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之所以成为诗人,是因为抵达的第一件事。
内战的炮火还没有席卷到这处乡村,社会的构成还遵循农耕时代的范例。乡绅在抵达的第一天谒见他,唐€€裕说我是一位被流放过来的诗人;他毫无愧疚地套用了另一个诗人的身份,于是乡绅问,那您还写诗吗?
“您瞧,既然都已经流放过来,”他说,“那我还写什么诗呢?”
来之前唐€€裕煞有其事地换了一套装扮,华贵却肮脏破旧。然后他梳乱头发,又按上流社会的样子,不甚熟悉地打理两下。
他本就有一张东方人的面孔,温润,疏冷,面目柔和,这样惺惺作态后,就显出几分忧郁的气质。
于是他成了那一户的家庭教师。
教师的工作维持了他的日常开销,包括鱼竿、鱼线和怎么也钓不着的鱼。黑泽阵疑心,以他千人千面、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无论到哪都能忽悠到乡绅这样的冤大头;无论如何,三年的时间里,他替村里收信、读信,直到山的那一头传来炮响。
政见不同的人你死我活。地主拥护着另一头,妄图把土地拿在手里,而农户揭竿而起。
他曾经发动过的演变,终于以另一种形式尽数返还。战争由此展开,先是门口的涂鸦、冷眼,然后上升为肢体冲突。唐€€裕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回去授课,只是村民心知肚明,战火并没有波及到他。
€€€€因为平时的信,大家都留有一分薄面。
可以说一种深谋远虑的经营,高人一等的从容,但黑泽阵知道,唐€€裕其实不耐烦算计这个。
又一次他拉着板车回去,镇上的集市已经停了,他们不得不走得更远。回来的马蹄踩着夕阳的影子,黑泽阵忽然问,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唐€€裕从板车上抬起一只脑袋,他看起来有些诧异。黑泽阵说:战争。
“唔。”
他似乎真的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回来后也一直是沉思的状态。黑泽阵就去归置物品,接着烧水做饭,屋外吹来了旷野的风。饭后他坐在树上,随手折下了一枚树叶。
他终于学会这个,不过初衷是为了传讯。杀手的情报交换异常重要,需要有不同的信号来了解现场发生的事。
他也并不会几首歌。唯一吹的,是唐€€裕时时哼唱的旋律。
唐€€裕坐在树下。叶笛的尾声中他忽然说:“那要看战争是为了什么。”
“不能说我喜不喜欢,而要看它怎么样。”他说,“农民想把土地收归国有,因为他们认为这样有助于自己的权益……世界这时候还很小呢。”
“每个人都与国家有关。”
“抬头你就能望见国家,你的一言一行都有所建树,能实实在在地带来改变。这是一个时代最迷人的时候。”
黑泽阵放下叶片,在树上换了一个姿势。他问,那之后呢?
“之后世界会越来越大。”
唐€€裕笑起来,“……你不算什么东西。你想发声,可有无形的力量把你往下压;制度把一些人联合起来,又把另一些人定义为被压迫的对象。你想改变这些,就只能往上走,到权力的最顶峰去,可你到那里才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原先压迫者的样子。”
“谁都要面对自己,面对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你发的声,挥洒的血,随时可以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杂音被抹去。人能对国家负责吗?现在可以,未来不行。当作为这片土地的一份子,你不得不承认€€€€”他目光转向远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自己只能对自己的世界负责。”
自我即世界。他说,阵,到那个时候,一个时代就结束了。
他说这些时头顶的只有星光。月亮被云层遮蔽,繁星点点地露出来。
唐€€裕其实并不喜欢看星星,尽管以他的博学,观星比钓鱼更该是一件容易打发时间的事。但他并没有这么做,甚至不习惯抬头看。说话时他就眯眼看远处的灯火,曾经那里是城镇,现在那里是报社、兵营和战地医院;黑泽阵在头顶的叶隙间看着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星光下显得有几分柔和。
“现在的崇高与信念感,历史终究会消解它。”
内战结束了。乡绅失势,刹那间共耕社漫山遍野。崭新的制度如星火燎原,巨变中的一代人正在努力适应它的存在;如他所言,一个时代的确才刚刚开始。
农户在打草,更远的地方,牛在田埂间懒洋洋漫步,绿野万物回春,是一片葱茏着希望的绿色。谁都有光,谁都有希望,而他就这么平淡地预演了这个时代的结束,早在一切还没有开始前。
他展望他的建立,并预见它的毁灭。却始终热忱。
黑泽阵并不理解,就像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抵达之前下手。他们漫长地走完了迁徙的路,短暂地在乡野度过三年;炮火停息的那一天唐€€裕被人叫住,残阳似血,身后有人在呼唤他,他叫的是他在彼得格勒的假名。
“原来是你,”那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你在……你怎么在这里?”
