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干什么呢!”然而传达室冲出来的老大爷却打碎了钟言的逃跑计划,不是别人,正是平子真!
只不过这回他的传达室门口再也没有八卦镜和辟邪香茅,只有几个暖水瓶。又因为年龄过大而腿脚不便,好几次试图拉住钟言的病号服最后都被灵巧躲开,没能成功。钟言一刻不敢松懈,回头看时飞练和余骨已经追上来了,他们跑得都比轮椅要快。
他们追上来了!钟言牟足劲儿,双手用力推动轮椅,就在轮椅冲出医院门口的一刹那被人牢牢扑住,压在了身子底下。
轮椅歪了,他摔倒了,然而他却真真正正地离开了医院。钟言奋力地抬起头,可是他看到的却不是荒芜残破景象,不是无法支撑梦境而囫囵捏造的环境,而是一个真实的、细节的世界!
华灯初上,医院附近的居民楼点起万家灯火,每一扇暖色灯光后头都有一家喜怒哀乐。车水马龙,行人如潮,不少人往他这边看着,甚至拿出手机开始拍视频。
“快看快看,精神病跑出医院了。”
“幸亏被及时抓住,跑出来那还得了!”
“唉,其实他也挺可怜的,连腿都没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精神病!你们根本不是人!你们都是梦里的幻象!钟言的脑袋朝下,却奋力地再次抬了起来,从面前每张面孔的表情上滑过,控制不住地浑身战栗。
“301!你该回病房了!”飞练一把将他扛了起来。
钟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觉得自己又一次躺在了那张病床上。楼道里闹得很,王大涛在吆喝退休金,田洪生在哒哒哒哒哒,欧阳廿在拍手唱歌。而他身边也围了一圈人,其中水清湾的声音最近。
“他还是不肯吃东西吗?”
“还是不吃。”是飞练的声音,“病人坚称他是饿鬼道的祖师爷,所以不能吃正常食物,除非给他找恶人的血肉。”
“他的伤人意图越来越明显了。”水清湾叹气一声,“他再不吃饭身体就撑不住了。萧薇,白芷,准备点滴蛋白液,必要时刻选择鼻饲,先保命吧。”
呵呵呵,鼻饲?保命?你们要给我的身体里注射什么?一旦你们给我注射东西,我的排斥反应一出现,这就是最好的证据。我是饿鬼,身体接受不了这些食物,你们给我等着。
钟言陷入半昏迷状态当中,手背一会儿一疼,显然是有人在触碰留置针。片刻后他的鼻子里也有点疼了,有什么东西在往里捅,他想挣扎起来说别弄了,我吃不了,但是却又感觉到一阵湿润热意进入鼻子。
等一下,为什么自己可以碰这些食物?
难道自己真的不是饿鬼道?
难道这边才是真的?
钟言很想再次操控眼皮将周围看清,然而这一次却怎么都睁不开了。他只能听着水清湾在旁边说话,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上镇定剂,先让他睡过去吧,以后他再说那边的梦大家就先假装肯定,不要再刺激病人了。”
那边的梦?那边是梦吗?到底哪边才是真的?钟言像是在精神世界里和水清湾沟通,好,你说我去那边是要做梦,那我就做一个梦给你看看。
梦中意识再次翻滚,钟言这回是非常清晰地沉入睡眠。他的身体开始悬浮,又猛然下坠,然后再次升起万丈高,最后朝着千尺深跌入。头晕得很,他脑袋里仿佛涌现了很多事,很多人,他觉得自己一直沉沉浮浮,上上下下,然后又一次被人稳稳地托住。
“小言,我今生注定无法与你红烛喜凤,是我对不住你,我欠你许多。”
“小言,你我夫妻同心,只是我仍旧没能掀起你的红盖头。”
“生死不离,白头偕老。”
“生死不离,白头偕老……生死不离,白头偕老。”钟言在轻声呢喃中惊醒,醒得太快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好像做了一个长梦,冗长琐碎困住了他,可最终又放过了他。婴孩啼哭将他的神思拉到眼前,钟言赶紧下床,将秦逸抱在怀里。
