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着哥哥,眼神却看向飞练,而不是面前的光明道人。蒋天赐心里五味杂陈,看来他已经恢复全部记忆了,他终于找回了那个再也不会丢弃他的亲生哥哥,再也不用追着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混蛋哥哥了。
“诶。”飞练揉着他的小手,眼圈刷一下开始泛酸,“小泠长大了。”
欧阳廿笑了笑,这句话他等了好久好久哦。当公鸡的那些年他就在想会不会还有这一天,大哥和二哥对着自己说这句话,然后摸一摸自己的脑袋瓜。
“大哥现在还可以送你一匹小马。”飞练还记得自己的诺言,虽然当年他送了,可是小马却送错了人,“等你养好身体咱们就去骑马,现在大哥的身子也好了,什么病都没有。”
“嗯。”欧阳廿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片刻后将目光落在钟言的脸上,很腼腆地叫了一声,“长嫂。”
钟言朝他笑了笑,一如当年,将手轻轻地搭在他大哥的肩上。
欧阳廿的头还是非常晕,怎么躺都不觉着舒服。他慢慢回忆起这几天发生的一切,然后让飞练扶着自己坐直。坐直后脑袋仿佛没那么眩晕了,欧阳廿喝过两杯温水,再一次抬起头来,视线绕着周围这一圈搜寻。
“大哥,蒋天赐呢?”他终于还是问了,自己这辈子有两个哥哥呢。
“他……”飞练实在不好说这事,主要是他实在不愿意面对弟弟的失落。好在,这场由蒋天赐引发的困局还是有当事人来解决,蒋天赐见大家都不肯出声,便主动往前走了一步。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欧阳廿来来回回地看着大家,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中分析出哥哥的去向。
“这件事说来话长。”蒋天赐终于开口了,要亲口去说自己的死讯,然而用的是另外一个人的身份和嗓音,“你哥哥蒋天赐他……”
“他怎么了?”欧阳廿追问。
蒋天赐顿了顿:“他在这次行动中……牺牲了。”
“什么?”欧阳廿懵住一刹那。
蒋天赐将视线往上抬,根本不敢看他的表情,事已至此自己也只能狠下心继续说:“他已经走了,临走之前托付我们照顾好你。他说他很后悔,没有照顾好你这个弟弟,但是希望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落字生根,只能如此,蒋天赐说完这段话便彻底将自己和从前割舍,从此刻往后他只是光明道人。
“我哥他……牺牲了?”欧阳廿喃喃自语,“他死了?”
没有人敢回应他,小小的卧室里安安静静,只剩下白仙在周围走动的脚步声。床褥又一次往下凹陷,白仙这回大胆地跳上了床,趴在了欧阳廿的两腿中间。
钟言见大家都不吭声,只好说:“是,蒋天赐他已经入土为安。临走之前……他托付我们好好照顾你。他是一个英雄。”
蒋天赐感激地看过去,感谢钟言这时候将自己形容为一个好哥哥,而不是一个只会逃避的人。
“英雄……他埋在哪里了?”欧阳廿用手摸着白仙身上的刺,仿佛在摸一团透明的空气。他看钟言,又看飞练,来来回回不停思索,最后又问回面前陌生的男人:“我哥埋在哪里了?”
蒋天赐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却又不得不回答:“就在深山里,他说他不需要别人祭拜,只需要唯一的弟弟好好活下去。”
欧阳廿听完便不再问了,整个身子无力地靠回床头。
他这幅难过的神情让蒋天赐不忍再看,于是找了个理由先出去了。等蒋天赐离开,钟言和飞练面面相觑,两个人用眼神交流着,试图让对方先开口劝一劝。
“对于你那个哥的事……”最后飞练重重地叹气一声,“只能是节哀……”
“刚才走的那个是不是就是我哥啊?”欧阳廿忽然开口。
“啊?”飞练立刻傻眼。
“我哥是不是换了个身体?”欧阳廿还是很虚弱,说话说到最后都是气音,“他是不是……不能告诉我他是谁啊?”
事情朝着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而去,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但钟言思索过后又觉着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旁人或许分不出来,但欧阳廿可是从小缠着蒋天赐长大的小孩儿,他哥哥的一举一动他怎么会不清楚?
