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侧卧安静而温暖,月光穿过窗帘洒进来,空气里起伏着薄薄的尘埃。
两耳响起的嗡鸣频率高亢,唐€€裕知道那是他一个人的幻听。他闭眼躺了一会,尖锐到刺耳的杂音便渐渐低沉下去,像交响乐走到尾声,很快,四周一片阒寂。
耳鸣消散以后,额头才传来柔软的触感,他发现自己一直抵在琴酒臂弯。
唐€€裕于是睁开眼。
薄薄的微光照亮轮廓,他便专注地一寸寸打量下去,从微拧的眉、深邃的墨绿瞳孔、挺直的鼻梁,再到总是紧抿的薄薄嘴唇。
总有很多理由让它呈现出这种姿态,糟心的老鼠、中途打断的旅程、完成到一半的任务;而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外界的风浪不会波及到这里,没有外界打扰,琴酒唇角便微微放松。
这个时候的安静,并不会带来毫无缘由的恐慌感,尽管唐€€裕现在已经找到原因了。
他害怕琴酒不理不睬的状态,是因为自己曾经这样无能为力过。
呐喊却悄无声息、挥手却毫无回应,身影像幽魂般穿过每一处来往的人群,独独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这样的记忆,在他没有失忆前一定在心底反复咀嚼过许久,翻来覆去研读过几百遍,才能让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血迹,每一滴雨水的纹路都一清二楚。
他曾被世界整个抹除,眼睁睁看一切行到终局而无计可施,这样的惶恐即使失忆,也根深蒂固地铭刻在潜意识中,才会在某一刻突然触发。
可就和回溯救松田阵平的那次一样,世界线重启后,一切痕迹烟消云散。
这些记忆最终只会在他心头反复回放,除了唐€€裕,没有任何人知道。
唐€€裕思绪渐远,从近在眼前的人,飘飞到家中的一应物事。门口的大衣架、满满当当的厨房、压着照片的书桌,当他回望一切,家里的每一处角落都充斥着以前的生活留下的痕迹,尽管唐€€裕并不记得。
他想:我们扯平了。
琴酒耐心地等在原地,感到视线一寸寸渐渐滑下。黑暗里传来细碎的€€€€声,唐€€裕伸出手。
在他散乱的黑发间,还残存着虚汗湿润的纹路,漆黑的瞳孔却十分认真。过了很久,屈起的指节终于走过目光经行的痕迹,唐€€裕轻轻摩挲过他的侧脸。
第133章 Case10.目标:zero(2)
慢慢倾倒经过冷却的热水,确保它们一滴不落地全部淋过咖啡豆。
“安室先生,”
等到有水滴从滤器落入水壶中,放开注水,让咖啡豆肉眼可见的膨胀起来……
“安室先生?”
“什么?”
安室透猛地一抬头,身旁的€€本梓提醒道:“热水快要落尽,要拿走滤器了哦。”
€€€€从滤器里冲泡出咖啡液时,液面的上方会产生浮沫。浮沫会让咖啡产生异味,所以等热水落尽前,需要提前将滤器拿开。
安室透终于从某种沉思的状态中回过神,池面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多谢提醒。”
拿下滤器,透明的咖啡壶中,热美式袅袅升起热气。安室透将它倒入瓷白的咖啡杯,端起托盘,依次递放在客人面前。
金发深肤的侍应生穿梭在早晨的波洛咖啡厅,木制的柜台后,€€本梓悄悄观察着他的背影。
今天的安室先生,似乎不在状态。
尽管嘴角还挂着分毫不差的亲切微笑,可他的心不在焉不仅体现在刚刚煮咖啡的失误,还有摆放咖啡的杯柄朝向。以往安室透会根据客人的加糖习惯来决定杯柄是向左向右,今天的摆放却全部都朝向左边。
安室先生一直喜欢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他会细致周到地观察客人的方方面面,将每一个微小的习惯都纳入考量。就像店里的常客鹤山奶奶,有天安室先生注意到她还没服药,于是贴心地在端来咖啡前送上热水;他说看客人露出微笑,这样的成就感会让他感到满足和放松。
今天这种不同以往的状态,就像安室先生心中一直牵挂着别的东西。他被其他事分走了注意力,这才在工作上频繁失误。
等安室透返回柜台后,€€本梓提议道:“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安室先生今天上午不妨就请个假吧?”
