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晏起身,伸手在他脸侧碰了碰,被灼热的温度烫到,心尖酸疼,“还能动么?”
温连点了点头,不忍他替自己担心,轻声说,“放心,没什么事,比你结实着呢。”
听到他的话,崔晏也不反驳,只是忽地掀开他的被子,说道,“去看病吧,我陪你去。”
城中路面积水河泥已经由官府派人清扫去不少,马车暂且可以通行,而且康安郡府地势较高,这几天雨势渐歇,不会有洪水袭来。
温连微微愕然,说道,“不是,你还真信啊?”
他嘴上说自己没事,崔晏还真让他下地?
“嗯。”崔晏紧抿下唇,伸手将他捞起来,不由分说地背在背上,“抱着我。”
温连睁大眼睛,被他用力抱起,整个人伏在他瘦削的后背上,感觉自己能把他压死,连忙开口,“别别,我自己能走。”
崔晏摇了摇头,沉声重复,“抱着我。”
温连:“……让我下来。”
让崔晏堂堂太子殿下背他出门,太子威严还要不要了?他小命还要不要了?
两人僵持不下,半晌,崔晏还是拗不过他,将温连放回床上,小心地搀扶着他出门。
刚一出门,迎面便见一道墨色身影,撑着把伞立在淅沥雨幕中。
崔晏和温连身形顿住,听到对方闷声开口,“我来吧。”
是顾问然。
崔晏动作微滞,抬眼看向他,想要说些什么,又忍了回去。
君臣有别,从前他并不在意所谓君臣之纲,可后来却导致顾问然不听他的命令,自作主张。
顾问然缓缓走近过来,眉目冷峻,单膝跪入院内薄凉雨水中,定定开口,“微臣顾问然愿领罚五十鞭,恳请殿下降罪!”
清宁宫的鞭子乃是幽州军中兵械,水磨钢鞭,常人熬不过二十鞭即会当场毙命,五十鞭,哪怕是顾问然也决然抗不下,不死也残废。
他怎么可能会命人鞭杀顾问然?
崔晏眉宇蹙起,声音漠然:“你这是威胁孤?”
话音刚落,温连捅咕他一下,小声数落道,“人家是来赎罪了。”
崔晏就这点不好,太聪明也太敏感,一件很普通的事都能想出八百种花样来。
闻言,崔晏抿了抿唇,虽然仍不太高兴,但皱紧的眉头却轻轻松开些许,“如今各地涝灾严重,你若有赎罪的心思,不如放在救灾抢险保护百姓上。”
顾问然猛地抬头,继续道,“还请殿下降罪于臣。”
他早已想明白一切,既然是他的罪责,他必须承担,否则君无以为君,臣无以为臣。
温连看着这两头倔驴,气乐了,“拿鞭子来,我先亲自抽顾大人几鞭子再说。殿下既然已经开口放过你,你就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把你打残打坏了谁护着殿下归京,靠我么?”
半晌,顾问然这才别别扭扭地起身,撑着伞凑到崔晏身边,“那微臣回宫之后再领罚。”
崔晏瞥他一眼,无奈说道,“过来帮忙搀着江大人。”
“得命。”
顾问然眼底微微亮了亮,他忍住泪意,赶紧把胳膊递过去,又道,“微臣刚刚去打听了一遭,听说康安郡的疫病并不严重,原因是城东有个裁云阁,里面有位神医圣手,什么病都能看好。不过那人平日里常常外出诊病,行踪难觅,今个刚好回康安,城里都传疯了!”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顾问然立马奔来见温连,没成想正好撞见了崔晏。
听到有人能治,崔晏神色微变,当即道:“备好马车,现在就去。”
*
康安郡,裁云阁。
人满为患,崔晏他们乔装而来,规规矩矩地在百姓后面排队,手里拿着叫号的名牌。
时不时还能听到看诊出来的百姓夸赞,“这裁云阁大夫的医术太高妙了,我现在感觉可以出去扛五十斤米面!”
“谁说不是,别说疫病,我原本根深蒂固的那头风病都一齐治好了,真神呐!这裁云阁大夫简直就是康安救世主一般的人物。”
温连漫不经心地听着,皱了皱鼻尖。
他家小红也不赖啊,城中居然没一个人提及负责运粮的太子殿下。
那可都是他们在险象环生的大海,与凶神恶煞的水匪殊死搏杀才送来的。
他在心底叹息了声,忽然听到前方有药童扬声喊道,“癸已七号!”
温连听着耳熟,看向自己的手牌,立刻欣喜地道,“是我是我。”
熟料那药童继续平淡开口,“大夫说从癸已七号开始,今日不再看诊了,还望诸位街坊邻里改日再来。”
众人哗然,有人急着要看病,也都被药童们阻拦下来。
顾问然坐不住了,问道,“殿下,怎么办?”
等了一下午,居然正好到他们这就不诊了,江施琅这命也真是不好。
温连哭笑不得道,“还能怎么办,明日早点来吧。”
他刚要转身离开,崔晏却轻轻拉住他,垂手立在原地道,“再等等。”
不一会儿,那药童果真折返,来到崔晏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子道,“三位,我们阁主有请。”
温连诧异地看向崔晏,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会请咱们进去?”
这小子不会真有什么读心术吧?
崔晏默了默,低声道,“方才有两个药童朝咱们看来,窃窃私语,而后才有人说到癸已七号便不再看诊,我猜测是有些内情,恰好料中罢了,我并没有读心术。”
温连:……
把他心里话都猜得一清二楚的还说没有!