别说是一举一动了,一个眼神,说话的方式,下意识的肢体语言,这些都瞒得过其他人,瞒不过真正熟悉他的人。
“这个,这个嘛。”但钟言也不能一开口就承认,毕竟廿廿的首要任务是养伤,但他也没有否认,“这个以后你自己慢慢琢磨吧,现在先养好身子。咱们会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等你伤好了再走。”
“谢谢长嫂。”欧阳廿心领神会,低头对着白仙说,“好吧,咱俩看他能装多久,哼,跑不出咱们的手掌心。”
隔壁的房间里,何问灵也在同一时间清醒过来,只不过她的身体状况比欧阳廿好很多,一醒过来就喊肚子饿。
“好饿啊好饿啊……我的胳膊真的被听蓝接回来了啊?”她诧异地检查着手臂,时不时看向白芷。
“嗯,接回来了,算你命大。”白芷没好气地叠着被子,臭妹妹就是臭妹妹,醒来就不消停。
“神农果然厉害,一会儿我要好好谢谢他。”何问灵抚摸着手臂上的疤痕。不知白芷和听蓝用了什么法子令伤口快速复原了,但是疤痕确确实实留了下来。她本身就很白很白,复杂的疤痕像是一种图腾类的纹身,并不是很难看。
“就谢他啊?”白芷只想拿被子埋了她。是谁,守在她旁边分分钟地喂药,是谁,小心翼翼帮她清理伤口,是谁,怕她胳膊接不回去干脆整夜帮她扶着。
“当然也要谢谢你啦。”何问灵笑着靠到她的身边去,“谢谢白芷姐姐,姐姐贴贴。”
这种亲密的画风让白芷很难接受,于是立马往旁边撤了一步。“别黏黏糊糊的,禁止贴贴。”
“来嘛,姐姐贴贴。”何问灵却执意靠了过去,“以后就拜托姐姐照顾啦。”
白芷无奈地皱起眉头,果然,年龄小的女孩子永远是她无法理解的生物之一。
她再抬头看向窗外,靠近岸边的地方长出了一棵柳树。嫩绿的枝丫在风中自由飘拂,每一片叶子都得到了雨水的滋润。是干娘,它的根系已经和这些山脉融为一体,只要回到山中,它便早早等在这里了。
不正常的雨季结束后所有植物长得都格外快,才两天,白龙潭边上光秃秃的土壤全部被绿色覆盖,长出了地毯一样的小草。傀行者13小队就在此处建立据点,大家伙也好安心休息,唯一不能安心的便是梁修贤。
这两天他都没敢去找萧薇姑娘,总觉着……怪不合适的。
“你别顶我了,我再想想。”又一次,他被自己的柳仙逼到人家的房门口。
白蛇不懂他犹豫什么呢,在天花板上乱窜。
“你别窜了,我眼睛都花了。”梁修贤揪住了它的蛇尾巴,一把将自己的柳仙薅了下来。白蛇落地后也没消停,直接甩起尾巴替他敲了敲门。
“诶诶,你干什么啊你!”梁修贤急得连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这蛇真是不能要,打架打不赢萧薇的蛇,还不会游泳,现在还自作主张。但是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已经听到了开门声。
房门在他面前缓慢拉开,刚刚洗完头发的萧薇包着脑袋,一脸问号地看着他。
梁修贤先推了下眼镜框:“咳咳,你……”
“怎么了?”萧薇先问,“找我有事吗?”
“没事啊,没事,我这么晚找你怎么可能有事啊,哈哈,哈哈。”梁修贤尴尬地笑了笑,靠,这时候总不能说月色很好,要不要一起赏月,“我就是想来……说说,就是咱们以前……”
“我明白,就是说说以前的事情,对吧?”萧薇替他将整句话说完,等着他说下一句。
梁修贤原本正担心怎么开口,现在话题被挑明,他刚好就坡下驴,干脆直接说了。“嗯……是。你别怕,我就简单说几句。”
“我为什么要怕啊?”萧薇反问。
“也是……我组织组织语言。”梁修贤没想到今天是择日不如撞日,先把脑袋里的重要要点总结了出来,“我来找你其实……就是想说,你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哦?”萧薇歪了歪脑袋。
“这个心理负担主要是指咱们上辈子的婚事。”梁修贤快速地说,“我知道,咱俩上辈子是夫妻,但是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你别担心,我没想着这辈子怎么样。”
“哦。”萧薇点了点头。
“当然我不是说不想和你怎么怎么样,我的意思是……”梁修贤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给他的仙家急得够呛,“那时候我们成亲,一来是因为当时没有更好的人选,二来是你必须赶紧离开秦家,所以你没得选。”
“那时候女儿家都没得选,所以你大哥安排了我们的婚事。我当然是喜欢你的,但是我也知道……你可能没有那么喜欢我。”
“现在和那时候不一样了,你可以好好挑选,没有媒妁之言,现在是恋爱自由。而且你以前谈过恋爱,就说明你是可以去喜欢别人的,不一定非得和我再续前缘。”
“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别有负担,不用觉着必须得和我如何如何。你可以先去外头逛一圈,随便挑挑,但是逛完了如果觉着我还是挺不错的,那咱俩再讨论以后的事。”梁希贤一口气说完,清理堂三堂的叛徒时都没有这么紧张,“萧薇姑娘,你听明白了吗?”
