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惯性依赖 第80章

  可能是宋惟身上幽冷的花香与景兮的类似,可能是宋惟眼角弯起的弧度与宋临景一模一样,可能是想到他与宋临景刚熟起来时,那个初夏深夜的阳台上,对方表情认真地注视着他,极其郑重地坦诚说的那句“我也很爱我的母亲”。

  想起宋临景,景程思绪才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焦点,由无法控制的纷乱无序向中心收拢,逐渐真的平静下来。

  真奇怪。

  明明自己现在应该专注着为泡影般可笑的十年而痛苦万分,可却不知为什么,在反复咀嚼对方名字的过程中,些许不合时宜的情绪竟在他胸腔内缓慢蕴出绒绒一团€€€€

  宋临景真可怜。

  他们差不多的可怜。

  不对,宋临景也许比他还要更可怜一点。

  毕竟自己有宋临景不计回报地爱着,可对方却在得到自己轻飘飘的几句“喜欢”后,就高兴得仿佛拥有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一样。

  景程难以避免地感到了难过。

  只有三分,是为自己以为窥见过、实则从未得到过的母爱觉得不甘和遗憾,剩下的复杂情绪不听他的话,在灵魂中叫嚣,在血液中奔涌,莽撞地砸在自己心口处,刺痛着逼迫他从喉咙挤出沙哑到甚至无法清晰分辨的声音。

  “我知道了,谢谢您愿意告诉我。”景程的嗓子像被砂纸打磨过,声音粗糙得像裹进了海岛的尘土,他的手臂自然垂落着,没有要上前触碰那个践踏着他微不足道自尊的纸袋,也没有要拿出什么进行交换的意思。

  只是无力地垂着,仿佛一具“病入膏肓”的躯壳,暂时还撑不起被彻底碾碎后才终于能缓慢重塑的筋骨。

  景程的指尖不自觉地颤抖着,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战栗,但他恍惚间竟觉得自己的反应并没有预想中那么过激。

  他甚至有种解脱了的感觉。

  像得到宣判后被当庭释放的罪人。

  景程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去无数次对别人说的那些话,某种程度上并不算嘴硬,他的确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生或死,爱或不爱,在乎或不在乎,抛弃或没抛弃。

  不管答案是否是他期待并渴求的那个,他是真的都愿意接受。

  只要能让他的空荡荡的心落在实处。

  景程可以面对自己的糟糕,他承认自己毁了景兮的生活,愿意坦荡为此付出代价,即便他主观意愿其实也没有很想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但他理解景兮的辛苦与挣扎,他能够无障碍地接受“母亲身份不该是束缚,她首先是个独立的人”的概念,他谅解甚至支持景兮在“新生活”与“景程”之间选择前者。

  景程的不甘在于,景兮不该给自己留有幻想。

  不该让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可以修复,不该给他只要足够努力、足够顺从,他们总有一天会像对普通但生疏的母子那样,在漫长的相处中找到属于彼此的解法。

  她可以离开,但不应该在离开时随口扔下句“等我回来接你”,却又再也没有回来。

  景程心里想。

  景程在这一刻才终于承认,景兮并不像他记忆中那么信守诺言,也并不如他期望中那么了解他。

  三四岁时他可以在窗口坐上几个小时,来等景兮带着哄他的糖果回家。

  稍微大一些了,他愿意在衣柜的角落蜷缩一整夜,只为等景兮约会结束、情绪崩溃时的那个被泪水浸泡的拥抱。

  懂事了,他在得知景兮有在偷偷看心理医生、试图摆脱过去的阴霾后,他总会别扭地在对方治疗日回家时,故作不经意地等在客厅,昭示自己存在感似的,与对方随便聊上几句没意义的话。

  景兮或许本意是好的,她大概觉得景程会很轻易地忘记她,却没能想到……

  景程最擅长等她。

  他这样一个向来缺乏耐心的人,早就在十几年的相依为命中摸索出了套适用的模式,景程习惯于将自己乖巧停滞在他们分离的那个节点,这样等待她回来的这段时间,就不会那么漫长难熬。

