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如何是好,”文淮之重重一拳砸在身旁廊柱上,指节都渗出些许血珠来, 他恨声道,“他们竟然还要去办什么祭典,真是一点没把反贼当回事。”
皇帝未免太过自信, 他竟一点不把这些反贼放在眼底, 不仅没有在意他们所说反贼已经开始准备潜进京城的话, 反倒扬言他数十万禁军何惧贼寇鼠辈。
到底是大宣安宁了二十多年, 让所有人都沉浸在歌舞升平安逸祥和的天下里太久了!
他回头看向崔晏,崔晏仍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处,捧着本书看。
“殿下……”
文淮之欲哭无泪地想, 他从未有过这么一刻希望崔晏恢复记忆就好了, 哪怕是恢复前世的记忆都行,至少他一定能有办法将这群反贼都尽数赶出去。
崔晏翻了一页,缓缓抬眸, “你走路声音有点吵, 去别的殿吧。”
文淮之噎了噎,咬牙道:“我还能去哪, 宫里宫外都将我视若洪水猛兽。”不久前, 他还是举宫合迎的新科状元, 崔晏还是一国太子,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眨眼间皇帝一声令下,他们便成了阶下囚。
闻言,崔晏缓缓抬眸看向他,淡淡道:“刚刚在父皇面前,你知道为什么会查出那些书信吗?”
文淮之微愣,当时情况紧急,他只当是崔晏派人假造的,并没有细思。如今想来,崔晏现在失去记忆,怎么可能想出假造书信的办法。
半晌,他似乎明白过来,眼眸微微亮了亮,“你之前早就查过。”
一定是在崔晏没失忆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尹亭丰的奏折,并且派人去查了通州是否真的造反,所以才会正好能拿出这些通信。
他当时看的奏折都是崔晏挑选过才给他的,所以那些奏折崔晏一定都看过。
文淮之惊喜地道:“那殿下再细细回忆一下,当时还有没有做其他准备?”
崔晏瞥他一眼,“我怎么记得?”
如果能记得倒好了,至少在这时候,他不至于连自己手底下都有什么人可以用都不知道。
文淮之:“……”
这不还等于一堆废话吗?
他又急切地踱步半晌,被崔晏无视了个彻底。
“太阳落山了。”
崔晏望向窗外,烧红的晚霞此时已消退,天幕被阴郁的深蓝色吞噬,夕阳如同被大海吞没的异火。
放眼看去,宫灯闪烁。
十几年来,或者更早以前,千百年来,不论王朝如何更迭,太阳都会升起再落山,循环往复,此起彼消。
这天下并不只有大宣一个名字,而它接下来的名字,却也不能平白落在一个反贼头上。
“我之前是怎么失忆的?”崔晏淡声问。
文淮之猛然停下脚步,怔了片刻,“听温连说,是因为不小心磕到了脑袋。”
闻言,崔晏点了点头,忽地起身,从那些被翻了个乱七八糟的杂物底下,找到一把弓和箭袋。
方才那群侍卫翻东西的时候他便看到了。
崔晏伸手将弓拉满,发觉这把弓很合手,应当是他平日就在用的。
“你要做什么?”文淮之愕然地看着他。
崔晏不答,将弓箭背在后背,再走到窗边将那盆开得正盛的雪色牡丹,轻轻搁在地上。
而后,他双手撑着窗台,纵身一跃。
文淮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飞奔到窗边,咬牙切齿道:“这样硬摔下去怎么可能恢复记忆?”
只见崔晏稳稳当当地立在窗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怪异地看他:“谁说我要摔了。”
文淮之:“……好吧,那你现在要干什么,至少告诉我一声。”
崔晏又笑了声,仿佛觉得他这个问题傻透了,“当然是跑啊。”
他转身朝着墙角无人处走去,文淮之见状,暗暗咬了咬牙,私自离宫,这不是违背圣旨,罪上加罪吗!
本来他们是无辜蒙冤,现在可倒真的有罪了!
眼睁睁看着崔晏的身影渐行渐远,半晌,文淮之最终还是跟着他一起翻出窗子,追上了崔晏的步伐。
崔晏找到一处紧挨着凉亭的后墙,又搬来几块假山石,踩着石头,扒住墙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翻过去,紧接着双脚稳稳落地,有些发麻。
“殿下,等等我……”文淮之不免有些兴奋起来,之前他做这种事,还是小时候和毛豆他们一起当乞丐的时候。
那是他们翻墙爬树,什么事都敢做。
越长大后,反而胆量也愈发小了。
崔晏无视掉他,目光在宫道两侧扫视,没有看到人影。
他这才想起。
今天是中元节,宫里所有人应当都去了宫楼城墙那里参加祭典,祈福放灯。
以前他也去看过,没什么好看的。
崔晏沿着宫道一路走,顺着小时候参加祭典的记忆,朝最大的宫楼而去。
文淮之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身后,略显紧张,时不时谨慎地观察着四周,正当文淮之快要赶上崔晏时,崔晏却猛地回身过来,一把将文淮之推了回去。
“有人。”崔晏摸向背后的弓箭,摸出一支箭,他试探着将箭像一把刀一样握在手心,屏息凝视,如同一只准备狩猎的狼,紧紧盯着转角处,放轻呼吸。
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射箭,但这样近的距离,过来的人,直接用箭捅也能捅死的。
然而,文淮之悄然探头看去,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个恰巧路过的小太监,再看到崔晏的动作,于心不忍地低声道:“何必要杀无辜之人,想办法避过就是。”
崔晏没有理他,不一会儿,脚步声渐远。
那个小太监似乎被什么人叫住,转身和同伴一同离开了。
崔晏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回眸看向文淮之,冷冷道:“像你这样心软,能成什么大事,如果今天咱们被人发现,连宫楼都到不了,晚一刻说不定所有人都要死。”
说罢,他不再理会文淮之,转身继续走向那宫楼,徒剩文淮之怔怔地立在原地。
如果方才那个小太监真的朝他们走过来了,他会怎么做呢?