“嗯,明白。”萧薇反而淡定许多,“我会考虑你的提议。”
“行,那我今晚的话就说完了,你早点休息。”梁修贤笑了笑,后退两步后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笑嘻嘻地问自己的柳仙,“怎么样,刚才哥们儿表现不错吧?”
柳仙当然不回答,只是用尾巴将他绊了个大马趴,表示他刚才简直弱爆了。
另一边,萧薇刚刚关上房门就瞧见了自己的黑蛇,它正盘在床上,用一脸审视的目光注视自己。
它什么都没问,但是好像又什么都问完了。
萧薇绷不住轻松一笑:“好啦,我总得考验考验他。”
而这时候的院落里头,晚上的小酒会才刚刚开始。王大涛负责调酒,当然用的都是老乡家里的自酿酒和水果酒,时不时弄出一杯看起来很奇怪的饮料,然后再郑重其事地推给大家。
“上辈子杀猪,这辈子调酒,来,尝尝。”王大涛费劲儿地吆喝着,只见陈竹白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钟言那边则一口不动。
他不是一口不动,而是将整杯酒都推给了施小明。“乖,听话,再尝尝这一杯,今天晚上我在梦里想喝这个。”
施小明打了个嗝,苦着脸喝下这杯味道超级奇怪的酒水,并且还要在晚上让钟言去梦里尝尝。高贵的三源鬼血统在此刻变成了食品复制机。
明月当头,白月下一片欢声笑语。
七日之后,余骨从市里回到山脚下,再一次回到了民宿小院。
他不像这些人,可以不用回市里,自己在医院附近可是有生意的。只不过他这趟回去除了看账目还有一件大事,那便是将一副刺绣图恢复原貌。
这幅刺绣图是他们从小墓穴里拿出来的,已经严重褪色。好在布料倒是没有完全腐坏,请专家操作仍旧可以复原。复原之后它的原貌展露出来,是秦瑶在埋葬那只公鸡之前日夜赶制的绣品。
上头分别是大哥秦翎,长嫂钟言,三哥秦泠,以及她这个小妹。还有一只可爱的刺猬。这放在现在,大概就是兄弟姐妹的合照,那时候没有照相机,恐怕是秦瑶日日夜夜一边流着泪水一边绣,最后郑重其事地用它陪着那只公鸡的尸首下葬。
现在它既然已经复原,就该物归原主了。余骨走进小院,视线穿透院墙的窗能看到陈竹白带着欧阳廿在潭水边玩水,他收回视线,白芷和萧薇带着何问灵正在晒太阳。只是院里院外都不见钟言的身影,最后他问了田洪生才知道都这个时候了钟言居然还没起床。
余骨只好去敲他的房门,小声地问:“钟言,起来了吗?”
半分钟过去了,里头鸦雀无声。
“我来送东西。”余骨只好再说,“就是那副刺绣,已经请专家重新修复上色了。”
“哦……等一下。”听到他这样说,屋内才响起钟言的声音。片刻后脚步声响起,听起来却不像一人?
这一等又是好几分钟,余骨倒是不着急,只是好奇钟言在里头干嘛呢。终于,眼前这扇房门在他面前打开了,开门的人不是钟言,而是一个金瞳的人。
“久等。”清游朝着他抱歉似的点了点头,高大威严,随后将门彻底拉开。
屋里点着沉香,香气袅袅,大有温柔乡的缱绻之意。钟言坐在门口的八仙椅上,衣服随随便便地套在身上,赤脚,还打着哈欠。
秦翎手里拿着一把梳子,正在给他梳头发,手里捧着一缕柔软顺滑的黑丝。飞练蹲在旁边轻轻抓着他的脚踝,捧着那只清瘦的脚往绣花鞋里穿。
“你怎么来这么早啊?”钟言又打了个哈欠,将衣领往上拽一拽。
余骨将绣品递给了清游,随后说:“当然来得早,今早又有一具尸首出现了白毛,恐怕那只旱魃要出世了。这个大活儿你接不接?”
“接,为什么不接?当年答应你的事我绝不反悔。”钟言揉了揉后腰,谈及正经事才坐正了一些。
余骨有点着急,镇压这只旱魃仿佛就是他天定的使命:“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不急,得等旱魃最虚弱的时候下手,否则搬不动它。”钟言的神色倦怠,懒懒的像是还没睡够,一脸餍足地问,“得先知道今夕是何时。”
话音落下,清游看向秦翎,秦翎则看向飞练,飞练笑着拿起桌上的手机,三世轮回这句话终于不再是一个悲伤的疑问句而是一个肯定句,他们都等到了这一天。
“二零二三年,九月十七日。”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