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再抄写十遍《道德经》,别动不动就想大开杀戒。”钟言也没想到自己会有逼鬼读经的一日。飞练虽然还是不甘心,但身上明显的铭文开始褪色,半晌后委委屈屈地说:“行,抄,你让我抄我就抄,大不了十只手一起写。只要你别再……”
“不,我要试试。”钟言轻轻地说。
但是却把周围的人震动了。
“要什么?我不同意!”不止是飞练,连白芷都持反对意见,毕竟他们对余骨的认知太少了。
“要放出镇墓兽来,只有这样我才能解开所有的谜。”钟言摸着肚子说,像一个对肚腹中抱有期待的温情的人,“动手吧,余骨,我信你一回。”
余骨露出放心的笑容:“其实我也算到了他们的反对,但是我更算到了你对我的信任。”
“我信的不是你,是我自己,我一直以来的直觉不会害我,我也相信肚子里最起码还有一只鬼。”钟言的手腕开始震动,显然这附近鬼邪众多。飞练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想要劝阻的话憋在心头可最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话没说出来,眼圈直接红了。
钟言这才注意到飞练有多不会吵架,还没说话就先委屈上,再张口就想哭,想掉眼泪。
“你别怕,我心里有数,我还会回来。”钟言用一只手兜住他的后脑勺,抬着头看他。温柔的风拂过面颊,吹动发梢,将他们的长发吹在一起,不死不休地缠绕彼此。
飞练喉咙里堵住了什么,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哽咽。他只能死死攥住钟言的手腕,一直到自己五指骨节发出惨白,滚烫手掌和冰冷皮肤摩擦接触,他还能听到自己和师祖的呼吸,一个深,一个浅。
只不过,师祖没有呼气声。
又过半分钟,飞练还是不肯吭声,还在做着消极抵抗,他盯着地面上的灵芝,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才闷闷开口:“如果回不来呢?”
“如果回不来,你就去饿鬼境接我。”
“为了我将饿鬼境扫平,鬼火烧穿世间。”
“将你所到之处都变成饿鬼境,带我重回人间。”
钟言主动上前抱住他,他没有说什么离别,而是说着重逢。他送走了太多的人,原本以为饱经风霜和痛苦磨砺的自己能够从容地接受离别,可是话到嘴边却变了调子。在别的事情上他可以仁义,但也想自私一回,尽管自私的前路还看不清楚,但钟言也不愿忍受任何一点分别的可能。
“好,我答应你。”飞练右手扣在钟言的后颈上,“师祖若回不来,我便去炼狱接你,往后这天下任你吃。”
“傻子。”钟言习惯性抬手一点,在飞练眉心上落下,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习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这时候的自己笑得多么温柔幸福。少顷他扭转身子,看向一直等着他的余骨。
“神算算尽天下却不可计算自身,我有一件事一直不明白,在我再死一次之前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答案。”钟言边说边走向田振,田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愣头愣脑地等着他过来。
直到钟言从自己的手里拿过那把枪。
枪里还有几发纯金子弹。
“你干什么!”田振吓得直抢,然而钟言却直接拿枪口对准了太阳穴。他回过头看向余骨,多年疑惑终于等到了解开的这天。
“我终于,见到一个真正的、活着的神算子,我有两件要紧事要求你。”钟言将手指放在扳机上头,认真凝视时倒显得没那么悲壮,“第一,神算可有失误?”
余骨往前半步:“我以神算一族的名义起誓,绝无失误。”
“那为何曾经算出要死的人没死?我有一位师兄,他身边有一个人被神算算出死于箭下,咽气于槐树旁边,结果他砍去方圆数百里的槐树,死于重疾。”钟言说。
“那便是那位占卜的神算子是假冒血统,若是真实必定实现。”余骨回答。
钟言点了下头:“好,还有一事就是我那位师兄。他与我分隔多年,我凭借自己的力量算不出来他到了哪去,不管我怎么算都算不到。天下之大,恐怕能算出他真正下落的人只有你了,等望思山上的事情全部解决,我要你再次取血占卜,就当谢我对你的信任,再为我算一回。”
“好,我答应你,但我也有一事要求你。等望思山上的事情解决,你要助我找到旱魃,我一个人根本杀不了那种东西。”余骨还趁机讨价还价。
钟言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这桩生意算是说成了,要想算出师兄的下落恐怕要消耗余骨五十年的寿命,说不定算完他人就没了。就为了他这份恩,旱魃注定要死在自己的手里。
一阵沉默之后,无数只飞鸟被放枪声音惊动,离弦之箭一般冲向天际。