窗棂外一阵微凉的风,钟言又赶紧去关窗子,生怕这乍暖还寒时候的风没个轻重再把秦逸和秦翎一起吹病了。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开春,这一冬又算平平安安地过去。
书案上放着许许多多写满的宣纸,上头的字迹已经练成,就连元墨和翠儿都分不出是自己写的还是他们少爷写的。枕边香囊也不再像个乱糟糟的小包子,而是多了精巧花样和细密针脚,光是针法就学了七八种。
翠儿已经教不了自己了,都是秦瑶和柳€€来教。
如今这大家闺秀的本身自己也有样学样,只不过仍旧没法掩饰这是个漫长枯燥的一冬。鹅毛大雪下了四五场,钟言看着大丫鬟们堆雪人,变着法儿哄自己开怀一乐,可真正想带自己玩雪、堆雪人的人还在床上。
秦翎又一次失了约,去城外赏雪这事算是彻底没了踪影。
怀里,小逸还是哭得厉害,钟言抱着他左哄右哄但总是差那么一点儿。如今他和秦翎的孩子也长大了,被许兰带得很壮实,冬日里抱出去赏雪都没受寒,双眼乌黑明亮。前几日师兄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些东西,说要学着别人家孩童来抓周,他们忙活一通,在床褥上摆了金银、珠宝、笔墨、糕点,甚至还有春枝她们的胭脂水粉。
结果一概没能入小逸的眼,刚把他放在床上,他照准了师兄爬去,一把抓住陈竹白的袖口不肯松开。
“小逸是不是又哭了?”眼下陈竹白又一次来到钟言门前,一个冬天也没将他养胖多少,每日要睡十个时辰才够。钟言已经手忙脚乱,连忙说:“一个时辰之前许兰喂过,他应当不是饿了,就是找人。”
“来,给我吧。”陈竹白打着哈欠,穿着睡杉的他露出锁骨的阴影。奇怪的是小逸到他怀里便不哭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大人,然后乖乖地抓起他一绺长发。
“小逸是被你给惯坏了,我抱都不行。往后孩子让你宠得无法无天,我看谁能帮你管着他。”钟言假装抱怨几句,回过头时,秦翎还在沉睡。
“别看了,明日就是惊蛰,他会醒。”陈竹白悄声提醒,单腾出一只手来给小逸扇扇子,“这两日阴兵来了没有?”
钟言摇摇头,他也瘦了,双眸上的印子深刻而明显。“听着声音了,没来咱们院儿。”
“这就奇怪了,这不应当啊。”陈竹白头一回见这种事,“师弟,这事我琢磨好久,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阴兵除了找秦翎,也在找别的什么人?”
钟言用沉默回答,他怎么没想过,他想得可多了。闲的无事时就琢磨秦宅里这些恩恩怨怨,如今恨不得一把火烧干净了才好。
“或许阴兵不来咱们院儿是因为秦宅里不止一个该走不走的人,而且那人拖延的天数远远超过了秦翎。阴兵根据急缓来判轻重,所以就先去找那人了。”陈竹白说出了钟言早就想到的事,“这说明秦宅里续命的人不止秦翎!”
正说着,床上发出一阵响动,有人轻轻地咳嗽起来。钟言吃惊地看过去,只见睡了一冬的秦翎动了动手指,显然是已经醒来。
糟糕!他这是要提前醒一天?可灵龟还在冬眠啊!
同时刻,陈竹白怀里的秦逸放声大哭。
作者有话要说:
陈竹白:带孩子使我疲惫!
第192章 【阳】混沌煞2
窗外狂风大作,天上像扣了一口乌黑的铁锅。
陈竹白翻掌拨向窗棂,刚要被风吹开的窗子又再次关上,只不过屋内的蜡烛还是吹灭一根。床头灭了一盏灯,暗了下去,钟言知道小逸有师兄守护,便一门心思地奔上床头。
而这时候的秦翎已经睁开双眼。
上一回秦翎醒来的十分自然,到了时候就自己醒了。醒过后身子也没有任何不适,面色虽然苍白些,但没有露出痛苦之色。这回就不是那样,只见他额头覆满细密的汗珠,唇色和面庞都比纸还要没有血色,眼眸虽然睁开了但好似看不到任何东西,而且……
不对,钟言立马看出了问题,其实秦翎没醒!