  “恒瑞那些东西……都在我住的房间的保险箱里。”景程语调平和,每个字咬得都很重,像是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自己流露出什么多余的脆弱,“我没打算用,也不可能用。”

  “宋临景很好,对我也很好,但他的好,不应该成为我无节制向他索取的原因,这对他不公平,感情里很难有公平,但我想尽力给他公平。”景程注视着宋惟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不会做伤害他的事,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不管他是否主动将伤害他权利让渡给我,我都不会这么做。”

  “我喜欢他,不确定会喜欢多久,想不明白程度深浅,更不清楚会不会蔓延成爱,我只知道我喜欢他。”景程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所以我不会利用他对我的感情,也做不到将他不理智时提供给我的利刃,刺向他的亲人。”

  “我没打算在您生日的时候问这些。”景程的表情中漾出一丝淡淡的歉疚,“我比谁都希望您今天能过得开心。”

  宋惟依然紧绷着唇角,幽深的瞳仁里却隐隐有润泽的水光在泛着涟漪。

  “对不起,我还是搞砸了。”景程诚恳道。

  停顿了片刻后,景程才重新开口,将话题转回了景兮身上:“虽然不清楚,您与我母亲决定不将这件事在一开始就告诉我的原因是什么,也许是怕我冲动搞砸你们的计划,也许是她怕我会自私地不让她追求新的生活,也许她怕我恨她、去找她、去再一次毁掉她的人生?”

  景程自嘲地笑了笑:“我怎么会呢。”

  “她不想要我了,直说就好,我从知道她为什么怨恨我、为什么不爱我的那刻开始,就做好了迎接这天到来的准备了。”

  景程伸手将桌面上的文件袋拾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我不想知道她在哪,过得怎么样,也不想听你们计划的细节,从始至终,我想知道的答案就只有一个。”

  “我还要不要继续等她。”

  “现在我得到了这个答案,没有其他想问的了。”景程喉结颤了颤,像是极力掩饰自己的哽咽一般,总是蕴着情意的漂亮眼睛弯了弯,笑容有些勉强,“我国内还有些事情,可能得抓紧赶回去,今晚就不陪您吃饭了。”

  景程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做工精巧的楠木盒子,轻轻放到了宋惟的桌上:“万里挑一的料子,找了小半年才终于挑到满意的,原本想着跟人学着亲手雕个图案给您,可总感觉我这算是糟践东西,就只是按金镶玉那么弄了弄。”

  “外圈缠的花是风车茉莉,知道您喜欢这个,还有中间表面上的字,都是一根一根金线缕上去,我手笨,忙活了半个秋天才弄好。”景程微微一顿,转了口风,“您要是不喜欢,就找人拆了重新设计,别勉强。”

  说完,景程便像是再也装不下去了似的,急不可待地往门口的方向走去,可指尖才触碰到把手,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注视着宋惟字字郑重道:“谢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和保护。”

  “祝您生日快乐。”

  ……

  看着景程逃也似的背影,宋惟竟莫名有些眼眶发酸,她转移注意力似的轻轻掀开木盒,只见隐约泛着丝淡紫的玉牌细腻油润,景程亲手缕上的祝福质朴却恳切€€€€“心想事成”。

  宋惟神情中罕见地流出几分慌乱,她眨眨眼,将视线移向窗外,难得有些混乱的思绪飘散到了十年前的今天。

  “我什么时候能把景程接到身边?”听筒那边女人熟悉的声音有些急切。

  宋惟轻笑了一声:“至少一两年吧,我家那些人又不是傻子,刚栽了个大跟头,现在正警惕着呢,小程在我身边最安全。”

  景兮冷哼一声道:“安全?安全你怎么还要把亲儿子送到国外。”

  “不一样。”

  “对于临景和我,他们不敢做得太明显,家族内部还有不少有实权的老东西没死干净呢。”

  “我那几个好弟弟和宋枫结盟的这些年,可没少留把柄给他,你和宋枫当年那点事,我能翻出来,他们也能,小程可是宋枫亲生的,你猜他们会不会心虚得想斩草除根?”宋惟耸了耸肩,“算了,你不同意也没用,景兮已经是个死人了,没话语权。”

  “你……”景兮被气得噎了一下,还没等把后半句说完,却被宋惟的笑声打断了。

  “哎,学姐,我给你看个好玩儿的。”宋惟说道。

  景兮只感觉手机震了一下,低下头打开对话框,却看到了一枚做工精巧的书签,看起来似乎是朵经过风干处理的蔷薇花。

  她有些不解:“哪好玩了?”

