤身一人。
“点上吧,你好好吃饭,别饿着肚子,我不想你再瘦了。”秦翎见钟言还有不舍便自己先躺好,钟言在床边的香炉里点上了黑相公,亲眼看着秦翎的眼皮开始发沉,渐渐安稳地合上。他一沉睡,气息就变得很微弱,还不如秦逸呼吸有力。
“快点儿醒来,我和小逸都等着你。”钟言将孩子放进摇篮,轻轻地躺在了秦翎的身边。他又一次变回了鬼形,百无禁忌,将夫君的那只手搭在自己鼓起的肚子上,强忍着的泪水终于不听话地滑落下来。
这又会是一个漫长的冬日,钟言闭上眼睛,在黑相公的米香中打算短暂地睡上一会儿。明年所有的事都会了结,他们会离开这里,去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
自由自在的地方会是哪里呢?
钟言皱起眉头,想不出来,周围全部都是高大的树木,他也走不出去。他一直在原地打转,直到听到耳边开始有了声音,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原来是落雨的动静。
冰凉的雨水不仅响在耳边,还打在了他的脸上,甚至打在了眼皮上。钟言缓缓将眼睛睁开,刚好一滴冰凉的雨滴落入眼中,让他一时之间很难看清。隔了两三秒他才看到面前的人是谁,还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
“你可算醒了,真好。”钟言紧紧地搂住飞练,眼里的那滴雨水顺着眼尾滑落,像是哭了。
“我醒了?我一直都在啊。”飞练百思不得其解,“是你醒了,师祖,你晕过去两分钟,吓死我了。你再醒不过来我就要把那人杀了。”
两分钟?钟言晃了晃脑袋,他可不觉得自己晕过去两分钟,只觉着好久好久,久到过了一年。但醒来之后就看到飞练还是如此让他安心,要是看不到他的笑容,自己不知道要失落到什么地步。
记忆开始敲打着他,他马上扶着飞练站了起来,周围还是那些人,只不过少了欧阳廿、施小明、问灵和白芷。焦味是从烫得半熟的蒋天赐身上散发出来的,透露出他命不久矣的下场。
而神秘的光明道人仍旧打着那把红纸伞,平静地站在他们的面前。
“你到底什么意思?什么想起来?”钟言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心口一走一疼。就是他在自己的胸口一指,自己便晕过去。
“别动,你心里有‘人心藤’,是我下的藤术。”光明道人说,“我死后三天之内藤术会随之消散,你就会想起来一切。”
“想起来一切?我想起来什么?”钟言着着实实感受到了疼痛,自从他认识飞练就总是心口抽痛,“这藤术和谁有关?”
光明道人指了指站在他旁边的飞练:“他。”
“我?”飞练指了指自己,“我怎么了?”
“到时候你们就什么都懂了,现在……”光明道人将红纸伞收起来,暴露在雨水当中。他蹲了下去,蹲在蒋天赐的旁边,一只手触碰到他烫熟的胳膊。
“你想活吗?”光明道人问。
蒋天赐没有力气点头了。“嗯。”
“那就来当‘我’,成为世间的诉苦人,成为下一个‘光明道人’。”光明道人躺在了他的身边,偏过头对他说,“从我在钢厂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会是下一个‘我’,将来等你油尽灯枯之前,你也会遇到下一个‘你’。你不用担心认不出来,,一旦见面你就会知道了。”
“为、为什么……”蒋天赐有气无力。
“咱们的存在是看透时间的悲苦,是世间的记录。咱们的寿命比别人长,但也注定孤独。等我走了之后,这具身体就是你的了,你要好好保管,但是不能主动透露你的原有身份,切记。”光明道人慢慢地说,“咱们是一人传承一人,前一个死了,后一个就会接上,所以你想好了吗?”
蒋天赐闭上了眼睛。“来。”
“好吧,我的时辰也到了,终于可以转世轮回了。”光明道人放下重担,轻松地笑了笑,忽然间,钟言又冲到了他的身边,使劲儿摇晃着他的身子。
“你先别死,你把话说清楚!”钟言强忍疼痛,他和光明道人认识许久,但说不上有多熟悉,更不知道他原来是这种特殊的身份,“什么想起来,我到底想起来什么?”
