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照亮了地上黑漆漆的东西。
是段泽。
准确来说,是睡觉不老实掉下床还爬不回去的段泽。
意识到这点,江知也勾起嘴角,稍微幸灾乐祸了一下,蹲下来。
“喂。”
段泽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瞥了他一眼,哪怕如此狼狈的情形,眼中依然没有太多情绪,只是脸色不大好。
“你的腿我看……让大夫看过了,断了的骨头能接上,但是经脉就难咯。”江知也忍不住打击他,眸子在烛火映照下,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站起来了,除非€€€€”
“除非什么?”段泽居然接话了,神色平静,浅褐色的眼眸静静瞧着他,在烛光里宛如燃烧的通透琥珀。
江知也噎了一下。
虽然这么说是有点自卖自夸的嫌疑,但是……
“除非百药谷行走死而复生。”
他说完,用探究的目光在段泽身上戳来戳去,似乎想从那副淡漠的面孔上窥见一星半点的悔恨或者愧疚。
段泽神情未变。
半晌。
他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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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好不容易消下去一点的火气,又被这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一声“哦”给点燃了。
江知也猛地起身,甩下烛台,冷声道:“你就自己慢慢爬吧。”
说罢回床上睡觉了。
睡了大概有一刻钟,他又又又被吵醒。
江知也特别不高兴。
他踩着吧嗒作响小叶紫檀木屐,顺手又抄起一盏烛台,快步走到花窗下。
没办法,谁让他不仅怕黑,还怕鬼。
两支蜡烛的光芒交相辉映,窗下亮了一倍有余。
这回江知也终于瞧出了不对劲。
段泽半个身子趴在软塌上,已经囫囵入睡,但眉头紧蹙,额角汗湿,发丝湿漉漉地贴着脸颊,脖颈上泛着一层汗津津的水光,指尖无意识地划拉着床榻边沿,发出刺耳的声响。
似乎是被魇住了。
江知也摸摸下巴。
莫非……是因为做噩梦才掉下来的?难怪刚才臭着一张脸,看起来心情很差的样子。
再让他这么吵下去,自己今晚甭想睡了。
江知也嫌弃地“啧”了一声,放下烛台,弯腰去扶他,小声念叨道:“你要是敢吐,我就把你从窗子里扔出去,听见没……哎哟你做什么快撒手。”
段泽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摆弄自己,本能地伸手一捞,抓住了那人的手。
“……不要去。”
他说得又轻又含糊。
江知也没听清,只顾着努力把手抽回来。
“松手,你倒是松手啊……怎么还有人睡觉发疯……”他焦急地嘀嘀咕咕,拽了又拽,好不容易把手抽回来,已经红了一片。
握在掌心的温暖不见了,段泽又不安分起来,开始乱动。
江知也没法,只能回去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截绳子,连人带被捆了起来,终于换得了一个安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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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江知也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小声地给前来送药的宋阮布置新任务。
“三七、芍药、连翘、乳香……这些草药都记下,有多少买多少。”
他今早赖床的时候琢磨了一下,估摸着段泽大概是因为经脉疼痛睡不好觉,才会陷入梦魇,便让宋阮去买些止痛用的草药回来备着,省得某人一到半夜就哎哟哎哟还掉下床。
吵死了。
宋阮一边记着,一边忐忑不安:“三公子,这么多止痛的草药……用不完吧?”
“用得完用得完,你去买就是了。价钱不要紧。”
“那我就、就看着买?”
“嗯。”江知也想了想,一指屏风后面,接着吩咐道,“那边那个,以后就由你负责喂他吃药了,其他人都不如你好使。”
宋阮茫然,不知道这个“好使”是怎么个好使法,但还是听话地端了药送过去。
刚绕过屏风,整个人就是一愣。
昨夜黑灯瞎火的,那绳子捆得不是很结实,只要醒来以后自己摸索一阵就能解开。
此时段泽正半倚在软枕上,低着头解着身上乱七八糟的红绳,微透的薄衣皱皱巴巴,还被蹭掉了一截,再配上那有些不耐烦的冷淡神色,仿佛……仿佛……
宋阮越看脸色越红,不敢再往下想,匆匆忙忙服侍段泽喝完药,赶紧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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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派,流云渡。
某人将一纸信笺抖得哗哗直响,暴跳如雷:“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实在欺人太甚!!!”
