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韩桃抿了抿唇,走得更快,他是看见车夫要掀帘子才急着出来,他又抬起眼来看赵琨,沉默了会儿说,“等回去……补给你。”
赵琨目光一下子变得幽深了。
他们俩刚走进茶楼里,一个乌孙人就迎了上来,韩桃的眼里闪过诧异,还是跟着人上了楼。
韩桃边走边看向赵琨,发现赵琨眼里却一点也不意外。
直到他们走到隔帘内,里边坐着个长发卷曲,五官轮廓深邃的人,那人身着华服,个子很高大,和在旁侍奉的乌孙人都不一样,他看见赵琨就站起身来,用不太熟练的官话喊道:
“赵殿下,你来晚了。”
“赫连异!”赵琨大步走上来,用一副韩桃从未见过的爽朗模样与这位乌孙王子打招呼,一边拍了拍人肩膀,示意赫连异看向韩桃,“看我为你带来了个新朋友,南燕的七殿下。”
“南燕的七殿下?”赫连异喔了一声,这才目光转过来,朝他抱了抱拳,“你们中原人,是这么行礼的吧?”
韩桃才发现原来赵琨与赫连异是认识的,究竟认识了多久却不得而知,赵琨似乎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只等他踏入茶楼之中。
“今日我与韩桃殿下在路上巧遇,他听闻你久不得见陛下,因此愿意为你帮忙引荐,”赵琨眼神示意韩桃,朗声道,“他是个心善的人,我看你是离回乌孙不远了。”
“韩殿下,你能帮我?”赫连异面上闪过惊喜之意,他高高大大的,长相也算英俊,笑起来却很憨实。
“是,”韩桃对上这笑容顿了顿,顺着赵琨所说的回答道,“孤愿尽绵薄之力。”
“你也知道,南燕对于榷市一事还是心存顾忌,但是七殿下有个更好的方法,能修两国之谊,”赵琨负手道,“你不是说,你有个妹妹一直很想来中原游玩吗?”
“赫连王子还有胞妹?”韩桃一下明白这和亲对象从何而来了。
“是啊,”赫连异请他们俩坐下,“我这次来南燕,我那王妹也想跟来,她不喜欢草原,就喜欢中原的街市灯火,只是此次路途遥远,我们此次来又是为了公事,于是就将她留在了王帐中。”
韩桃微微颔首。“令妹一定活泼可爱。”
“她就像是草原上的月亮,你们如果见她,一定喜欢。”
“你那位王妹既然如此向往中原生活,”赵琨看了眼韩桃,“我倒觉得她也可以嫁来中原,如今南燕太子尚未有太子妃,榷市一事又迟迟拖着,不如你们乌孙换个法子来,也能和南燕结两国之谊。”
“和亲?”赫连异瞪大眼,“你要我王妹和亲?”
“我也是忽然有此想法,”赵琨的指腹摩挲过桌面,“当然成与不成,那还长远着,但似乎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眼见赵琨说得如此自然,韩桃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和亲牺牲的向来是女子利益,不知为何,他也是有妹妹的人,所以他对赫连异开不了这样的口。
因为平日里赵琨对他与对旁人不同,所以韩桃差点忘了,赵琨会为了护他,把和他长相相似的美姬送入二皇子府邸,也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提出让一国王女和亲,尽管这王女的哥哥对赵琨是真心相交。
每当这时候的赵琨,都是一个为了自身利益而奔波的不折不扣的政客,但他却不能胆寒生怯,因为赵琨所做之事本是为了他。
韩桃垂下眼,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畏惧领赵琨这份情。
“七殿下?”
赵琨的手从桌底探来,抓住了他的手。
韩桃回过神,下意识地抽出手来,对上赵琨的眼,又迟疑地将手放了回去。“嗯。”
“我们正说到要带赫连去宫中面见陛下,若赫连能当面提起和亲的事情,想必你父皇一定十分高兴。”
“可是……”
韩桃正想说他恐怕做不到,忽然间想起乐容来。
若他寻乐容,乐容一求父皇,总是能成的。
他们最终起身来,决定将此事迅速办了,赫连异很高兴,还憨厚笑着谢过韩桃,但这却让韩桃越发愧疚。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为了能讨父皇欢心,将乌孙所提的榷市改为和亲。
榷市损了南燕商人的利益,但和亲,却也可能叫一个女子因此背井离乡,孤苦无依一生。
韩武礼,会是良人吗?
马车达达,载着三人去往宫中,韩桃迟疑了半饷,最终还是在马车上开口道:“赫连王子,和亲之事……不一定完满。”
赵琨倏然抬眼看他。
“倘若你王妹来到中原之后,发觉中原并没有她想像的那般好呢?”他却没有看赵琨,只是掀开车帘看向街头繁华,缓缓开口道,“王子看这繁华背后,尚有乞儿沿街讨食,孤寡者无依无靠,宫中虽有雕梁画栋,玉盘珍馐€€€€但内里或许如虫蛀梁木,尽是不堪。”
他看向赫连异。
“孤从来都不是宫中受宠的皇子,你王妹既是草原上的明月,只愿明月皎洁在天,不要落沟渠。”
赫连异愣住。
韩桃实在是愧疚的,觉得对不起赵琨,也对不起赫连异。赵琨并没有开口说什么,他也没有去看赵琨的眼,只是松开车帘别过头去,道是这个和亲的计划要毁了。
然而马车内沉默半饷后,赫连异却忽然拍上他肩膀。
“韩殿下,为你今日这番话,本王子也要认你这个义气兄弟。”
他诧异对上赫连异目光。
“今日听你这番话,才知你是真心为我,但你放心,和亲之事我虽会与南燕皇帝提,但若我父王不允,我王妹不愿,这事也是不能成的!她若愿意,这便是她选择的路,便是这路不好,她也是要走完的!”赫连异说得慷慨激昂,“你当真是真心为了我们乌孙好,我赫连异,认你这个朋友!”
