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连垂下头,认认真真地蘸饱墨汁。
“小红亲启。”
爹要死了,不过别担心,任务没有完成,爹可能会回到天上去。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可自怨自艾,不可自暴自弃,做一个善良的人。
温连自认没什么文化,写不出感人至深的话语,他满意地看了看信纸上的字,觉得这样就够了。
他所希望的也仅此而已。
顿了顿,温连脑海里倏然浮现出崔晏看到自己尸体时的场景,再看到这封干巴巴的信,心底肯定更难受。
他讪讪地想,还是再添几句比较好€€€€
小红,断袖就断袖吧,人活着就图一乐。
要是活着的时候不开心,就等于白活了,所以,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吧。
写罢,温连放心地把字纸塞进桌案深处,在任务纸上着笔写下自己的死法,“系统,申请无痛死亡,死法是被水匪杀掉。”
然而他方落笔写完,却听船舱外一阵喧闹,似乎有什么人上船了。
温连微微一愣,困惑地转头看去。
按理说核桃那艘小船得摇上一阵子才能到岸,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下一刻,他看到水匪头子面色铁青,撩开船上门帘,一边朝温连大步走来,一边拔出了腰间的长刀,高声喊道,“我说过我最恨别人骗我!”
温连瞳孔疾缩,他下意识后退,急切道,“怎么了,我没有骗你。”
男人一把掐住温连的喉咙,将他从地上提起,怒极反笑道,“没骗我?来人!”
在男人身后,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走进来,指着温连便道,“对,头儿,他才是江太傅。刚刚我潜去岸上打探消息,太子早都和货船一起已经到岸上了!”
话音落下,温连心脏停了一瞬,他骇然地转头看向男人,听到他狞笑着开口,“怪不得你一直在这拖延时间,原来是知道太子不会救你!”
温连额头冒汗,本来还打算再帮崔晏他们拖一拖时间,现在看来也不行了。
望着水匪手中的利刃,温连硬着头皮开口,“你现在杀了我,太子便会毫无顾忌地将你们全部杀光,你大可以动手。”
也不知道系统收没收到他在任务纸上的申请,他现在已经是免伤状态么?
听到他的话,男人却只是冷冷笑了声,“好啊,如你所愿。”
眼见那把长刀高高举起,温连心脏悬高,他闭上眼,祈祷着系统能够反应快一点。
耳边忽地传来刀尖刺入皮肉的声音,温连却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他愣了愣,以为是系统的免伤状态。
可等温连睁开眼的刹那,呼吸却陡然滞住。
在他身前,是一道瘦弱的少女身影,长刀生生穿透脊背,血液鲜红刺目,一滴滴沿着刃口淌下。
她声音虚弱,低低开口,
“江大人,快跑。”
温连嘴唇颤动,不可置信地道,“斐然?”
男人见刀子被挡下,一把掐住顾斐然的喉咙,将她狠狠摔在地上,踩在她腹部的血洞,不屑道,“哪来的娘们?”
顾斐然吐出口血,又狠狠拽住男人的裤腿,咬牙将他拖住,却因此再次被踩在了伤口上。
见状,温连眼前黑了黑,他冲上前去推开男人,将顾斐然护在身后,竭力维持冷静道,“你不能杀她!”
“你说了算?”男人仿佛已经烦躁起来,甩去长刀上的血迹,漠然道,“把他们俩都给我按住。”
他要亲自动手凌迟,再把江太傅的血肉送到那狗太子面前去。
“等等!”温连急中生智,不得已开口说道,“她是幽州刺史之女,也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你不能杀她,杀了她,你们就彻底休想活着逃到岸上去!”他不敢停下,一口气说完,“你以为你们水性好可以从水里逃出去?我告诉你,岸边已经围满了太子和康安王的人,但凡你们上岸,必定会被一箭射死,不如听我的。”
对方神色微顿,眼眸如枭鹰般死死凝在温连的脸上。
温连喘了口气,极尽诚恳地低声道,“听我的,再信我一次,等送消息的人回来,你再杀我们不迟。太子正是知道他未婚妻在此,所以才久久不肯直接剿灭你们。他一定会用赈灾粮来换的,先别动手。”
船舱静得可怖,男人望着奄奄一息的顾斐然,冷嗤了声,大步踏出了船舱,徒剩温连和顾斐然两人。
温连悬在嗓子眼的心脏终于落回原位,他转过身,看到顾斐然身上的血洞,眼眶顿然红透,“斐然……”
他颤着指把顾斐然扶起,手掌堵在她腹部的伤口上,血却愈来愈多,像是要将她浑身的血流干、流尽。
顾斐然望着他,眼睛湿润着,掉下眼泪来,她小声地说,“对不起。”
她总是那么没用,从前哥哥和温晏就不喜欢带她一起玩,因为她很笨,不聪明,经常给人添麻烦。
她只是想救人,想帮忙。
温连没料到她第一句竟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心如刀绞,他连话都说不出口。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江大人,我救到你了,对么?”她声音极轻,染着丝哽咽。
血汩汩而流,她的生命在温连的手心一点点流逝。
温连从未如此真切地感知到,死亡是那么绝望而恐惧。
“对,斐然救了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是你现在要活下去,知道么?”温连把自己的衣服扯成布条,手指发着抖,小心翼翼地裹在顾斐然的伤口上,想为她堵住那血洞,可很快,布条也被殷红色的血染透。
血止不住,不到半个小时人就要没了,这艘船上没有大夫,更没有人能帮他们。
温连垂下头,眼泪夺眶而出。
为什么要让他穿书,他什么都救不了,他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听到他的答案,顾斐然脸上血渍斑斑,仍然勉强笑着,“谢谢江大人,我有些话,想跟你说,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说不了了。”
眼泪大颗大颗簌簌而落,温连捂住她的伤口,把她抱进怀里,努力平稳住声音,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斐然,别说了,保存体力,哥哥会来救咱们。”
在他怀里,顾斐然摇了摇头,小声道,“江大人,其实我知道温晏是断袖。我装不知道是因为……我好生气,为什么温晏会喜欢你呢,我想不明白。”
温连愣在原地,听她自顾自地轻声呢喃,“温晏看你的时候很温柔,他从没那样看过我,是不是我不够好?”