众人面前,钟言又一次倒在血泊之中,鲜血飞溅,将朵朵灵芝染上了艳丽的颜色。
白芷提前捂住何问灵的双目,而她的双目被柳枝捂住。田振吃惊地扑上前来,不断地看着飞练,又不断回头看向田洪生。正在和柳仙游戏的小女鬼忽然抬起头,顺着金色蛇身往下出溜,野兽般跑向了钟言的尸首,最后蹲在他胳膊的一侧,疑惑地拽他,试图将人从地上拽起来。
飞练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快步冲向钟言。温热的尸体被他搂在怀里,他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的血红和伤口,在心里静静默数。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钟言的尸首没有任何变化。
所有人都看到了飞练嘴唇的颤抖。
“相信我。”余骨猛地吸了一口凉气,“相信我。”
飞练只是冷冷地笑了笑,但那种笑容更让人难受,那是悲痛到一定程度后的表情,因为他不止一次看到钟言死在面前,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直到这时候,一阵风从钟言身边一卷而过,将灵芝和绿草吹动,同时吹起了青草的残渣。血腥气漫山遍野铺盖而来,随后拧成一股绳儿似的盘旋起来,直冲云霄。
而死去的钟言终于开始有了变化,他在飞练怀抱里变成了一只鬼。
青白色皮肤,锋利鬼爪,尖锐的耳朵以及一头白发,还有一个隆起的肚子。飞练用手摸上去,薄薄的皮肤都快被撑开了,里头疙疙瘩瘩全是饿鬼境的石头。烧火味、药味、水腥味,咳声、哭声、嘶吼声,种种声音将他们团团环绕,飞练仿佛还听到了饿鬼境里头的咆哮。
“饿啊,饿啊。”
这是无数被打入饿鬼境无法轮回的人的声音。
风声再一次席卷而来,这一次吹开了钟言的双眼,他如羽毛般轻轻醒来,太阳穴那贯穿血腥的伤口已经恢复如新。他静静地看着飞练的面庞,像两个人隔了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悲哀神色深处隐藏着无法掩饰的不舍。
“怎么哭了?”飞练赶紧给他擦眼泪,早知道师祖醒来会哭,就说什么都不让他死这一回。
钟言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但是这感觉就和他们进入小墓穴时一模一样。他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凌迟般的离别,疼得他筋骨尽断,思绪不明。他看到飞练就很高兴,形容不出是怎样的开怀,幸福得让他害怕,恐惧,甚至无助。
由于将飞练抓得太紧,他的指甲已经穿透了飞练小臂,但即便这样他都不想松开。
而钟言的再次醒来让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特别是余骨。王大涛关注的点则更为现实,钟言现在是一个五级傀行者了,他身上第五个鬼是镇墓兽。
刚这样想着,一声尖锐咆哮贯穿耳道,宛如金属尖锥扎入人心。
“大家最好不要听。”蒋天赐提前捂住了欧阳廿的耳朵,“四级以上的傀行者会有一定程度的精神污染能力,我不确定这声音会不会……”
他还没说完,所有的人都有了肯定答案,因为镇墓兽的咆哮让他们感受到了最高级别的……绝望。
这是怨念极大的恶鬼,不要说妄想吃掉一只,就是碰上了也要自求多福。他们不知道钟言是在什么饿疯了的情况下吃掉了它,但显然它来势汹汹,并非善类。
而且,墓穴之门也并没有打开。
“怎么会这样?”田振还等着开墓时站在第一线往里开火,结果只有咆哮没有动静,“爸,这有点不对劲啊,我怎么觉着这只恶鬼……”
“确实不对劲。”田洪生经历过太多次危险关头,处理极端事态的手段也十分老辣,“镇墓兽这东西恐怕不好控制,说不定连钟言自己都控制不了。”
咆哮声仍旧环绕他们,响彻山谷和云端,不知道内情的人一定以为产生了幻觉,听到了深山老林里的千年野兽万年老妖的声音。回声的加入让这场凄厉的喊叫更加绝望,宋听蓝头一个败下阵来,捂住没有了眼球的眼睛,蹲在地上痛哭。
“不要共情!不要和镇墓兽共情!”余骨马上冲过来扶住了他,“你一旦共情就完了,你是你,它是它,明白吗!”
尽管遮盖着眼睛,但宋听蓝伤到的是眼球,不是泪腺,泪水已经将蒙眼布打湿两块儿。
“快清醒一下,千万不要试图理解鬼的意志,一旦试图理解就完了!”余骨显然看出宋听蓝是个心思细腻的柔软之人,如果镇墓兽索要祭品,一定会从他身上下手。不知不觉间,轰隆隆的声音给咆哮声增添了几分沉重,就在镇墓兽的嚎哭当中,沉重的墓门缓缓开启。
四米宽,五米高,两开扇,谁也不知道里头究竟关押着什么。
灰烬泥土如雨下落,尘封许久的平衡再次打破。门像被一双大手从外面拉开,扑面而来的风带着浓烈的土味,仿佛是从阴间吹拂而来。
钟言看着那扇门,忽然太阳穴刺痛。
金佛,腊梅,佛经。钟声,沉香,法杖。红轿,黑猫,喜烛。喜秤,龙凤,书童。
眨眼间无数张人脸从面前滑过,有人在耳边高呼:“吉时到!拜堂!”
