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殿内一时无话。
丽妃敛起笑容,“殿下与我到底生疏了,从前可不曾唤我娘娘。”
崔晏没再出声。
良久的沉默中,丽妃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仍面不改色道:“今日请殿下来华清宫只是为了叙叙旧,殿下不必拘礼,快请坐吧。”
崔晏随着她进殿,方要落座,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窗台上的一盆花。
正是他三岁那年,皇帝送给他作为奖赏的雪色牡丹,丽妃特地将它摆在显眼的位置,崔晏自然清楚她的意思。
眸光微滞,崔晏忍不住多看了一会。
花还是当年那般漂亮,却不再是当年的花了。
耳边传来丽妃有一句没一句的叙旧,聊他们从前相处,也聊崔晏的过去。
崔晏静静地听着,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茶不错,明日可以带给温连喝。
今天没去上课,不知温连会不会思念他。
应该不会吧,听说昨夜顾问然去惹了他,早知道顾问然办不好这事,他该亲自去的。
夜里去,没准还能有机会,和温连一起睡。
丽妃仍自顾自在他耳边念着,丝毫没有发觉崔晏思绪飘远。
“殿下,清儿他年幼,日后少不了要殿下多多照拂。”提起崔清,丽妃便笑容满面,“听说殿下近日与江太傅正交好?”
提起温连,崔晏眼底也露出笑意,“还好。”
“殿下平日里也可多带着弟弟一起带江太傅到华清宫侧殿里来听课,有你这个好皇兄提携,你们二人作伴,母妃也放心。”丽妃终是道出自己的目的。
崔晏也一并全都答应,“这是自然,清儿聪慧,太傅常常夸奖。”
丽妃立刻弯下眼睫,笑着道:“哪里,总归比不得殿下的。”
他们又像熟人般随意客套了几句,但不过都是丽妃在提一些要求,而崔晏在旁倾听罢了。
达到目的,丽妃此刻也确信崔晏仍是从前那个崔晏,那个可以任由她搓圆捏扁的崔晏,再聊下去便也意兴阑珊,她心满意足地结束话题,起身送客,“聊这么久,殿下也累了吧,母妃不好再耽搁你用功学习,便就此回宫去吧。”
崔晏起身答应,他又看向那盆雪色牡丹,低声问:“这盆花,娘娘一直留着?”
听他提起,丽妃像是才想起来似的,笑着说:“是啊,知道你喜欢,便一直让宫人养着,就等你有朝一日回来能看见。”
提起旧事,她仿佛伤心极了,“当初的事都过去了,殿下如今能回来,母妃便知足了。”
崔晏点了点头,像是倏忽想起什么般,缓声说道:“那前些日子,清宁宫送来的檀香,娘娘可也一直用着?”
那檀香是他从幽州回来时,各宫都送去过一份,作为礼物。
闻言,丽妃的面色有一瞬的僵滞,“用是用着,怎么了?”
崔晏笑着摇头,“没事,只是说檀香静心静气,是好东西。”
说过这句,崔晏俯身行礼,转身离开了华清宫。
在他走后,丽妃望着宫墙角落里燃着的檀香,眉头微蹙。半晌,她冷声道:“来人啊,把宫里所有檀香撤下去,一把火尽数烧干净!”
……
当日午后,华清宫传来高亢的哭声,太监急匆匆地扣响了清宁宫的宫门。
崔晏从午睡中醒来,听到那太监说,华清宫不知是中了什么毒气,丽妃娘娘和三皇子竟中毒昏迷,再过半刻钟怕是就要双双薨了!