温连心口像是被刀子割开,随着顾斐然的声音一滴滴淌下血,“你很好,你特别好,别说了斐然,咱们坚持到哥哥来好吗?”
顾斐然笑了笑,擦去他的眼泪,说道:“我好像等不到哥哥了,我从来不听哥哥的话,你帮我跟哥哥道个歉,要告诉他,其实我一点也不讨厌他。”
她从小在幽州长大,哥哥一直都在保护她,她心里都清楚。哥哥是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可惜她没办法跟哥哥道别了。
温连哽咽着答应,“我知道,哥哥也知道,你要亲口告诉他,千万别放弃!”
“不行了。”顾斐然轻轻叹息了声,望着腹部将衣衫染透的血洞,神色落寞,“如果能继续陪在你们身边就好了,哪怕不只陪在温晏身边,我也很高兴的。”
温连忍住泪水,点头道,“好,你坚持住,等治好伤,咱们一起去京城,去看花听戏,去皇宫里看看龙椅……”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温连从未有一刻如此无力,眼睁睁看着手心里的生命一寸寸流逝。
她不是什么小说里的角色,起码这一刻,她是活生生的人啊!
“江大人,你是顶好顶好的大好人,我说过我的眼睛不会骗人。”顾斐然眨了眨眼,眼睫上的血像一滴泪缓缓沿着脸侧滑下。
她说,“没人能看到自己的眼神,但是旁人可以看到,温晏看你的时候,你的眼睛也亮亮的,像是有小鸟飞出来,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她知道这样的眼神,因为她在看温晏的时候,就是这样。
“江大人,我想哥哥了。”
她的呼吸愈发微弱,缓慢闭上眼,声音渐渐几不可闻。
“江大人,我不去京城了……我想回家。”
幽州是她的家,她哪里都不想去了,她想陪着哥哥,陪着爹娘。永远做个讨人厌的小丫头,也挺好的。
温连近乎失声地抱紧她,泪水坠落,他竟然连带她回家都做不到,他要如何跟顾问然交代?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这样善良的人要死在这种地方?
她只是想救人,只是想帮忙,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良久,尸体在怀中冷透。
温连仿若空壳,木然地跪在她身边,颤着指,拂去顾斐然脸上的血泪,低声道,“我带你回家,斐然。”
睡吧,以后都不会再疼了。
在他身旁,那张任务纸沾着血渍飘落,字迹渐渐消失不见,仿佛什么都不曾写过。
*
小船悠悠驶来,崔晏气息微停,甩开顾问然,屏息凝神等待那艘船靠岸。
不一会儿,小船靠岸。
崔晏看清船上人的面容,心神震颤,险些站立不稳。
核桃泪流满面,跪在崔晏面前,“殿下,江大人他还在船上。”
“他怎么样?”崔晏深吸了口气,问。
“江大人还在周旋,水匪说若是不把赈灾粮送去,就把江大人杀了!”
闻言,崔晏扯住核桃的领子,定定地看着他,“回去报信,就说赈灾粮马上送到。”
身旁,顾问然还想再说些什么,崔晏冷然看他一眼,继续道,“孤亲自去送,赈灾粮全部腾空,顾问然带暗卫埋伏在货船上,两船相靠,立刻登船剿匪,不留活口。”
顾问然深吸了口气,沉声应下,“微臣遵旨!”
第54章 他的走马灯来了
海风吹拂海面, 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涛,天光逐渐大亮,风雨平息, 浪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明媚的光辉。
温连抱着顾斐然的尸体搁在小榻上,用衣服一点点擦拭干净她脸上的血渍污秽,为她整理凌乱的发丝, 再轻轻盖上软被。
他闭了闭眼,声音沙哑,低低道, “斐然, 我一定带你回家。”
温连从顾斐然的衣袖里摸出一把匕首, 他敛起眸光, 不动声色地塞入后腰的腰带里。
敌众我寡,他不可能将这些水匪全杀掉,眼下崔晏他们那边也没有动作, 只能先等待时机。
如果核桃不回来交涉, 他只能和那男人拼了,如果核桃回来,那他就好好留着这条被顾斐然救回来的性命, 为她报仇。
他偏头看去, 任务纸就落在脚边,温连俯身自地上拾起, 看到自己方才写过的字迹已经消失。
他略微怔忡, 拧眉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