药童还在身前立着,他们不好耽搁,便随着药童一起进了正厅里。
正厅内摆着一扇花鸟屏风,屏风后看来就是那位传言里的神医圣手裁云阁阁主了。
“阁主,患者来了。”
药童缓缓拉开屏风。
温连好奇抬眼,只见屏风后那人一袭流云水袖,鱼白长衫散发着浅淡银光,端坐在茶桌边,十指青葱似玉,在珠盘上轻拨算子。
年纪与崔晏相仿,看来也是个青年才俊啊。
“二位造访裁云阁,所为何事?”
声音清透朗润,含着些笑意。
他缓缓抬头,那张脸分明不算多么出类拔萃,却处处透着一股清正温敛的舒适感,看起来像极了小说里那种喜欢下棋对弈的翩翩君子。
温连一时看得呆住,潜意识告诉他,长成这样的一定在小说里有点东西。
说不定……是男主身边的左膀右臂!
是了是了,虽然崔晏身边有顾问然这样的忠臣良将,但是还缺少一群真正的智囊团,只他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
在他身旁,崔晏望见温连怔忡出神的目光,眉宇陡然压下,略一侧身,挡在了温连的面前,沉声道,“自然是看病,抓药。你是大夫,开的是医馆,竟连我们来此的目的都不知道?”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醋味,顾问然捏了捏鼻子,阴阳怪气地俯在温连耳侧,小声嘟哝,“江大人闻到没,什么味儿这么酸呐?”
温连正沉思着,瞥他一眼,没懂,“你该洗澡了吧。”
顾问然:……
思虑良久,温连轻轻拉住崔晏的胳膊,示意他退后些,低声道,“这位大夫定然是好意询问,别心急,请问大夫尊姓大名?”
听到温连的话,年轻大夫微微笑了笑,起身拱手道,“不敢,草民姓文名淮,字淮之。大人喊我文淮之便是。”
话音落下,温连愣了愣,“你知道我的身份?”
文淮之的目光在他面上掠过,收起折扇,低头行礼的动作虽然尊敬,却也不卑不亢,“江大人丰神俊朗,气质斐然,草民斗胆猜测罢了。”
温连:?
是吗,这还是他头一次被人当面夸长得帅。
他一时有些想笑,强行忍住,问道,“到底如何猜出来的?”
见他唇畔笑意,文淮之短暂停顿片刻,眸光流转,忽地绽开笑容道,“太子殿下与江大人携赈灾粮赶送通州的事,如今在城中人尽皆知。雨天道路泥泞,二位进门时,鞋袜干净如新,定是乘马车前来,非富即贵。”
温连恍然地看向自己和崔晏的鞋子,果然如他所说干净极了。
“其二,大人身上这件锦衣并非通州制衣坊产出的服制,通州湿热多雨,百姓多着轻快薄纱。想必是大人从京城而来,不熟悉通州天气地情,亦或是因为海上风冷,才穿了一件不算薄透的锦衣。”文淮之谦逊低头,声音沉稳,礼数周全,分毫没有因为猜对他们身份而得意自喜。
温连不由得对他多了些好感,只不过仍然有些困惑,“只从衣服,你就确定了我们的身份?”
闻言,文淮之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非也,这几日草民也在坊间听说过送赈灾粮来的太子殿下和江大人英雄之名。偶然得知江大人身患怪病,与疫病症状相似,而后听大人嗓音含沙,面色潮红,应当是在发热,这才妄加揣测。”
他心思很细,头脑灵活,言语流畅不失风度,温连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恰巧的是,文淮之也正好抬起眼眸,和温连对视上目光,笑容清浅。
两道目光在崔晏面前交汇,他听到自己脑袋里有一根弦断掉的声音响起,面色难看几分。
耳边传来顾问然的声音,凉嗖嗖地,“行了,就说这病能不能看吧,别让殿下在这干等着。”
闻言,崔晏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无视那文淮之,对温连轻声道,“顾大人说得对,先看病。”
听到他们的话,文淮之缓缓笑着道,“好,那便请江大人随草民到内屋诊脉吧。”
温连应声点头,跟在文淮之的身后,越过屏风踏入里面的小屋里,刚一进去,就听文淮之又道,“抱歉,草民诊脉治病有一原则,那就是在我看病期间,房间内只能留下我和患者两人。”
“为何?”崔晏声音陡然冷沉,这次就连温连都听出他语气不悦。
文淮之避开他的目光,执着扇子,弯腰行礼道:“殿下息怒,行医诊脉关系草民家族绝学,祖上有死训,绝对不得外传,患者受诊时也必须蒙住双眼,闭去嗅听。如若需要草民为江大人治病,只能如此。”
崔晏眼眸微眯,寸厘不移地盯着他的面容,开口道:“若孤执意要在旁陪同呢?”
对方身子压得更低,口中却不曾松懈半分,“那草民便也无法诊治了,此乃家祖之训,草民不得不遵守。”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温连刚想缓和一下气氛,便听崔晏忽地开口,“孤与你似乎有些面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他自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一双熟悉的眼睛,哪怕是过去二十年崔晏也认得出。
文淮之直起身子,低垂的眼睫缓缓看向崔晏,“草民未曾面见过殿下。”
眸光交错,崔晏冷然开口:“从未?”
文淮之淡淡答,“从未。”
二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空气中好似都有电光火花噼里啪啦地闪过,把温连和顾问然看得愣怔在原地,听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