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目不旁移:“宋老师,您少说两句吧。”
宋老师说:“咱们教研室几个老师多好啊,平日里只喝茶不喝酒,烟不抽,工资都还准时送给媳妇之后,嘿,变没有€€€€”
林老师凑过来:“哎呀宋老师,人家江老师还没结婚呢。”
宋老师嚯了一声:“那小江就是我们教研室最有钱的男人了。”
江寄抱臂往后一靠,闭上眼。
教研室其他老师温不温柔另说,反正江寄对学生没多少温柔。那个在开题报告会上被说哭的女学生,就因为是江寄多问的。
一群搞文学的坐在一起,半个小时能说完的事,最后都要打底一小时起。期间江寄还通知今年带的两个学生时间往后挪,下午三点半后再来办公室。
江寄事先了解了下学生的情况,一男一女,其中女生叫李诗语,是江城人,本校本院直升上来的学生,男生郑博则是外省来读书的。
见了人,江寄先让他们自己谈谈规划和想法。有的老师会希望学生跟着自己做研究,这一点江寄倒不强求。
李诗语说:“老师,我都行,或者还要再考虑……”
郑博说得比较多:“江老师,我自己比较喜欢读史传类作品,以前也看过很多书,您觉得我可以做一个二十四史相关的,不过有点太大了,那选一本的话我比较想做《旧唐书》,研究其中反映的文学现象……诗人研究的话,我比较喜欢郑燮,老师您觉得能和他的绘画一起写论文吗……”
江寄想到刚才开会许书记说的话。
少批评,多鼓励,总之不要逼学生上天台。
“还是多读书吧。”
“之后,每两周交一份读书笔记给我。”
无论是哪个学生都蔫了。
……
小舟就只忙到六点。
午晚饭是最高峰的时候,他今天注定要牺牲很多单子,所以他下午努力地接单,江城午后热烈的阳光和微风都在他脸上留过痕迹。
然后他在黄昏回归,哪怕还和穿着同样或不一样衣服的外卖员一起等餐,小舟也知道他在做不一样的事情。
所以他不要江寄的钱。
他只是想攒钱,又不是没有钱。
到小舟的号数了,小舟核实好餐品,每个外卖盒子都手动再检查一遍。是他经手的食物,亦或者他即将送出的礼物,附加价值是真心,所以称这一袋更重。
今天天气好到有晚霞,小舟迎着落日晚霞往回赶。高峰期堵车,川流不息的马路,汽车慢成马车,所有人都在回家。
六点半了,小舟出发之前给江寄发了消息,江寄也回他说要从学校走了,那么现在他们在看同一片晚霞吗,晚霞有照在他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吗?
三公里路,小舟归心似箭。
等他停好车,一抬头,才发现最美的晚霞原来在江寄家。
因为只剩最后一抹,所以那么热烈,毫不吝啬倒在河畔,好漂亮啊。小舟情不自禁拿起手机,他想拍一张照。
只是他的侧面猛然有一股强大的撞击力,小舟毫无防备,险些摔在地上。他最终没有摔,可是袋子里的粥却已经撒了半碗,浓稠的粥兜在袋子里,污染了每一个盒子,狼狈得像一次凶杀现场。
摔倒的是一个小男孩,他身边还有一辆歪倒的平衡车。他远要比小舟惨多了,所以小舟不可以哭,他却能哭得惨烈。
“呜呜呜哇€€€€!”
看护孩子的爷爷这时才赶上来,一把把小孩拉起来,先狠揍了他一下:“让你骑!都说了不要玩!还骑那么快!”
然后也骂小舟:“看到有小孩过来,你让都不让一下!”
“不是……”
小舟皱眉,他不擅长应付这些事,也承认自己有一部分错误,可老人家的态度让他难以理解,他难道是故意要绊倒这孩子的吗?
“我的食物也被你家小孩撞洒了啊。”
老不可置信地望着小舟:“你东西洒了,你人有摔吗?我孩子手都划破成这样了!”
“你们这些送外卖的我早就想说了,车开到小区里,这么窄的路也要开,上次已经差点撞到我老伴了!”
小舟好像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一下子让对方火冒三丈。
可小舟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手里这袋子,他的心也突然空落落的。他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也忽然无比委屈。
这是他今晚唯一的“一单”……
为什么会被弄成这样子啊。
他手里的袋子忽然被夺过,小舟回头看,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女孩,素面朝天,睡衣外头套了间外套,头发也是随手一抓。
对方抓狂道:“啊€€€€!你是不是有病!我说要投诉你,你就把我点的东西弄洒了?你也太恶劣了吧,我这下肯定要投诉你!”
他们像怪物一样把小舟围起来,小舟茫然、费解,为什么事情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有这么倒霉、有这么差劲吗?