耽搁的时间,晚一刻,大家都要死。
他恍惚明白了崔晏的意思,有时……极端的办法,的确是最合适的办法。
为君之道,更应如此。
*
另一边。
温连听过李仕安的话,也坐不住了。
“半个宫殿大小?!”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好不容易在宫外奔波收集了一整日的琉璃灯,他竟然不知道宫里有一盏超大的巨无霸琉璃灯炸弹!
开玩笑吧?
温连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说道:“小德子,你见到顾大人了没有?”现在只能靠他跟顾问然了,有顾问然的武功在,至少能帮忙做些什么。
小德子愣了愣,说:“没有,当时殿下宫里没有顾大人,奴才也不知道顾大人去了哪里。”
闻言,温连眉头微蹙,觉察出一丝不对来:“你们一直没见到他?”
“没有啊……”小德子声音越来越小,“怎么了,大人?”
温连垂下眼睫,干脆道:“不管了,咱们先上吧,李公公,劳烦你现在立刻去启禀圣上,那琉璃灯绝对不能点,里面说不定会有炸药。”
话音落下,李仕安微微睁大眼睛,“什么?”
“火药,”温连定定地看着他,重复一遍,“半座宫殿那么大的火药,能将整个皇宫炸为齑粉的火药。”
李仕安眼皮猛地跳了一下,片刻,他扬声道:“快走!”
*
皇宫正西,喜善台。
高耸的城楼上,坐落着一个巨大的天灯,外形是一条盘卧的赤色巨龙,每个鳞片都由精细透亮的琉璃瓦片贴合,即便没有点燃,在月光的照耀下,依然散发着神秘震撼的光辉。
琉璃烧制的灯可以在夜里,让全京城的子民看到皇宫的盛象。
谕为万民祈福,为社稷祷应。
无数宫人齐聚,后宫嫔妃和文武大臣,皆跪伏在地,等待着皇帝用火焰点燃天灯的灯芯。
在天灯前,一个小太监走上前来,双膝跪地,双手捧上一盏长明宫灯,这盏宫灯是用来引火的。
宣帝捏着用亲笔所写的祷福书,而后念出向天祷告的祷福词:“尊天万象,恭祈于此,集地之灵,载德载物,望临福祉,风调雨顺……”
他写得很长,众人谁也不敢抬头,纷纷恭敬地跪在地上聆听。
直到皇帝终于念完,“如运如生,皇土诏福,先祖既回,赐运苍生,敬拜,凉月朔日中元。”
偌大的琉璃赤龙灯栩栩如生,龙眼洞黑幽深地垂眸望向皇帝,仿佛它是真正俾睨众生的龙,正漠然地听着他们的祷告。
皇帝将那张祷福纸轻轻搁进长明宫灯里引燃,而后,在万众此起彼伏高呼着“先祖既回,赐运苍生”的祈福声里,一步步迈上喜善台的宫阶。
不远处,成功率先一步摸到喜善台附近的崔晏和文淮之,望着皇帝朝台阶上走去的步伐,还有那盏大到宫楼都快盛不下的巨大龙灯,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殿下,架弓,射落那祷福书!”
说罢,文淮之毫不犹豫地想要上前去拦住皇帝,却听崔晏淡声道:“我忘了怎么用弓,你来。”
文淮之:“啊??”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崔晏,说道:“我是大夫,射术哪里比得上殿下?”
闻言,崔晏当机立断道:“那你教我。”
文淮之差点被这句话噎死,“这是能现教就会的吗,你难道不知道射箭有多么难,现在哪是做这些的时候,我们……”
“少废话!”崔晏毫不犹豫地将箭拔出来,“说啊!”
文淮之被他猛地喝住,深吸了一口气,干脆闭上眼,把一切交给命运,“把箭直搭弦上,手握虎口与鱼际相交处,感受风向……”
他话音未落,只听咻地一声,箭已脱弦。
文淮之呆了呆,下意识回首看去,
长箭破风,几乎眨眼间,皇帝手心的那张祷福书便□□脆利落地射碎,碎落纸页的火焰在夜幕里渐渐消失,惟有一支长箭,死死钉在那琉璃赤龙的瞳孔上,精准无误。
在嫔妃臣子们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中,只有五岁记忆的崔晏轻描淡写扔开弓,随意地对目瞪口呆的文淮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