眨眼间黄纸飘落泪水滔滔,六角铜盆燃起熊熊烈火,白色招魂幡摇摇欲坠。
眨眼间暴雨滂沱,蜿蜒石阶一眼看不到头,寺庙大门口有人受持法杖,不怒自威。
眨眼间电闪雷鸣黑暗无边,双手所触之处全是铭文,还有一道道深刻的正字。
“小言,是我对不住你。”
“小言?你的佛经抄完没有?”
“小言!小心!”
“小言……你我终将相聚,你要等。”
“谁!”钟言捂住耳朵,恍惚间听到了很多声音,“谁在说话!”
飞练刚把钟言搀扶起来,还没来得及和钟言说话,只觉得镇墓兽的咆哮声忽然停下,但又有一阵异动让他更加不安。墓穴的门确实开了,但从里头吹出一阵迅疾阴风,宛如锋利的手术刀朝着离墓穴最近的宋听蓝而去。
宋听蓝听到风声,就在他看向墓穴的一刹那,那阵风穿过了他的胸膛。等到他再反应过来只觉得胸口刺痛,内里一片寒冷,仿佛一只冰冷的手就在身体里头。
然而他低下头时,才发现心口已经多了一个对穿的窟窿,刚好穿过了他的心脏。
余骨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刚刚他只觉着身子一震,没想到会是宋听蓝重伤!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双手还紧紧抓着宋听蓝不放,然而上一刻还在动弹的人忽然一下软在他的怀抱里。
宋听蓝死了,无声无息地死了,死在开墓后的这一刻。
钟言刚站起来就看到这惨烈的场面,队里最为善良的人悄声无息地死在面前。他的心脏没有了,前胸后背全是鲜血,连最后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他的背包里甚至还有一棵刚刚捡起来的灵芝,还想偷偷带回去给妈妈。
巨大打击之下钟言也差点没站稳,如鲠在喉,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咽喉当中。这是绝杀阵法,用于守墓的绝法之一,开墓代价便是一命相抵。
他太大意了,他以为这个墓穴会和小墓穴一样,殊不知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凶地!
“听蓝?听蓝!”钟言想要奔向他小小的尸首,想要把他唤醒。王大涛说过,他答应过宋听蓝的妈妈,将来一定会让孩子平平安安地回家。一个一级傀行者就这样轻而易举被恶鬼杀死,钟言不愿意相信。
不行!绝对不行!他要让听蓝醒过来,必须要把人救活!没有心也没关系,他要给听蓝续命,要……
强烈头疼,心脏抽痛,肋骨钝痛,种种痛苦同时袭来将钟言一击必杀,他听到飞练一直在叫自己的名字,然而再抬头之后,却看到水清湾那张阴魂不散的笑脸,以及她从科学家园论坛那边带出来的两具高僧僧骨。
水清湾还敢回来?为什么把僧骨带过来了?
但不管这个人要干什么,自己都要杀了她。
钟言拼命地晃了晃脑袋,最后身子一软落在飞练的怀抱里。他开始往下沉,沉进了冰冷刺骨的水中,窒息的痛苦始终包裹着他,让他无法喘气。四肢百骸传回的信号都是痛苦,钟言用尽力气试图将眼睛睁开,直到他双腿一蹬。
沉重的眼皮,这回是真的睁开了。
明亮的病房充斥着冰冷的冷白色,左右两侧全部都是机械监控声响,不断检测着自己的血压、心率。他看向手背,插着针头,打着点滴。
这是哪里?
钟言记得这里,这就是自己一直想要操控的那个清明梦。最开始他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后来慢慢看到人影,听到声音。在一次又一次的梦境里他像是不断轮回,好几次都尝试将眼睛睁开。这回他睁开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切。
自己在病床上躺着,而且双手和腰部都捆着束缚带。
“你终于醒来了?”坐在床边的白大褂转过身。
钟言动了动嘴唇,想要尝试着坐起来:“你……水清湾……我要杀了你!”
“你怎么还是这么激动?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水清湾像是早就习惯了他这些话,同时吩咐旁边的小护士,“301号床病人醒了,不过他还是对医护人员抱有强烈敌意,并且有攻击意图。目前身体指标正常,先推去普通病房吧,慢慢和他说话,但是不要和他有近距离接触。”
钟言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牙根咬得血沫子流到嘴角,眼前还是宋听蓝的惨状和开启的墓穴,然后呼啦呼啦围上来许多小护士。
其中两个,就是萧薇和白芷。
“你们怎么也在啊?”钟言忍不住问。可是两个小护士并没有回答他,反而和他刻意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钟言仿佛陷在一场大梦里头,无法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