他是被别人用法术强行催醒,只差一天,身子虽然能动了,可真正的神思还在梦境当中。
“不好,有人要催醒他!”钟言同样浑身冷汗,仿佛已经看到院里站着整排阴兵的惨状。只要再近一步秦翎的呼吸吐纳就会恢复如常,而灵龟未醒,他和师兄两人坐镇也是无济于事。
他们是鬼,阴兵是兵,根本没有过手的机会。
“快,先把他的气穴封住。”陈竹白一边哄着哭闹的秦逸一边对师弟说话。然而凡事冷静自处的钟言一遇到秦翎的事就有些慌张,他只好再说:“就算有人催醒也不可能这么快,还来得及!”
钟言强自镇定,点头的时候甚至看到了往下滴落的汗水。颈侧也都是汗水,像扑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像被雨水淋漓浇打了一整夜,钟言打手印的时候手指都在发抖,因为他越来越感觉自己留不住秦翎了。
第一年,秦翎身边的蛊人、郎中、殃神,被自己杀了个一干二净。
第二年,水鬼、阴兵、横公鱼,有师兄和灵宠相助也算是扛住了。
第三年,秦翎还没睁眼就被人暗算,法术居然能用到他们睡房里来,钟言从没这样力不从心过,稍错一步就无力回天。
“你别慌张,慢慢来。”好在这时候还有陈竹白,“阴兵既然已经找到秦家,咱们再怎么隐藏也无济于事,只能顺其自然。但阴兵过门而不入就意味着这宅子里还有一位早就该走的,就算要收魂魄也是先收那个。”
“可我……”钟言终于冷静下来,两指顺着秦翎的晴明穴滑到人中。他闭上眼睛,修长的眉不住颤抖,不管再如何掩饰他在陈竹白面前也是白纸一张。
“师兄,我怕。”最后钟言用颤抖的声音说,从情不自禁对秦翎动心开始他没有一天不害怕。日日夜夜提心吊胆,殚精竭虑,但这还不是最伤人磨人的,他怕得是自己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拼尽全力仍旧留不住心爱之人。
“别怕,师兄在。”陈竹白从没见过师弟这幅样子,“先封气穴,我去外头看看。”
又一阵风来,钟言点头之后将全部精力都放在秦翎身上,最起码要保证他今日不醒。陈竹白怀抱秦逸,院子里已经乱了套,这一整院非人非鬼的全部感知到了风雨欲来。
丫鬟们躲到房里去,关上了门,元墨和小翠拉着童花跨进门槛儿,一刻都不敢耽误。新换的大水缸里同样混乱,两条飞速长大的鲤鱼如同被扔进热油锅里,总想着蹦€€出来。
而能够给秦翎保命的两只灵龟还在水下,都没有要醒的迹象。
“看来是有人算准了时辰,要在这时候取秦翎的命。”陈竹白一人站在院中,秦逸已经交给了许兰,正在屋里哇哇大哭。
究竟是什么人要杀师弟的夫君?陈竹白小心翼翼地剥离了半分深思。他将原本就有残缺的生魂抽离一半,飘在空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脚下发生的一切。
风从西北方向而起,朝东南方向而落。
陈竹白双手虚虚合十,指尖相碰,食指分开放于中指之上,一时间院内升腾起另外一股寒风,逆向而行,顶着在院里打转的旋风将其压过半头。竹林唰唰地晃动着,每片叶子都在风刃的对峙下难以自保,从片状变成了粉末,纷纷扬扬地飘在风里。
刹那间一切归于平静。
风没有了,宛如这院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异样,只留下陈竹白一人做法的踪迹。若不是竹林子的竹叶一片不剩,陈竹白都怀疑方才那只是幻境一场,是他们太过小心所以误以为有人动手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是怎么结束,连陈竹白都摸不透。
“师兄……”钟言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陈竹白回身一瞧,钟言已经平静下来,脸色好了许多。
“现下已经平安无事了。”陈竹白马上将魂魄回归,“秦翎如何?”