一直到马车停在宫门口,乐容得了通报出来寻韩桃,赫连异都是一副要和韩桃结为异姓兄弟的激动模样,倒是赵琨一直久违地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哪里来的傻大个。”乐容抱怨了声,护在韩桃面前,“你就是赫连王子?”
“本王子正是!”
“你要见我父皇?”
“正是!”
“……那你和本公主进去吧。”乐容瘪了瘪嘴,转身往里走去,又停住脚步对韩桃责怪道,“哥哥去新府邸也有好些日子了,就只有这种时候碰到这种憨子才知道找乐容。”
韩桃笑了下,目光一转,对上赫连异真挚的双眼。
不知为何,他的心底忽然轻快起来。
乐容最终带着赫连异进去了,于是只剩韩桃与赵琨两人。
他才转过头,有些愧疚地看向赵琨。
“抱歉……差点毁了你为我布的局。”
赵琨却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他觉着先前赵琨对他更像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感,由此才生的情意,如今却像是不同了,好像那一点零星火意扎了根。
赵琨原像是冷的,如今却有几分热意了。
“无妨。”赵琨开口道,笑了笑,“以真心换真心。”
韩桃愣住。
“我时常想自己算不得一个善人,对人对事,总是要算计利益得失。唯有殿下,自从初见就叫我不禁怜惜,”赵琨看向那矗立的宫门,缓缓道,“今日我方知缘由。”
他静静看着,把玩着手中玉佩,人都道他是风流爽朗的齐国质子,唯有他自己知道,为了从齐国皇宫那处吃人的地方走出来,他能做多少事情。
但赵琨见到韩桃,看到这位殿下自己在沟渠里坚韧不拔,仍愿明月能够高悬于天,就像那天韩桃明明受着几个皇子的欺辱,却还对他摇头,叫他赶紧离开,所以也是在那天,他忽然就想将这位殿下从沟渠里拉出来。
他看向韩桃,发现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对韩桃就不一般了,以真心换真心。他笑道:“殿下应当不会弃我吧?”
“……”
夕阳西下去,韩桃站在宫门口,忽然沉默了。
赵琨看着韩桃的神情,缓缓地,收起了笑容。
“殿下?”
€€
€€
风吹过宫门口,六角宫铃一晃一晃,发出叮当的声响,恍若时光一下荏苒去,不见了踪迹。
“所以是因为这样,陛下后来才会觉着您并非真心相待,与您决裂?”廊庑外,终是一片绯红的晚霞映上天,空青跪坐在旁边听着,才发觉已经过了许久,“可是陛下待您那样好,殿下您后来……也应该动了心吧。”
“是。”
韩桃垂下眼,从来都不否认这一点。
只是后来的事情谁也预料不到,虽然如今看来赵琨像是从未介怀,对他的恼怒和醋意都尽数被藏了起来,深埋心底。
但他亏欠赵琨,赵琨怎样待他,他都甘之如饴。
空青最终退下了,提灯去了勤政殿,而韩桃慢慢起身来,心还在迟弥跳动着,一下一下,好像被人用手攥紧了那般。他呼出气来,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疼痛。
第21章 求你不要问了
勤政殿内,赵琨最终转过身来,冕毓低低晃着。
“他真如此说?”
“奴婢问侯爷,后来是否当真动了心,侯爷说是,”空青行礼,“奴婢想,侯爷当年处境那般艰难,选择委身倚靠陛下也是不得之举€€€€或许一开始是出于利用,但侯爷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如何会不动情呢?”
赵琨不答,手中摩挲着那半块断了的青玉佩。
空青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瞧了眼。“陛下……”
“可他对寡人,不只是如此。”
他低头,静静看着融进玉里的血丝,这断裂处的尖锐曾数次扎进他的手里,早已浸透了他的血。如今尖锐处也磨平了,人也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五年的时间好像一晃而过,只剩下那些不得宣于人前的阴鸷心绪,终此一生,他都不会让韩桃有所察觉。
他要把韩桃留下来,以这寂寂宫城为囚笼,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退下吧,”赵琨最终松了手中的劲,“告诉他,晚些时候有故人到访,他会高兴的。”
空青再次行礼,默默退下了。
晚风凄凄,偌大宫殿里一下空旷下来,只有桌案上放着一份奏本,是由鸿胪寺递上来的,陈述关于乌孙王子抵达都城的消息。
当年榷市之事涉及三国利益,谁也不知从中斡旋之人竟是那位名不见经传的齐国质子,此事最后的结果是乌孙与南燕结下秦晋之好,南燕老皇帝自以为得了便宜,却不知道赵琨早向赫连异递了枝子。
此后多年齐国在边关向乌孙人多征入境税,以此控制乌孙商人的货价,不仅叫边关众城兴盛起来,也使两国关系愈发融洽。
赵琨以此换得当时身在齐国皇宫中的母妃平安,也让南燕老皇帝看到韩桃与乌孙王子之间的交情,至此对韩桃多了几分重视。
当真是一箭双雕。
然而那位乌孙王女最终因着和亲的缘故嫁给了韩武礼,韩武礼兵败亡国,王女也随之没入了齐国的宗人府,韩桃口中的明月,在经年之后还是落了沟渠。
€€
“他应当就是为此事而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