崔晏静静地抬头,阳光正好,午后还有温连的课,他想了想,淡淡开口,“孤再睡半刻钟,死透了,再来唤我。”
那雪色牡丹是从邻国送来,当年由他一人精心栽培,邻国使者说过,这牡丹虽美艳至极,但香气含有剧毒,惟有檀木香气可解,因此育花时,宫里檀香不可断绝。
他送去各宫的檀香都是无毒的,但凡丽妃信他一次,便也不会有今日。
到底是自己心虚,只是可惜无辜的宫人被她白白害死。
崔晏走回榻边,望着床头贴着的,用毛笔拓印下来的“平安顺遂”,眉宇轻轻舒展开,他静心躺下来,叹息了声。
他什么都不在意,皇位,荣宠,过去,亦或是谁的性命,一切都不重要。
星辰从天边升起,再渐次隐入云间,世上没有什么亘古不变,他的一生短暂,只想陪伴温连。
第38章 鬼魂【一更】
清宁宫里, 檀香袅袅,琴声悠扬,顾问然大步踏入殿中。
“禀殿下, 丽妃薨了,听说是因着丽妃清早私自叫宫人从侍花所搬走带毒的异色牡丹,却未察毒气,一宫人死的死, 病的病,被太医断为了一桩意外。三皇子吸入毒气不多,被太医院抢救了回来。”顾问然俯身行礼, 冷笑了声, “那三皇子倒是命好, 不过, 他虽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终身难愈的喘疾。这可真是现世报。”
指尖抚过长琴,崔晏静垂眼眸, 面无波澜道, “父皇那边如何说的。”
闻言,顾问然起身,低低道:“听说只在御书房叹了几口气, 叫人好生操办丽妃的后事, 追封为丽贵妃,宫中上下着素服服丧三日。这几日殿下怕是都用不着去明德所了。”
按理说以丽妃的身份, 太子是不必服丧的。可崔晏曾被丽妃教养过三年, 再怎么样, 崔晏也该做做表面功夫,在丽妃宫里祭奠三日, 以免落得话柄。
崔晏颔首应下,“传话去明德所吧,就说孤悲伤过度,这段日子在华清宫服丧,不再去明德所。”
“得命。”顾问然转身欲走,又想起昨夜的事,有些犹豫地回头,“殿下,江施琅那边,微臣还用再去道歉么?”
话音落下,琴声铮然作响,戛然而止。
崔晏沉吟片刻,缓缓道,“不必了。”
顾问然愣了愣,他不明白,为何崔晏这时候又让他不去纠缠江施琅,难道崔晏不想尽快将江施琅收入麾下么?
殿内,崔晏自长琴边缓缓起身,任宫人替自己换上一身素色的外衣,依次取下腰间佩珏锦带,声音淡然笃定,低低道,“太傅自己会来找孤。”
说罢,穿戴整齐,崔晏便与宫人一同离开了。
徒剩顾问然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依他昨天所见,那江施琅看着恨不得把崔晏打一顿似的,怎么可能再来找崔晏?
明德所里,顾问然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殿内上首,那道熟悉的身影仍在埋头苦读,似是在预备下堂课的古文。
小德子见他进来,肉眼可见地打了个激灵,扬声道:“见过顾大人€€€€”
闻言,温连抬起头,见到那张欠揍的脸,嘴角微抽,“顾大人何事?”
这人怎么没完没了的,又来纠缠,看来他得找个机会好好跟崔晏说清楚,别再派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在他眼前晃悠了。
顾问然吊儿郎当地走来,面上一副若无其事地模样,俯身行了个礼,“下官见过江大人,此次来是替太子殿下传话的。”
听到是崔晏让他来,温连更加不耐烦,“什么话?”