“嗯……什么?”
安室透的反应依然慢了半拍,他愣愣地看了€€本梓一秒,才明白女店员话里再说的是什么。
随后他放下托盘,两指用力地一掐眉心。
安室透似乎在借助这个动作让自己强行清醒起来,片刻后,他回头笑道:“没事,我可以的。”
“况且前段时间,我有事请假的时候,店里也是€€本梓小姐一个人独自看顾。如果今天还要因为身体原因而继续麻烦你,心里实在也有点过意不去。”
他微笑婉拒了€€本梓的提议,理好围裙,弯腰拧开水龙头。清澈的流水潺潺而过,抹布擦洗之后,回收的杯盘一点点干净起来。
安室透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就像同时在把心里纷繁的杂念给全部抹除一样。
将洗好的餐具放进消毒柜,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
他对自己的状态心中有数。
能被€€本梓小姐看出来,说明自己的缺觉已经到了一种相当严重,甚至已经能影响到日常工作的地步。但安室透不敢休息,或者说除了波洛咖啡厅,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他在等待着一个电话。
昨夜安室透驱车从米花中心医院赶到茶木宅,尽管不出所料,可面对眼前的熊熊大火,安室透还是不甘心地一锤方向盘。
“只来晚了不到二十分钟!”
舔舐的火舌贪婪地吞噬一切,线索、证据,一切被大火销毁殆尽。
此时火势正旺,这种独栋的一户建,支撑的房梁都是木质结构,全靠砖砌的墙面才不至完全垮塌。这种建筑方式也让火势蔓延得非常快,不到一会功夫,所有的窗口都燃烧起来。
他又来迟一步。
乌拉的消防车自远而近,早在他和风见裕也抵达前,周围的邻居里就有人拨打了119。训练有素的消防员匆匆下车,高压水柱冲天而起。
火光映照下人影憧憧,深红的火焰照耀出跳动的黑影。无数身影在火场前来回穿梭,水柱的破空声夹杂着对讲机的通话:
“正门火势已扑灭。”
“东北角房梁联排,火势已蔓延,请迅速救援!”
“遏制火势!遏制火势!房子里还有人吗?”
“没有听到呼救声……”
“邻居说屋主还没有出来!”
消防员穿上装备,在水流下将自己冲的湿透,紧接着就要往里冲。铺面而来的滚滚热浪逼停了他们的脚步,如此硕大的火势下,不说屋子里有没有求救的人,就连救援的消防队员也可能死在里面!消防员心急如焚,却只能等火势转小再确认情况。
安室透却知道,这已经没有用了。
消防员进去后,只会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或许经过尸检,他们还能在茶木夫人的胃里发现安眠药,整起事件便会以意外结案。
可能是一个没有熄灭的火星,可能是一个忘记关的煤气灶台。
总之,丈夫入狱的女主人悲伤过度,只能靠安眠药勉强入睡。这个晚上的茶木夫人也同样如此,服下安眠药的她陷入深眠,憨甜的梦境让她没有听到意外降临的声音,在睡梦中葬身于熊熊燃烧的火场。
大火会焚毁一切,这种收尾方式最干净也最利落,是黑夜中的犯罪者最喜欢的手段。
已经有消防员注意到驱车停在一旁的安室透和风见裕也,一个人匆匆比划了一个驱逐的手势:“喂€€€€”
“€€€€救援现场,闲杂人等不要围观,配合工作好吗?”