对方女生也是真在气头上,对着小舟的食物就要拍照。小舟忽然有了一股压不住的火气,他把东西夺回来。
“不是你的。”
小舟瞪着对方,再次强调。
“这份东西不是给你的。”
不只是食物,还是礼物,小舟不允许别人篡改心意。
女孩大概也是没想到真有人这样狡辩,她气笑了:“不是我的?你前脚打电话给我说到小区,后脚这份粥就不是我点的了?”
“我每次和你们这群外卖员扯皮,从来都没投诉过你们,我态度已经够好了。这份零零总总加起来小一百块,我想这么奢侈一顿容易吗,结果你拖拖拉拉从五点送到现在,还提前确认收货,现在一声不吭给我弄洒了,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叫你赔?我这次铁定投诉你!”
小舟当然知道这些东西多少钱,他当时那么仔细地看菜单,每一行都看过去,尽可能点江寄喜欢吃的和他觉得江寄可能喜欢吃的。那是他从来不会自己一个人吃到的一顿饭钱。
他怎么会不知道?
“就不是给你的,这不是外卖!”
小舟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没给你打什么电话!”
他的声音吸引了越来越多人围观这场闹剧,而轮到他在在上演,他却演得那么狼狈。小舟声音一上来,女生觉得他凶,甚至担心他可能会动手,下意识往后退。
小舟不知道他现在是别人眼里的洪水猛兽。他只是憋着一股气,不断地重复。
“我这会没上班,这不是单子,是单独给别人的,我和他约好的……”
他的肩上忽然多了一只手,很轻地揽住他,但给他很有力的依靠。
男人沉稳中隐含怒气的声音在小舟头顶上方响起。
“这份吃的是给我的。”
江寄只需要在这里几秒钟,他就知道小孩到底遭受了多大的委屈。
为什么要欺负他呢,小舟分明是江寄遇到过的最好的孩子,他穿什么样的衣服、做什么样的工作、过什么样的生活,为什么要成为被揣测和归类的理由。
“他今天下班了,手上是打包回家我们一起吃的,有问题吗?”
江寄冷冷地看了女生一眼,那目光远比小舟刚才报以怒视的时候要可怕和有威压得多。
“我不知道你点了什么单子,但长眼睛得有用。外卖单子我要不要扯给你,你仔细看下是不是你点的?不是拎了个外卖盒子就是给你的,这小区不是只住你一个。”
说完这个,江寄扭头对另一个说。
“大爷,这话也说给你听。这么大的路不是就走你一家。”
学生会对江寄敬而远之不是没有理由,他火力全开的时候,管你男女老少,说得都一样难听。
“你说小孩手掌破皮了,回头诊所单子给我,我转你钱。相应地,你也把这餐饭的钱赔我。刚才你也听到这女生说了,这家店不便宜,我今晚点的东西起码百来块了。”
大爷一噎:“你这个人……!”
江寄顺着瞥了眼老人旁边的小孩,虎头虎脑的,一看就是会闯祸的小屁孩。上小学年纪的孩子,胆子再怎么大,骨子里都畏惧老师,特别是很凶的老师。男孩子的脑袋已经都快藏到爷爷身后去了。
江寄没有为难小孩,只是最后和大爷说了一句。
“大爷,知道你孙子这个车叫什么吗€€€€”
江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恶意的笑容。
“年轻人人生中第一次骨折的经历。”
……
江寄牵小舟回家,一路上两人一言不发。等到家,江寄才发现小舟也把那袋食物拎回家。
汤汤水水洒了一袋子,说实话江寄也没有心情吃。快七点了,以江寄的胃病,事情弄成这样子,他这会也的确压了一股火气。
但他更关注小舟。直至进门,小舟都还是垂着头,江寄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江寄尽力缓和语气,起码不要把刚才那副训人的口吻带到现在。
“东西给我吧。”
小舟盯着袋子,过了几秒钟,轻声问:“袋子里还有能吃的东西吗,我看粥洒了半碗,盒子被弄脏了,但看里头其他茶点的东西应该还能吃的……”
说着说着,小舟的声音渐渐没了。
小舟嘲笑自己,竟会用自己的生活方式,来衡量江寄的生活方式。
“算了,挑来拣去挺麻烦的,你都扔掉吧。”
小舟抠了两下门的把手,他想走了。
“江先生,再见。”
“回来。”
小舟停下来,手还搭在门把上,但没吭声。
江寄有些无奈。
他的手绕过小舟的胳膊,摁在指纹锁上,嗒一声,门开了。
“走吧,一起出去吃。”
“开车过去,绕开几条路,应该不会很久。”
听他的意思,还打算带小舟去那家粤菜店里吃。不存在吃不到的食物,当下的遗憾可以被弥补,这是江寄的生活方式。小舟忽然很难过,为自己和对方一点也不一样,为两人其实没什么好讲。
小舟埋着头,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想把眼泪憋回去。
“江先生您自己去吧,我要接着去送单子了。”
“我没办法餐餐都和你一起吃饭,你吃饭的时间……是我赚钱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