昨夜又做了可耻的怪梦,温连清早醒过来,床单又是一片不可描述,回想起梦的内容,他羞辱至极,恰逢上午崔晏旷课,温连本来还松了口气。
没想到下午崔晏又喊人来找茬,这任务真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
“太傅别急,”顾问然悄然走近他些,带着沉沉的笑意,开口道,“晌午丽妃娘娘在华清宫薨了,三皇子殿下也伤势严重,这事想必还没传到明德所,丽妃娘娘乃是太子殿下幼时养母,因此殿下专门要为娘娘着丧服,替代病重的三皇子殿下在华清宫吊唁三日。”
丽妃。温连倏忽想起,崔晏的确有提到过,他在宫中原是有一位抚养他的母妃,是崔清的生母,只是那位娘娘待他并不好,为了争宠用沾着毒.粉的帕子让崔晏染上了喘疾。
提起那所谓的母妃时,崔晏神色淡淡的,仿佛他们只是一介陌生人。十多年过去,当初的事情虽然留下不可磨灭的痛苦,但崔晏说不定也会有些伤感。
€€€€“她从未把我放在心里,孤当时只觉这世上,连一个真心对孤的人都没有,一个都没有,不如死了。”
崔晏说,世上没有人真心待他,温连却觉得,崔晏是想要母妃真心待他,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话。
如同一个求死的人告诉别人自己想死,其实说不定,他是很努力地正在向别人求救。
“江大人,怎么了?”
良久,温连听到顾问然有些困惑的声音。
他回过神,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这几天宫里怕是要忙些,太子殿下与三皇子殿下的名牌便先撤了吧。”顾问然仔细观察着“江施琅”脸上的神色,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殿下为何那么笃定江施琅会去找他?
温连点了点头,吩咐下去,“小德子,撤去太子殿下和三皇子殿下的名牌。”
该说的都说完,顾问然看了他一会,见温连还是没什么反应,只好道,“那下官便不打扰了,江大人且备课吧。”
温连微微俯身,送客,“顾大人慢走。”
顾问然点头离开,边走边想,看来这次是崔晏猜错了,江施琅可半点要找他的意思都没有。
这江家人都是保皇一派,说不定私下里,江施琅早被左丞耳提面命,要他不许与太子私交。
想让江施琅当太子幕僚,实在太过异想天开了些,还是从长计议吧。
必要时,他们仍得除掉江施琅。
*
昼漏尽,夜漏起。
恢宏典雅的宫殿笼上一层薄凉月色,朱墙冷,青瓦淡。
丽贵妃死于意外,按规矩在华清宫停灵三日,宫中鸣炮三响,代表一条人命便就此消失了,清晨还是后宫最受宠的妃嫔,眨眼间,已经躺在冰冷冷的棺柩里。
华清宫到处已撒过了消毒清气的药粉,听闻那株牡丹花也被烧成了灰烬。
崔晏静默地跪在宫苑里,稍显形单影只,宫人们为丽妃烧过纸,心中都还提防着那杀人的毒气,便也纷纷退下去了。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白日那般晴朗的天气,入夜后阴云积郁,遮住了繁星的光辉。
看不到星星,崔晏心底莫名烦躁了些。
忽然间,一颗石子从身后丢了过来,圆溜溜地滚到他眼下,他微微怔愣,回过头。
一道侍卫打扮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朝他走了过来,穿着铁皮的盔甲,冷邦邦开口道:“殿下去休息吧,外面没人盯着。”
那声音似是故意压着嗓子说话,怪声怪气,更显可疑。
崔晏望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笑了,胸口的烦郁也烟消云散。
侍卫干咳两声,有些讪讪,“殿下笑什么,快去睡吧,熬夜对身体不好。”
这侍卫,正是乔装打扮而来的温连,说是乔装打扮,其实不过是去侍卫处借了身衣裳罢了。
分明是不该来的,可脚底不由自主就走到了这。
听到温连的话,崔晏轻轻摇头,继续跪着,“孤要代三皇子守灵,睡不得。”
见他执着,温连似乎早就料到会是如此般,在胸前甲衣里摸来摸去,摸出两片小小的软垫,朝崔晏递过去,用气声低低道,“那蒲团硬不硬,再垫一层罢。”
崔晏看着那两片软垫,像是用针自己一针一线缝的,针脚缝得歪歪扭扭,有点像一口烂牙,他轻轻接过,心潮在细密参差的针脚中起伏翻涌,他抬起眼,小声问,“你亲手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