“三天之内你就会知道了。钟言,这件事,算是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光明道人摇了摇头,接下来便一字不说了。他的眼睛慢慢合上,三魂六魄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根本没有任何对世间的留恋。这具身子顿时变成了一具空壳。
“什么想起来,什么对不住我,你到底什么意思?”钟言一屁股坐在旁边,怪不得他总是时不时伸手相助,原来他还在自己的心里下了藤术。
可是他一下子就走了,什么话都没解释清楚。钟言看着他那只苍白的手,忽然感觉到一阵疲惫。
几分钟后,那只苍白的手动了动。
随后这具身体的眼睛也睁开了,好似从没死过。但旁边那具熟尸已经没了气息。
光明道人的身体在大家的面前重新站了起来,可眼神却不是方才那么淡漠,反而让他们隐隐有些熟悉。
这是蒋天赐的眼神。
“我要去找欧阳廿。”蒋天赐适应着接下来几百年要用的身子,开口的声音却不是他自己的。
作者有话要说:
飞练:原本想杀光明道人,结果他自己死了……
第184章 【阴】清明梦2
钟言还坐在湿润的草地上,这一天的坎坷曲折已经榨干了他的精力。他不是身体疲惫,是心力交瘁,原本以为找到了龙迹就找到怨鬼皮,没想到欧阳廿被人在眼前下了蛊,这些年一直是药商的光明道人居然死了。
他居然是世间的诉苦人,世世代代以这种方式活着,这具身躯便是他们最后的坟墓和躯壳。
而他居然还给自己下了藤术。
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为何还和飞练有关?
现在他再想问也于事无补,上一个光明道人已经死了,活下来的这一个是下一个,蒋天赐。
“你真的是蒋天赐?”萧薇是第一个提出质疑的人。她大胆地走上前去,拍了拍这具陌生身躯的肩膀,光明道人虽然也很高,但是比真正的蒋天赐矮了一些,两个人的长相也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是我。”蒋天赐正在熟悉这具身子,太陌生了,无论是手脚还是感觉。但是这感觉也很奇怪,明明几分钟前他还在忍受人间最痛苦的几种死法之一,在烫熟的地狱里煎熬。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肉变熟了,闻到自己身上的香味,甚至还能看到脂肪从伤口的缝隙里流出去。
忽然间那些痛楚不复存在,他重新站了起来,没有任何痛苦和不适,唯一不对的就是陌生感。
太陌生了,他找不到自己存活的感觉,就仿佛真实的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只不过现在是替别人活着。
或许这就是成为“光明道人”的代价,“自我”会越来越薄弱,也许到最后蒋天赐都会忘记自己究竟是谁,忘记养父养母的样子,忘记曾经身为傀行者13小队的队长。他只会记住自己来世间旁观,并且用自身记录下一切,成为活着的历史。
然后在油尽灯枯之前找到下一个“自己”,说上一句“一切皆是因果”。
“大家都没事吧?”蒋天赐快速命令自身冷静下来,既然他还活着那就必须带队员们平安脱困,“汇报一下咱们的情况。”
王大涛老泪纵横,刚才他真以为自己又要目送一个傀行者牺牲。“报告,目前13小队已被打散,施小明、何问灵、白芷失踪,欧阳廿……生死不明。”
“他活着。”坐在地上的钟言忽然开口,他抬头看向蒋天赐,却总觉得在看曾经的那个光明道人,“火秧蛊不会死人,只会把人变成无法接近的人烛。”
“先起来吧。”蒋天赐朝他伸手。
钟言看着那只陌生又熟悉的手,很想去拉一把,帮助自己站起来。可是他现在浑身使不出劲儿,最后只能在飞练的帮助下缓缓站直。
“咱们先回民宿,调整状态,然后把他们都找回来。”蒋天赐对着钟言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也相信他们,只要我没咽最后一口气,这件事一定要让科学家园血债血偿。”
钟言的精气神正在往回归拢,涣散的眼神逐渐凝结成带有坚固意志的黑点,最后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手。
从这里到民宿不用太久,但是这一路却让人心生疲惫。
田洪生的小队受伤严重,在山体爆破发生的一刹那,他们担任肉盾抵挡了第一波冲击,现在几乎每个人都有伤了。王大涛使用鬼影过度,需要休息,萧薇和梁修贤虽然经历一场恶战但是没有受伤,体力保持不错。而宋听蓝脖子上的镜面项圈被冲击波炸碎,急需要换一副新的,脖子上的伤口也需要缝针。
那个叫韩梅梅的女孩儿直接被震晕过去,一回到民宿就送回去躺着了,由梁修贤的另外一个副堂主照顾着。
钟言回去之后先冲了个热水澡,在高温的环绕下逐渐抽丝剥茧地思考。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给欧阳廿下蛊的那个人,尽快找到廿廿然后解蛊。他没有和蒋天赐完全说明,火秧蛊不会死人,那是因为以前的暴君需要用蛊人一人点一城,晚间将人困在山顶格外明亮,或囚于高台之上,成为一盏不灭烛火。
可这东西也有一个副作用,便是会令人痴傻。他现在就在担心即便将廿廿救了回来,他也不能恢复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