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晏手心捏紧符纸,一张张看过,耳边还在传来温连滔滔不绝的苦心教诲。
“这种东西都是骗人的,如果真有起死回生的,这世界上哪还有几个死人,大家全都直接写去写九万八千张符纸,所有人一起复活不就好了吗?”
“还有啊,为什么要采取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呢?人死不能复生,人要向前看啊。你不是答应过爹要好好活着吗?”
崔晏答不上他的话,只得低着头,假装认真去看手心的符纸,他知道温连是心疼自己,可这也的确是他唯一能够拯救温连的办法。
指尖在那些黄符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在了一张与黄符格格不入的字纸上。
这一张,不是他写的。
他蹙眉翻开,只见上面墨笔横书,龙飞凤舞写下几个大字,崔晏瞳孔瞬间疾缩。
【请宿主加速完成任务,拯救男主,角色寿命时限已到,三天内角色即将死亡。】
耳边风声清晰,掩盖过温连呕心沥血的谆谆教诲,崔晏只感到自己胸腔一阵窒息,眼前开始阵阵泛黑。
这张字纸向来被温连放在衣襟深处,这次应当是无意中和那些符纸一起拿了出来。
是假的么?
这就是温连那日不许他偷看的,上天给他的旨意?
€€€€温连要死了。
*
黄符纷飞而落,没入尘埃。
崔晏呼吸急促,昏倒在长街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温连吓得六神无主,以为是旧疾复发,他顾不上捡那些符纸,赶忙把人背回温府。
“大夫,他怎么样?”温连急切问。
“温晏少爷今日应当是吸入一些不干净的粉尘,外加受惊情绪激动,所以才使旧病复发,这段日子已经很少再发作,这次身体才防御不住病倒了。”温府的大夫为崔晏诊治多年,早已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
温连想起今日在天乐坊,他们不在时,崔晏与那刺客共处一室,说不定就是在那时中了招。
他心急如焚地在小榻前来回踱步,问道:“可是人现在怎么还不醒?”
大夫抬头看他一眼,说道:“此次喘疾发作不止是因为粉末之故,更多是心病难医,小少爷这心病已有多年不治。今日偏偏碰上大喜大悲之事,就是健康身体也承受不住,老夫为他施过针后便让他睡吧。”
温连再心急也没办法,只得答应下来,搬来板凳,守在崔晏的榻边。
他不明白崔晏为什么大喜大悲,也不懂大夫所说的什么心病多年不治。
他只知道小红上一秒还好好的,拿到那些符纸看过,整个人便一头栽倒在地。
对了,那些符纸呢?
温连拍了拍胸口,没有摸到,他气馁地坐在板凳上,把头发揉得乱糟糟。身前少年紧闭双目,即使昏睡着,眉头还皱得极紧,仿佛梦中还在不安。
他试探着伸出手,在崔晏的胸口缓慢而轻柔地抚过,低声道:“别怕,小红,爹爹在呢。”
小红没有任何反应,他听不到。
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一道身影像带着风似的冲进房间,温连愕然回头,只见温玉面色冷沉,哑声道:“他又怎么了,不是方才还好好的,是不是那畜生给他下了毒药?”
温连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他叹了口气,“不是,大夫说是大喜大悲之后,喘疾发作。”
“大喜大悲?”温玉稍显困惑地拧紧眉头,随后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展开,“我知道了。”
温连愣了片刻,“你知道原因?”
房内徒剩一道颤抖的叹息,温玉掀开衣摆,扯过凳子,和温连一起守在崔晏的榻前。
“马上就该是我哥的忌日了,这次准又是想闹着去京城,怕我不给,所以才去天乐坊赌钱。”
忌日。
温连下意识摇了摇头,他知晓这次崔晏昏倒的原因绝不是因为自己的忌日,因为崔晏分明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哪还会为了忌日空伤悲。
可温玉对此深信不疑,他掐住额角,瞥了一眼小榻上崔晏难受的神色,咬牙道:“这小疯子,从来不听我的话!”
他真不知道,当初崔晏究竟是怎么讨好卖乖,才骗得他哥居然那么信任。
提起往事,温玉又是忍不住一叹,像是多年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缓缓道:“当初他爹捡他回来,没多久便意外去世,他好像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
温连怔怔地听着,不忍打断。
“但是没有人怪他啊,他就那么傻,偏偏把错归到自己头上,非要想各种歪门邪道,要让他爹复活。本来我们只当是孩子年幼,便也随口哄哄骗骗,给他个希望,于是便任由他自己去琢磨了。”
却没成想,这小疯子执念之深,令他这个丧兄的亲弟弟都自愧不如。
温玉越说越疲倦,能让他感到无可奈何的,恐怕也就只有崔晏,“一开始,是自己捏泥人,捏到手掌起茧子才被我们发现,后来变本加厉,开始学起什么道法,要让他爹起死回生,偷偷使菜刀割开手指,又嫌自己血不够多,便用刀子划开手臂。”
他轻轻卷起崔晏左臂的袖子,上面赫然是密密麻麻的刀子割痕,清晰刺目。
温连呼吸陡然一滞,不可置信地握住崔晏的小臂。
疯了吗?
对自己这么狠,他不想要命了?