“傅陵游,你冷静一点……”
傅陵游把那封信往花醉面前一拍,怒道:“你看这信!让我怎么冷静!?”
花醉用红绡扇遮住半张脸,避开唾沫星子,红袖一拂,指着屋子道:“那就瞧瞧这空荡荡的流云渡。已经过去整整十天了,没有一个人来。冷静了么?”
“……”
“段家龟缩不出,还趁机接管了风泽堂,四位副手仅剩你一个不肯屈服。段泽已经没用了,没人会愿意为一个无用的废人涉险,何况他杀害百药谷行走的嫌疑都还没洗清。除了你这傻子,还有谁想着救他?”
风吹过流云渡堂前的风铃,发出清脆声响,更衬得此地空旷寂寥。
傅陵游默了默,道:“不是还有你来吗?”
“我为何会来,你不清楚?”
傅陵游沉默以对。
花醉并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在桌旁坐下,用两指拈起那封信,慢慢读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陈野强行撕去段二公子衣物,欲行不轨之事……事后段泽颈上的淤痕数日未消,神色憔悴,食不下咽。嗯?某夜还用红绳捆缚,翌日清晨尚能见到痕迹……最近陈家还购入了大量的止痛草药。看来陈野对他十分钟意啊,日夜宠幸,花样百出,恐怕某人吃尽了苦头。”
“够了!”傅陵游打断道,“你不愿参与,就回去。”
“回去?”花醉散漫地眯起眼睛,“就凭你,能神不知鬼不觉跑到南派的地盘上,再潜入重重把守的陈氏山庄,带着个残废安然无恙跑出来?”
“……”傅陵游低声道,“不用你管。”
“谁管你,我只是不想早早守寡。”
“我爹娘走得早,傅家早没人了。那纸荒唐的婚约,花家其实可以不当回事。”
“你的意思是,要我花氏仗着家大业大去欺负一个幼失怙恃的孤儿?”花醉失笑,风情万种地撩了撩耳边的散发,“我知道段泽以前救济过你。要救他也不是不行,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不过不是白送的。”
傅陵游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环顾四周,片刻后才迟疑道:“你不会是想€€€€”
“不行?”
“一定要在这里吗?”
“这里没有别人。”
傅陵游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揽住了花醉的腰。
“下不为例。”
浓烈如酒的花香盈了满怀,在这寂寂无人的宅邸热烈盛放,随着一声又一声清脆的风铃声冲向高远辽阔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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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溪近日出了大事。
陈家三公子病倒了,病得奄奄一息,高烧不退,都开始说胡话了。
梦溪的大夫一波又一波地上门,又摇头叹息着离开,落霞院里日日充斥着清苦的药味,就连远游在外的陈二公子都被惊动,挑了匹快马日夜兼程地往回赶。
陈氏长公子的书房内。
陈命正恭恭敬敬地立在桌前,汇报这些日落霞院的鸡飞狗跳。
“真是胡闹。我这几日不得闲,没顾得上阿野,他竟给我惹出这么大的祸来。”陈留行头也没抬,执笔批文,字如行云,“阿野把人带回来没几天就病了。是那方面的病么?”
“不,不是。”陈命道,“就是莫名其妙地发烧,请来的大夫都找不出缘由。”
“那就再找别的大夫医治。”陈留行终于搁下笔,抬起头,微微下垂的眼角使得陈氏长公子看上去温和又可亲,“不用计较其他,一定要治好阿野。”
“已经在请外地的名医了。”陈命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又道,“家主,那个段泽……”
“阿野做事是没什么分寸。不过当时既然有你跟着,没看住,你也难辞其咎。”陈留行揉揉眉心,稍加思索,“就……罚你半个月的俸禄。”
“是属下失职,甘愿领罚。那家主,我们要趁着三公子生病把人放走吗?”
“迟了。如今段泽已经受辱,难免怀恨在心,放走了反而是个祸患。”陈留行疲惫地闭了闭眼睛,“难得阿野有喜欢的东西,就先这么留着吧,我再想想如何处理得稳妥些。若是有人前来营救……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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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公子的病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其妙。