€€€€大家都很想你回去。
唐€€裕回过头,他眼里有清晰的愕然。那时的黑泽阵还不理解很多事,然而在那个傍晚,来自彼得格勒的故人认出唐€€裕的那一刹那,他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心头弥漫的、森然的杀意。
唐€€裕动身返程彼得格勒的那一天,黑泽阵决定杀了他。
第223章 Extra1
11.
毕竟唐€€裕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百废待兴的国度,无论如何他都会留下来。黑泽阵早已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这一点,当他在课上谈起诗,放羊的孩子偷扒在后窗外面,乡绅的儿子想把人赶走,唐€€裕就那样留住了人。
这种好心在此刻却显得是那样不合时宜。黑泽阵随他去指挥部,遥远的彼得格勒发来电报。唐€€裕按着发报机的电键,一字一顿地艰难打着:
-这是你们的成功。
-如果步履维艰的跋涉时我不在,那么又有什么资格分享最后的喜悦呢?
信息以摩斯电码的形式传递,老式的发报手台,只有电键的咔嗒声循环往复。录入用一根传统的手键按下去,输出则来自于无线电,广播滴滴地发出频率:短长短、短短长,黑泽阵用纸笔将它们记录下来,这一刻他忽然知道,唐€€裕一定会走。
-可如果没有你,我们连博弈的入场券也不会有。
传统手键结构简单,需要人工掌控点划及歇息时间,*唐€€裕谨慎地注视着每一次按键,确保表述不会出错。于是黑泽阵知道他一定会走,唐€€裕一定会回去,他有自己的信念、理想,同样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当他真正要走,黑泽阵留不住。
他在面对唐€€裕时总有种焦躁感,说不清道不明,如同某种啮齿动物在啮噬血管。当他看过来的时候他的血液会微微沸腾;那种黄昏中投诸的、柔和的眼神,两个人的板车上,这种神情与整个世界无异。
他会无比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深夜的所有细节,当唐€€裕把地图挂在墙上,由他掷镖来决定去处。摇曳的烛火,纸张和手里扎人的木刺,他手握飞镖,以为能就此握紧未来。
他因一个偶然的幸运被他留下,参与进他的生活里,但他不可能永远幸运。
因而他决定杀了他。
唐€€裕像云,像风,自由自在地穿行在这片国度,如非他自己的意愿,他实际上是个抓不住的人。
抓不住的人让他参与进他的未来里,这种优待,几乎要让他以为,他是真的会因为自己而留下的。
12.