“幸好我发现得早,痛揍他一顿,”温玉到底是心疼他,不忍看崔晏再这么下去,“把他绑在凳子上揍,人家一声不吭,活像上战场受拷打的俘虏似的,多牛。”
温连有些听不下去,他努力调整着呼吸,手心沁出薄薄的冷汗。
“小时候还好管点,再长大些,我就彻底管不了了。”温玉闭了闭眼,说道,“我知道他读书好,但我从来不求他高官厚禄,我只求我哥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可他决心要去京城,听他说……”
温玉睁开眼,眼底一片冷然,“他说他要去皇宫,皇宫里有枚仙丹,他只差那一步了。”
金身佛像,九万八千符,只差最后一枚起死回生的仙丹。
“我狠狠骂了他一顿,把他关在家里,还敢不吃不喝与我抗争。我便把他拽到我哥的灵位前,我让他当着我哥的面,好好说清楚他要做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如果我哥知道,一定会和我一样骂他。”
温玉替崔晏扯下衣袖,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十年时间,养条狗也养出感情了,他不得不承认,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够责任,无需再照料崔晏。
可是,每每看到崔晏这样,还是会忍不住责骂。当爹当久了,还真得代入进去,他到现在都未娶妻。
温玉苦笑了声,“他肯定总跟你们这群臭小子说我不好,不过也是,他应该讨厌我。”
闻言,温连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说道:“没有,你对他的好,他一定知道。就像你哥对他好,他会感激这么久一样。”
前半句,温玉听了还感动片刻,后半句,温玉收起感动,嗤笑了声:“他那是感激么?”
温连无比肯定地重复,“记了一个逝者这么多年,自然是非常感激。更何况你照料他十年,他必定也会这样感激你的。”
温玉瞥他一眼,说道:“你倒是跟我哥一样蠢。”
温连被他骂得一愣,不解道,“什么意思?”
“对一个人挂念十年,宁可放弃一切伤害自己也要让对方起死回生,你把这些搁进话本里瞧瞧,这是感激?”温玉冷笑了声,“我看是白素贞对许仙的那种感激法才对。你竟一点也不觉得,小子,情窍开了没有?”
话音落下,温玉没有听到回应,偏头去看,只见少年浑身颤抖了一下,而后猛地一个仰身,从凳子上跌落下去。
温玉立马扶他起来,还忍不住无情嘲笑道:“你不会告诉我,你当真一点没看出来吧,就连核桃那头小笨驴子都看得出他断袖已久,你们关系这般要好,他什么都没告诉你?有空去翻翻他那书本子,一笔一画写得满满当当的,通篇都是€€€€温连二字。”
话音半落,仿若一柱沉雷当头劈下,温连胸口跌宕起伏,只觉得被只大手死死扼住喉咙,脑海里浮现无数崔晏对他耳红羞赧的场面。
本以为只是少年内敛腼腆害羞,本以为只是孝子慈父和睦相处。捏塑十年神像不是因为他是男主毅力惊人,清晨睡醒衣裤湿透也不是因为他青春懵懂一时冲动,
€€€€“倘若我不能平常心看待呢?”
温连掩在袖内的指尖猛颤了瞬,他在此刻终于承认,他的确是很没用,不仅没有教好孩子,反而把小红带上了一条不归歧路。
耳边仍传来温玉困惑的声音,温连却充耳不闻般僵滞在原地。
半晌,他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地,跑了。
第24章 二嘎【二更】
温府厢房。
书案上到处是翻开的书本, 温连一本接一本的看过,所有书都被摊开平放,他望着书页上随处可见的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的书,处处都是以他的姓名落脚。
他深吸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望着花纹繁复的天花板, 想起第一次带崔晏住进温府时的场景。
小孩怯生生地牵着他的衣角,哪里都不敢乱看,仿佛自己就是他的一棵参天大树, 可以尽情肆意地躲在树下。
明明刚开始好好的, 为什么后来会对他产生这种感情?
这不可能啊。
温连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方才温玉的话很多也可以解释, 他甚至自己就能为崔晏找到借口。
在书上写名字是因为太过思念, 想尽办法复活他也是如此。
青春期会梦到一些和父母的不伦之事也有科学解释,可能是那什么俄狄浦斯情结,小孩整天整天地琢磨让他复活, 所以夜里才会梦到他。正所谓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嘛。
温连努力地说服自己,又忽地想到方才温玉的话。
“核桃那小笨驴子都知道的事,你和他这么要好都不知情?”
对, 温玉是长辈, 可能对感情上面的事不太清楚,小红也不可能会把自己心里话告诉给长辈知道。
但是核桃和毛豆整天和小红待在一处, 久而久之肯定可以看出什么。
核桃不是说过么, 小红有心上人, 不是他,是书院里的一个同窗。
那人脾气有点差, 长得还不好看,脑子还不聪明。
简直就是他的反面嘛。
他脾气好这点毋庸置疑,长相虽说不上惊天地泣鬼神,好歹也是阳光开朗的帅气小哥哥一枚呀。至于脑子不聪明这一点……比起小红来,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不聪明!
温连越想越觉得其中有蹊跷,绝对不是温玉一家之言就能解释清楚的。
若真要得出答案,看来他得仔细问问核桃才行。
他打定主意,起身去找核桃。
*
入夜,烛火在晚风里轻轻摇晃,一缕药香在小院里静静流淌。
核桃打了个哈欠,手心执着把扇子,轻轻地在药炉前扇风。
这药是崔晏每日都要吃的,一日三次,一次一碗,药汤黑糊糊的,味道奇苦,每次帮崔晏试药他都得苦得洗三遍舌头,他都如此,更遑论要一天喝三碗的崔晏。
听前厅说,崔晏今日喘疾又发作了,明明这阵子都安然无事,怎么这病就突然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