  “这是我儿子送给你儿子的,让我拦下来了。”宋惟坦然道,“先说好,我不反对他们两个,只不过临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现在分心肯定不行。”

  “什么意思?”景兮微一停顿,反应过来后,语气中的诧异藏都藏不住,“临景和小程……”

  她话没说全,宋惟也没再补充什么,只是默认似的笑了笑,随手播开了书房的音响。

  轻柔的乐声杂着窗外的雨声在室内缓慢散开。

  [Listen to the rhythm of the falling rain]

  [听那淅淅沥沥的雨声]

  [telling me just what a fool I’ve been.]

  [它好像在说我是个傻瓜]

  [The only girl I care about has gone away]

  [我唯一在乎的姑娘已经离去]

  [looking for a brand new start]

  [去寻找她的新生活]

  [but little does she know that when she left that day]

  [然而她不知道,当她离去的那天]

  [along with her she took my heart]

  [也将我的心带走]①

  ……

  “这么巧?”宋惟带着几分逗弄,先行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安静,“你拒绝我那天,学校广播站放的就是这首歌。”

  景兮显然也回忆起了这码事,态度不由地有些僵硬:“是么?忘了。”

  €€€€研究生宿舍里,二十三岁的景兮和宋惟分别坐在房间最遥远的两个角落,在昏暗的光线中彼此沉默了很久,但与此刻不同的是,那是先开口的不是宋惟,而是景兮。

  景兮扯过床尾搭着的薄毯披在肩上,走到床前点了根烟,浅浅地吸了一口后,冷漠地背对着宋惟说道:“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吧,我准备答应他的求婚了。”

  宋惟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慌张,刚想开口争取些什么,景兮却忽然转过了身。

  “我是孤儿,我小时候非常想要一个家,现在依然难以避免地逃不出这个渴望。”

  “我想要一个平凡得不能更平凡了的普通家庭,我的家庭,只属于我的。”景兮无比理智地看向宋惟,“你给不了,他可以,而且……你有你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理想,你已经为那个目标努力太久,付出了太多代价了。”

  “你不该迁就我,不该为我放弃它。”景兮漂亮的眼睛中似乎闪烁着星点,“去无所顾忌地争夺那个本就属于你的东西吧。”

  “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宋惟。”

  “我祝你心想事成。”

  ……

  听筒处不断传来的电流声刺耳,可宋惟却动都没动一下,仿佛在试图从杂音里分辨出对面那人的呼吸。

  不知沉默了多久,景兮才终于舍得再次开口。

  “算了吧。”她说道。

  “把他接来,他也要舍弃以前的身份,和临景也就不能见面了,对吧?”

  宋惟轻轻“嗯”了一声。

  景兮又顿了顿,如同深思熟虑后做出了什么取舍一般,她郑重道:“那就让小程以为我死了吧,我们本来感情就不算太深,我对他……非常不好,他应该不会太伤心,可能刚开始会有点不适应,时间久了,总会习惯的。”

  “这样挺不错的,我能彻底远离过去那些糟糕的记忆,他……”景兮自言自语似的嘀咕道,“也该有自己生活。”

  “就这样吧。”景兮叹了口气,轻笑着嘱托道,“你替我照顾好小程,千万别告诉他任何有关我的事。”

  “他有我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妈妈已经够倒霉了,我只希望脱离我的负面影响后,他能健康快乐,没有遗憾……”

  “拥有一个自由自在的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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