黑泽阵时常日夜辗转于这件事,此刻真正做下决定,反而又开始有条不紊。
那种如煮沸的中药般汩汩沸腾的、翻涌的急躁偃旗息鼓,像日轮沉入幽邃的深海之底。他能时时感受到那种自胸腔弥漫的杀意,馥郁、深长,却并不热烈,像一片已经熄灭了炉灶的火。
火星闪烁于漆黑的柴禾间,看似黯淡,而那实际上却是炙热的。
既然结果已经被决定好,剩下的就只有如何抵达它的过程。他开始慢条斯理地筹备一切,甚至有一些乐在其中;尽管在一开始,他并不知道原先不知来由的急躁是为什么。
他们离开彼得格勒时走了很久,回去的速度却异常快。返程的军队捎上他们,不到一周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城市。还是原来的旧居所,内部几乎没什么变化,他们一直保存着这里有人存在过的痕迹,像唐€€裕一直带着那个装满了信的手提箱。
唐€€裕站在空空荡荡的客厅中央,无奈地笑。
“早知道就不把家具全变卖掉了。”
“新的可以再买,”黑泽阵说,“我去过市场。有你喜欢的款式。”
“新的和旧的不一样啊……”唐€€裕近乎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看到黑泽阵的眼神又笑出来,“算了。你跟我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所谓更重要,是给黑泽阵裁定一身西服。
黑泽阵往后一躲,“我不要。”
店前店后的三个裁缝,他硬是以灵活的走位将他们都避开,瞪向角落里的唐€€裕。店长正向他介绍面料,闻言唐€€裕转过头:“后天的晚上有聚会。”
“带你和大家见一见。现在量尺寸,到那天正好能做出来。”
“你的聚会,”黑泽阵沉声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要。”
唐€€裕笑:“你不也每次都来吗。”
“……”
的确。
他每次都在,因为唐€€裕会喝酒。他其实并不擅长这件事,喝多了脸就会白,他的酒品并不算特别差,只是站不稳,黑泽阵就一直等在角落里,然后结束了带他回去。
但唐€€裕不能说破,独独他不能。
像一种心照不宣的惯例,忽然被明晃晃放到台面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心思被突然一语道破。黑泽阵感到一丝难堪。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他在等他。
他抿了抿唇,垂在身侧的手攥紧,然后一言不发地推门出去。
“哎,这位小先生……哎?”
裁缝没叫住人,犹疑地将目光转投向唐€€裕。唐€€裕站在角落,三四秒的时间里,他似乎愣住了。
“……就按这个大小做吧,”最后他报出一串尺寸。
“那,西服……”
“西服先放一放,”唐€€裕说,“把之前的那一套先做好。我先去找他。”
13.
他在家具市场找到的人,黑泽阵曾经提到过的地点。抵达时他已经和店主谈妥价格,让脚夫把家具往卡车捆扎。
“……”唐€€裕哭笑不得,“你都不知道我喜不喜欢,就已经抢先买了?”
前者眼中的神色明显。
€€€€你难道不喜欢?
木制的结实框架,和上面可替换的海绵垫。有阳光的日子唐€€裕就喜欢把它们搬出去晒。他常常在上面睡着,所以唯一的要求是要宽敞,要软,唐€€裕放眼环视四周,眼前的确是最好的。
黑泽阵双手插兜,施施然抬眼看着他。
唐€€裕收回视线,忽然间轻轻愣了一下。
黑泽阵其实一直在长高,只是没有那种青春期的、抽条式的变化。一切以一种缓慢而均匀的速度推进着,日复一日下注意不到,当他忽然拉远距离,才蓦地产生了几分实感。
他的黑大衣来自于唐€€裕,用以抵御严酷的寒冬和风。换给他时衣摆曳到脚踝,现在却已经不过膝了。
少年人施施然在人群中,自带一种修长而冷漠、不声不响的气场。长长的银发如落雪,安静地将他与周围隔开,他像水泊中一只颀长的鹤。
某种细水长流的变化,突然在这时直观地展现出其震撼的伟力,一直都是他在不动声色地打点一切,如果贸然地插手决定,说不定反而是一种冒犯。
€€€€就像现在这样。
唐€€裕不打招呼地带他去裁西服,他就直接买下了沙发回敬。
唐€€裕有种陌生的感觉,同时又为这顶撞无奈,他忽略掉心头那种飞掠而过的、细微的心悸,抬步走上前去。
“我的错,”他说,“给你道歉。好不好?”
黑泽阵没说话,但眼神明明在问:你错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