风见裕也抬手想拿出公安证件,安室透制止了他的动作。
“后退吧。”
……风见裕也不太理解上司的这个决定,明明在前方才能观察到更多细节。但他没有反抗,两人退出绿化带,来到弯弯折折的小径上。
茶木宅位于东京的一处高档小区,房屋间并不拥挤,这才让火势有了被控制的可能。邻居的窗户被火舌燎到发黑,却在热浪前坚强地保持了相安无事,唯一着火的只有这栋茶木宅。
安室透沉默地看着火势被水流盖下、渐渐越来越小。放火者不会留下痕迹;即使有线索残留,随着水流的二次破坏,里面的证据也早已消失了。
跳动的火光倒影在他灰蓝的瞳孔,几乎要将虹膜映照出一片暖色。就在这时,安室透重心一歪,后退的鞋跟踩到了一个石块,这让他身形不稳地晃动一下。
脚底的石块被踢到前面,与路牙相撞,停了下来。在它表面折射着耀眼的光线,安室透这才发现这不是石子,而是一个嵌着钻石的耳坠。
……这个耳坠为什么会掉在这里?
安室透疑惑地拾起它,身后不远处还散落着一个闪光点,这是另一枚银制戒指。捡起两枚首饰,安室透却忽然想到什么,猛然朝身后看去。
着火的茶木宅,所有的窗口牢牢闭死,放火者做了足够的努力以确保外界的动静不会传到房间。可在三楼顶层,窗户却开了一条小缝。
窗边依稀可见一面化妆镜,这里应该是一间卧室。
如果茶木夫人真的被逼服下安眠药,为了让一切看起来真实,放火的人一定会把她放在床上。或许是某种回光返照唤醒了她……她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于是拼尽全力,扔出了这些东西。
窗户的一条缝隙,刚好够它们通过。
可她要扔出这些首饰做什么,人都不在了,保留下一些纪念品还有意义吗?
除非她要抛掷的不是首饰,首饰只能起到一个增重的作用,匆忙间茶木夫人能拿到的只有这个。将首饰和它一起,混合的重量就能突破空气阻力,像扔出一块石头,从三楼窗口落到不远的小径上!
这些首饰都已经四散滚开……其他的东西呢?
安室透脸色瞬间一变,风见裕也反应不及,只见自己的上司突然上前两步,一头扎进了绿化带的灌木丛中!这时茶木宅火势渐小,消防的救援队终于成功派出了一支小队,匍匐进入大门。
被抛下的风见裕也不明就里地愣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决定追随上司的步伐,才伸手摘下眼镜,茶木宅门口又冲出几个人。
正是刚刚进入的救援队,他们的简易折叠担架已经打开,上面仰躺着一具焦黑的尸体。
与此同时,安室透也从灌木中一跃而起!
他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风见裕也正要上前,他却摆了摆手。一旁混乱的救火现场,白大褂的法医匆匆上前,安室透往那边瞥了一眼,示意他先行离开。
走到无人的僻静角落,风见裕也疑惑道:“降谷先生,这是?”
安室透的手里是一个纸包,里面满满当当,发出金属的首饰相互碰撞的声音。飘飞的火星将纸包灼出了一个洞,这才有耳坠掉落出来。
可对里面的贵重财物,安室透视若无睹,他将它全部倒进风见裕也的西装口袋,伸手打开纸包。
风见裕也在那一刻睁大眼。
即使有火星烧出的漆黑小洞,口红一笔一划写下的字迹,却依然清晰无比。像受害者清楚地知道自己将走到生命尽头,于是虚软无比的右手积蓄下最后的力气,一个垂死挣扎的人,终于将最后的线索递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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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是如此,这个发现还远不够安室透辗转反侧一宿。
纸包内侧的人名如雷贯耳,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形象经常出入于各种公众场合,成为各类政治新闻的早间头条。
风见裕也讶然瞪眼,安室透却面色沉沉:“……不要声张。”
“这个人,”他慢慢地说,“我们从长计议。”
上面的人名颇具能量,或者说他就是站在日本社会金字塔尖最顶层的那一拨人。如果这不是茶木夫人临死前的胡乱攀咬,而是确有其事的话,那这条黑色的产业链究竟已蔓延了多久?
或者说,在权贵的庇护下,它又覆盖了多少人、又让多少知情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代田育雄的遭遇近在眼前,单只想象一下黑暗覆盖的规模,就足以令人心底发冷。
安室透拍了拍风见裕也的肩:“就当没看到这件事。最近的加班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这几天风见裕也守在医院,几乎每三小时就要睁一次眼。安室透也同样疲惫无比,他披挂着一身烟尘回到公寓,刚刚躺回床上,却又接到了风见裕也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