“已经又睡着了,刚刚是我太没用。”危险过后钟言有些自责,如果没有师兄稳住自己,恐怕已经被人趁虚而入。
“你怎么会没用呢?你只是太过在意,在意则心乱,心乱则神不宁。”陈竹白懂他这份忧虑忧思,“原本我还想着过几日就离开一阵子,这下我倒是不敢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过来……”
“走?你去哪儿?”钟言一把将人抓住。
虽然他问出口,可心里已经明镜如初,能把师兄从自己身边唤走的人天下之大只有一个,便是那位战功赫赫的英勇大将军。
“你们……还在互传音讯啊?”钟言藏着不开心,师兄会纸鹤传书,保不齐那将军手里就有他的传信纸鹤。
“也没有总是互通音讯,他不知道我在你这里。”陈竹白被师弟一眼看透,反而一阵心虚,“前几日他的纸鹤来了,说总觉着身子不如从前了,很想见一见故人。”
“不见!”钟言勃然大怒,“他说想见就要见?除非他拎着自己的项上人头来秦宅门口给我磕头!”
陈竹白认真思忖,随后指出师弟的错漏:“他已经拎着人头了,怎么给你磕头?”
“我不管,反正他得磕头。我不许你走,你不许去见他!”钟言简直要怒发冲天,“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能轻信!他那边一定设好陷阱,布下天罗地网,绝对不会再放你离开!”
“我没有轻信,但我也知晓这是他最后一年活头。”陈竹白指了指头上,“这几日我夜观星象,算了一卦,他杀孽太重,阳气不足,一直都在用阳气补阳寿。如今阳寿也没剩下多少,最短半年,最长一整年,他必定咽气。”
钟言在心里敲锣打鼓:“他最好现在就咽!”
“你别气了,师兄不去见他就是。”陈竹白怕师弟再气坏了身子便主动保证。刚好秦逸再次大哭起来,两人赶紧回屋去了。
一场差点儿酿成灾祸的险境再次过去,最后这一晚上钟言都没敢合眼,时时刻刻盯着沉睡的秦翎。秦翎倒是好睡,重新沉入梦乡之后连翻身都没翻过,钟言就这样不错眼珠地看着他,有时候又希望他睡得香甜,有时候又希望他快快醒来。
第二日,惊蛰。
每年惊蛰都打雷下雨,今年也不例外。童花从四更天就开始守着他的灵花草,只等着五更天时收它叶脉、花瓣上的雨水。他一个人坐在雨雾当中,浑身湿透也不穿蓑衣,雨水不仅滋养大地也滋养他,把他淋得通透开心。
等到五更天,童花拿着一个琉璃小碗在他的灵花草当中穿行:“够了够了,这回可算是够了,可以给大少爷做药!大少爷是阳毒冲心脉,血气淤堵,体内又有阴血相顶,必须得好好调和调和。”
钟言就站在屋檐下头,明知道这药不会有太多用处,可还是寄希望于那一滴滴透明的雨水当中。神农能医治百病,并说神农之心还能让断肢重生,令瞎子重见光明,所以世上才会有那么多人追杀这一族的遗脉。
想必童花的亲生爹娘已经被人做成了血药。而神农之血除了做药,还有另外一个用途便是培育药人。药人没有神农那么大的神力,可也有三四成的药力。
神算这一族也早早被有身份之人豢养,恐怕也所剩无多。
算来算去,也就是女娲一族能逃过一劫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头。钟言打了个哆嗦,马上回身,只见不知何时清醒的秦翎已经下了床,虚弱地站在自己身后,笑容中满怀深情。
“你怎么不出声!”钟言见着他又急又喜,“一睁眼就下地走动,我看你是自己招病。今日又下雨又刮风的,吹坏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